苏 洵
题 解
这是一篇历史人物评论，立意新颖。世人论管仲，多称赞其辅佐齐桓公实现“尊王攘夷”之功，而很少有人将桓公死后齐国多年内乱终至衰弱与管仲联系起来，苏洵通过分析齐国自身形势及与晋国对比，指出管仲去世时不能积极荐举贤才，违背了宰相的主要职责。全文逻辑严密，一气呵成，见识卓然。
【一段】
管仲相威公①，霸诸侯，攘夷狄②。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③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注释】
①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人。齐桓公时被任命为相，在他的辅佐下，齐国一跃成为当时的霸主。威公：即齐桓公。这里改桓为威，是宋朝人为避宋钦宗赵桓名讳的缘故。
②攘：排斥。夷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称呼。
③竖刁：春秋时齐国宦官。易牙：春秋时齐桓公宠幸的近臣，著名厨师。开方：卫国公子。
【译文】
管仲为相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攘斥夷狄。管仲在世时，齐国一直国富兵强，诸侯没有敢反叛的。管仲死后，竖刁、易牙、开方进用掌权，齐桓公在宫廷内乱中死去，五个公子争夺君位，这个祸端一直蔓延不绝，直到一百多年后齐简公时，齐国都没有安宁的年份。
【二段】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①；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②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③，不可近而已。
【注释】
①鲍叔：即鲍叔牙，春秋时齐大夫，曾向齐桓公举荐管仲。
②仲尼：孔子字。据史书记载，孔子任鲁国司寇时，诛杀了乱政的鲁大夫少正卯。
③非人情：管仲认为他们不合人情。相传竖刁为进齐宫而自阉，易牙杀子而迎合君主，开方原是卫国公子，后来抛弃双亲，到齐国臣事齐桓公。
【译文】
事业的成功，不是成就于宣告成功的那一天，一定有它的缘由；祸患的形成，也不是形成于实际发生的那一天，也一定有它的前兆。所以齐国的安定兴旺，我不认为是管仲的功劳，而要归功于始荐管仲的鲍叔牙；后来齐国动乱，我不说是由于竖刁、易牙、开方，而认为是由没有举贤自代的管仲最先引起的。为什么这样说呢？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他们固然是给齐国制造动乱的奸人，不过重用他们的，是齐桓公。有了虞舜这个圣人，然后才知道放逐共工、驩兜、三苗、鲧等四凶；有了孔子这个圣人，然后才知道除掉少正卯。与圣人相比，那齐桓公算什么人呢？使桓公能够起用这三个奸人的，正是管仲啊。管仲病笃不起时，桓公问管仲谁可以继他为相。在这个事关齐国日后安危的重要时刻，我以为管仲将要荐举天下的贤才来回答桓公，可是管仲仅仅说了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违反人之常情不可亲近而已。
【三段】
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②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注释】
①弹冠：弹去帽子上的灰尘。(www.xing528.com)
②絷（zhí）：用绳索绊马足。这里是束缚的意思。
【译文】
唉！管仲认为桓公果真能够不重用这三个人吗？管仲与桓公相处好多年了，也应当了解桓公的为人吧？桓公的耳朵离不了音乐，眼睛离不开女色，如果不重用这三个人，桓公就无法满足他的声色欲望。桓公起先之所以不起用他们，只不过因为有管仲在朝罢了。一旦管仲死了，那么这三个人就可以弹冠相庆、期待高升了。管仲难道以为临终前的一番嘱咐，就可以束缚住桓公的手脚吗？齐国并不担心这三个奸人，却怕失去管仲；只要管仲在世，这三个人只不过是并无权势的匹夫罢了。不然的话，天下难道还缺少竖刁、易牙、开方这类奸人吗？即使桓公幸而听从管仲的意见，杀了这三个人，可是其余的奸佞小人，管仲能够全部除掉吗？唉！管仲可以说是个不懂得根本的治国大计的人了。如果借桓公问他的机会，荐举天下的贤者以取代自己为相当政，那么管仲虽然死了，齐国也并不是没有管仲那样的人才。这三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中间的道理不说世人也明白。
【四段】
五伯①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②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注释】
①五伯（bà）：即五霸。伯，霸。
②薨（hōng）：在周朝，诸侯之死称薨。
【译文】
春秋五霸中，国势的强盛没有能超过齐桓公、晋文公的。晋文公的才能没有超过齐桓公，他的臣子又都不如管仲；此后晋文公之孙晋灵公为政暴虐，不如齐桓公之子齐孝公待人宽厚。然而晋文公死后，诸侯不敢背叛晋国，晋国承袭文公的余威，还能将诸侯盟主之位维持一百多年。这是为什么呢？晋国后继的国君虽然不贤明，可是还有先朝老成持重的大臣在主持大局。齐桓公死后，齐国就一败涂地，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齐国仅仅依靠一个管仲，而管仲已死，不能复生了。
【五段】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①，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②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③其将死，则其书诞谩④不足信也。吾观史⑤，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⑥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注释】也恪守萧何成法。
①仲之书：指《管子》，是后人根据管仲的思想言论编纂而成的。
②宾胥无：齐桓公时大夫。
③逆知：预知。
④诞谩（màn）：荒诞虚妄。
⑤史（qiū）：春秋时卫国大夫。他多次为卫灵公不用贤臣蘧（qú）伯玉，却宠爱善于逢迎的弥子瑕而进谏，但卫灵公一直不听，于是，他就让儿子在自己死后将尸身放到灵公窗下，表示死后仍要进谏。灵公终于醒悟，遂用蘧伯玉而不用弥子瑕。
⑥萧何：西汉初丞相。他病中向汉惠帝推荐曹参继之为相。曹参任丞相时，
【译文】
天下并不是没有贤人，往往是有贤臣而没有明君去重用他。桓公在世时，说天下不会再有管仲这样的治国之才，我是绝不相信的。世传为管仲所著的《管子》一书中记载，管仲临终时，对鲍叔牙、宾胥无二人的人品作了评论，并且还指出了他们各自的短处，这样在管仲的心目中，认为鲍叔牙等都不足以托付国家重任，而且管仲又预料到他快要死了，那么可见《管子》这部书荒诞虚妄不足为信。我看春秋时卫国大夫史，由于不能使卫灵公进用贤者蘧伯玉而疏远幸臣弥子瑕，所以在死后进行尸谏；汉丞相萧何临终时，推荐曹参接替自己。大臣的用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啊。国家往往由于一个贤者执政而兴盛，也由于一个贤者去位而衰亡。贤能的大臣并不为自己死去而悲伤，却为他的国家衰落而担忧，所以一定要找到贤者接替自己，然后才可以安然离世。没有做到这一点的管仲，怎么就这样撒手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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