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解
中国古代对某人的某种不幸进行祝贺，一般分析为虽然遭遇了物质上的损失，却在精神方面获得了提升的机遇。本文则庆幸富于财货的王参元因失去财货而得以显露自身的才能得到应有的提拔赏誉，从而对当时官员选举任用中贿赂盛行和清廉官员受到诬陷排挤的现实进行了沉痛讽刺。
【一段】
得杨八①书，知足下②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注释】
①杨八：名敬之，排行第八。柳宗元的亲戚，王参元的好友。
②足下：对收信人王参元的敬称。王参元，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进士。王参元在长安的家遭火灾以后，被贬到永州的柳宗元写了这封信给他。
【译文】
收到杨八来信，得悉您家遭到火灾，家里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听到这一消息，我开始则大惊，接着又有些疑惑，而最终则非常高兴，因此本来想慰问您，却一变而为要向您道喜了。您家离此路远，书信言辞简略，我还不能确知具体灾情，如果真烧得精光，什么也没有剩下，那我就更要向您祝贺了。
【二段】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①，以震骇左右②，而脂膏滫瀡③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注释】
①炀（yáng）：火旺盛。虞：忧患。
②左右：这里用不直接称呼对方，而称其周围左右之人的方法，表示一种敬意。
③滫瀡（xiǔ suǐ）：淀粉一类的调料。
【译文】
您平素尽心侍奉父母，早晚享受天伦之乐，只希望安宁平和地过日子。却不料现在有大火肆虐的祸患，使您震惊不安，而油盐调料等日用品都可能会匮乏，这是我开始听到失火消息后十分吃惊的原因。
【三段】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①，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注释】
①孽：灾祸。
【译文】
常人总是说，盛衰祸福相互依存，祸会变成福，福会暗藏祸，得失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也许某个人将来大有作为，而他开头会遭到种种困苦惊吓，于是有水火的灾难，小人的怨怒，身心经受各种劳苦颠沛的磨炼，而后能有光明坦荡的前途，古代的圣贤都是那样的。我以为这种说法毕竟太迂远，大而无当，即使古代的圣人也不认为事情一定就那样发展，因此我对您这次遭灾，是否能用得上祸福相依的道理，不免有所疑惑。
【四段】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①，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注释】(www.xing528.com)
①小学：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学问。
【译文】
像您这样读古人的书，又能写文章，对文字训诂又有专长，具备如此众多的才学，而在仕进上却不能高出一般的士人，达到显赫的地位，这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而是京城中有不少人说您府上广积财富，那些爱好廉洁名声的士大夫因此害怕、忌讳，也不敢称道您的长处，忍耐着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因为公理难以伸张，世情又多猜忌。一旦有人说出称赞您的话，那班以讽刺攻击为能事的小人就以为那人必定得到您的厚礼了。
【五段】
仆自贞元①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②言而痛之。
【注释】
①贞元：唐德宗的年号。贞元十五年至柳宗元参与二王革新，中间大概有六七年。
②孟几道：孟简，字几道。
【译文】
我从贞元十五年就读到您的文章，把看法放在心里大约有六七年，从来也没有向人谈起过。这是我为了替自己打算而长久违背公道，不止是对不起您个人。等到我做监察御史后，又任礼部员外郎，自以为有幸能做皇帝身边的臣子，可以放胆说话，想乘此彰明您受阻滞的情况，但有时向同辈谈到这个想法，仍然有暗中相视而笑我的。我实在是痛恨自己的品德修养还不显露，素来清白的名声还未能确立，因而遭到世人的猜忌。我经常与友人孟几道谈起这件事，并对此痛心不已。
【六段】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①其庐，赭②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③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④者，授子而不慄。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注释】
①黔：黑，用作动词，烧黑。
②赭：红，用作动词，烧红。
③祝融、回禄：传说中的火神。
④发策：在科举考试中制定考题。决科：评定考试成绩，授予官职。
【译文】
现在正好您的家财被大火烧得精光，众人的疑虑也一举化为灰尘。房屋烧得焦黑，墙壁烧得赤红，显示您家已一无所有，然而，您本身的才能，就自然显露出来而不致被辱没，这真是祝融、回禄在帮助您啊！我与孟几道与您十年之久的相知，还不及一晚上的大火给您带来的好名誉呢。从此以后，可以得到世俗的谅解而推荐您，使那些将赞美藏在心里的人都能张开嘴说出来，主持考试的能放心选拔您而不必担惊受怕。像过去那样顾虑重重不敢出头，怕受到讥笑的情形，还会出现吗？对您今后的发展，我从此就信心十足了。这是我最终大为高兴的缘故。
【七段】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①，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②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注释】
①许不吊灾：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宋、卫、陈、郑四国发生火灾，许国却没有去慰问。
【译文】
在古代如果一个诸侯国遇到火灾，其他诸侯国总是要来慰问的。春秋时，许国不去吊慰邻国，君子们对此十分厌恶。现在我说了上面这样的一番话，立意看法与古人有所不同，所以把本来的慰问变成祝贺了。颜回安于清贫，曾参孝以养亲，这里面的乐趣也真够多了，物质上虽有点欠缺，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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