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情戏中的衬字与传统道乐抒情性的体现

俞为民在《曲调衬字研究》一文中说，“曲调的衬字，是相对于格律规定的曲字即正字而言的，在格律规定的曲字以外所加的字，即为衬字”。关于衬字的出现，明王骥德《曲律》有云，“古诗余无衬字，衬字自南、北二曲始”。说明衬字是曲体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戏曲的唱词作为合辙押韵的曲文，又因戏曲的观众多为不识字的下层民众，要求词曲通俗易懂，加之戏曲作为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必须通过唱念来表达，因此，在戏曲中不仅可以多用衬字，而且使用衬字已经成为戏曲叙事的一个重要表达手段。

衬字的运用也是黄河流域道情戏唱腔的重要特征之一，衬字与帮腔相辅相成，共同组成道情戏的音乐风格。道情戏中的衬字多为虚字，如感叹词、形声词、语气词、副词等，这是因为衬字的腔格短促，而虚字的发音较短，与衬字的腔格相符。衬词在唱腔中属于附属句，对原有的词格式没有妨碍。道情戏衬词的主要特征是一字多腔。其形成除戏曲本身的特质外，还受道乐及曲艺道情的影响。

就其传统来看，道乐的抒情性往往通过衬字来体现。燕南芝庵的《唱论》所述，“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其唱情传统决定了道乐的抒情性，在唱腔上更多通过一字多腔表达更为丰富的情感。从对全真道道乐的剖析可见一斑，“道乐总体上包括声乐曲和器乐曲两大体裁，但运用最多且最能体现道乐特质的则是配合经文的声乐曲，即道教所谓的经韵。……经韵是科仪音乐中比重最大的部分，是在吟唱‘咒、诰’，咏唱‘赞、颂’中逐渐形成发展起来的”。经韵按其唱法和旋律，可以分为念唱腔、吟唱腔和咏唱腔，其中咏唱腔细腻曲折、抒情性强，是道乐的精华所在。在道乐腔韵曲词结合的声乐形体中，一字多音作为重要的结合范式，通常用咏唱腔演绎篇幅较短、内容重要的经文，“其（咏唱腔）节奏变化较丰，韵律富于抑扬，旋律音调颇曲折延绵，并常间用大量衬词拖腔，偏重声情的表达，腔调抒咏性，是最能体现道乐艺术的精品”。这些说明，衬字拖腔作为道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反映了道乐的艺术特色。全真教的道乐中也有大量衬字的存在，如蒲亨强在分析全真道音乐的歌唱速度时指出，“韵腔的唱速较慢，腔幅悠长连绵，一唱三叹，颇有典雅悠游之风。如韵腔【澄清韵】，四言句式，一字多音，两字配一个悠长乐句，四字配完一个乐段，连续歌唱，不用过门，字间拖腔衬以大量‘啊’‘呀’‘衣’‘哎’之类衬字”。说明了全真道乐中拖腔衬字的使用情况。

张鸿声在分析道乐对太康道情戏的影响中也指出道乐对道情戏的影响。

道情最大的特点在于增加了虚词衬字，如“嘿、嗦、罗、嗦”。在今天的道观科仪音乐中的韵腔，仍承袭着这一传统，大多经韵都采用“哎、啊、哪、呀、吧”等虚腔衬字，多拖腔。……道教音乐虚字衬词的添加是为了直抒“迢远之意”，也为了“徐徐吟咏”的需要。这一特征在太康道情中得到了完美的保存和发展。戏曲道情承袭道家“唱情”的特征，突出地表现在虚词（衬字、助词）、衬腔（拖腔）的广泛运用上，大量采用了“哎、嗯、啊、哟、哈、噢”等虚词，并运用虚词拖腔，极具特色。

道乐的传统也影响到曲艺道情的唱腔表现形式，进而影响到戏曲道情的衬字使用。如陕北曲艺道情唱腔为两句体，“往往在句首的头两个字唱出口之后，有一个长音拖腔，三四字唱出口后，则多由衬词‘哎嗨’以快节奏的固定音型多次反复，使情绪得以充分的抒发”。以《化金钗》中唐僧的一段唱词为例。

有唐僧（哎呀）本姓（哎呦）陈，

（哎呀）殷凤（噢）英（噢呀）她是我的母亲，

（噢哎咿呀噢哎）

早（呦）年的间（哎）遭（呦）年（哎）馑；

（哎）海水儿（哎嗨哎哎嗨哎哎嗨哎嗨哎嗨嗨哎哎）漂流在深山寺，

（噢嗬嗨呀）多亏了（呀）多亏（呀）师（噢）父来搭救，

（噢荷噢荷咿呀噢呀）起名儿（的）就（呦）叫（呀）小江流。

（呀）唐王（呦哎嗨哎哎嗨哎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哎）他让我到玉明山（呀）山，

（呀呼儿嗨呀）到西天（呀）拜佛求经。

（呀啊噢哎呀啊噢哎咿呀）

可见曲艺道情中衬字使用之多，对于承袭道乐传统、曲艺道情而来的道情戏而言，衬字的运用非常普遍，列举各剧种情况如下。

鲁东中心，衬词、衬腔是蓝关戏音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衬词主要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感叹词、形声词、助词。常用的衬词有“嗯、安、欸、来、哪哈、唠嚎、安罕、嗯央、咿嗯、咿儿呦、那个”等。衬词与曲调结合，形成衬腔，按照其演唱位置的不同，可以分为句首衬词衬腔、句腹衬词衬腔和句尾衬词衬腔三种。衬词的使用强化了蓝关戏的音乐风格，以《万子山》中孙悟空的一段唱词为例。

孙悟空：（唱）头戴金盔（呀）明晃晃，

手执金箍（哎）狼牙棒，

花果山上为（哎）帅首，

（哎）（哎哎咳呦哎哎哎咳呦哎）

蟠桃会上显奇能。

生动活泼的衬词，明快流畅的音调，生动刻画出孙悟空精灵威武的形象，也活跃了演出情绪。

在豫东淮北中心，太康道情曾被称为“蛤蟆嗡”“坠子嗡”，就是取其有大量的花腔衬字、连绵嗡鸣之意。太康道情戏的各个板式中，都有不同的花腔衬字，曲调明快流畅，配上专门为加花儿和衬字而设计的“肉大锣”唱腔，形成了独特的演唱技巧。太康道情戏中花儿和衬字并不是随意乱加的，必须和表达的内容有直接关系，否则就成了油腔滑调，一个好的太康道情戏演员也可随着剧情的变化巧妙地加花儿和衬字，从而形成自己的演唱风格。太康道情戏的衬字中还有一种特色的弹舌音——嘚儿，是太康道情戏最擅长的唱腔之一，作为剧种识别的重要标志广为人知。一般情况下，在“那呀那嘿”“哎咳哎呀”之类的衬字之前都加有弹舌音“嘚儿”，传统弹舌音多为丑角所用，现在道情戏中小生、旦、丑等角色都有使用，另外，在男角行当里，官生、武生、须生、老生等“外把角”（当地口语，指男角），是不能使用“嘚儿”“哎哎”“那呃盈”等花腔衬字的。以《王金豆借粮》中张爱姐思夫的心思被嫂子看透后，张爱姐的一段唱词为例。

张爱姐：（唱）你想的小孩家姑父叫个王汉希，

哎呦呦，一句话说到俺心窝里，

那个满脸通红没说的，(www.xing528.com)

嘚儿——哎没说的，

嘚儿呀嗨没说的，

嘚儿那个呀嗨那个呀嗨没说的。

通过加花、衬字，传达人物内心情感，表现了张爱姐闺门少女含情脉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羞涩感情。

在山陕中心，晋北道情戏唱腔中频用衬字，不仅用于填补虚腔，在实际唱词中也频繁穿插，几乎曲曲都有，句句不漏，有“一字三咳”之说，因而其虚腔衬字被称为“咳咳腔”“嗨嗨腔”。如《五龙台》李宏“驾一朵黄云赛黄金”的唱词，而实际演唱中却为“架一朵黄哎咳云哈咳赛哈哈哎哈咳哎哈哎咳哎咳黄呀金呀哈哎哈哎哈”。因此，在晋北一带，唱道情被称为“咳道情”，在内蒙古北部也有这个说法。洪洞道情戏中，常用的衬字有“啊、哪、哎、噢、咳、呀、依、哈、哼、呵”等。用于加强语气、描摹情态，衬字的使用几乎贯穿每一个曲调，并按照音律的高低起伏、节奏的快慢先后排序，形成洪洞道情戏中独有“衬字花腔”式唱法。如《龙虎山》中“终南山是吾家，腊月天四季花”几句，在实际演唱中就是“终南山呀哈哈是吾呦家，呀嗯腊月天呀哈哈四季呦花”。此外，洪洞道情戏中又有“叠字连腔”的特色，“叠字连腔是指在洪洞道情中利用词句的重叠，寻求结构的变化，使唱词、唱句依据叠字首尾相连，音乐上形成独特的演唱风格”。如《龙虎山》中的“乐逍遥”选段。

你说你逍遥，

我说我逍遥。

逍遥不逍遥，

只有天知道。

衬字花腔与叠字连腔相辅相成，形成独特的洪洞道情戏唱腔风格。

河东永济道情戏中，虚腔衬字与帮腔相关联，衬字加帮腔的唱法在永济道情戏中称之为“咳波”。例如《大红袍》中的“红袍头”，“本县今日来哎咳咳咳噢号哎咳号哎哈号咳呀哈咳噢号咳呀哈咳噢号哎咳哎咳咳咳”，最后一个字的拖腔加上帮唱，其“咳波”的运用根据唱词的需要灵活变化，饶有风趣。临县道情戏中亦大量使用衬字，如《李大闹店》中侯氏的一个唱段。

候氏：（唱）有候氏（哎嗯）坐寝房（呀哎嗯），

思一思，想一想。

小妹妹染病在绣房（呀哎哎咳嗯）。

我前去（哎咳哎咳哎咳哎）与她把茶送（呀哎咳呀），

低头儿出了绣房门（哎嗯），

我迈开大步往前（哎）行（嗯哎呀哎咳嗯）。

行一步（哎）我来在绣房外（呀嚎哎呀），

叫妹妹将门（哎哎咳呀哎依呀嚎）开呀（哎哎咳哎咳嗯）。

以明快热烈的衬词抒发情感，收到了极好的演唱效果。

陕北道情戏因虚腔衬字多，亦被称之为“咳咳腔”，其衬字大都是“哎、咳、嗯、啊、噢、号、哈、呀”等方言字音，在托音、倚音、滑音等润腔方面广泛应用。如清涧道情戏《毛洪跳墙》中，简单的一句唱词“贫到街前无人问”，在实际演唱中却是“贫到哎嗨哎街呀哎嗨前无哎嗨哎嗨人问哪哎呦嚎哎嗨呀嗨”。陕北道情戏中衬词的使用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出现在字与字之间的弱拍上，多用“我说”“了的”“那个”等填满弱拍。一种是出现在字或词的尾部，多用“哎咳呦”“哟号咳”“一呀咳”等扩充结构、渲染气氛。其衬字还与陕北特有的叠词——白格生生、蓝格莹莹、水格灵灵、绿个曾曾、阳个堂堂、热个腾腾等配合使用，塑造了陕北道情戏的独特风格。

陇东中心，陇剧的衬字多与帮腔中的“嘛簧”多配合使用，如《枫洛池》中马瑶草的一句唱词“女孩儿自许婚好呀好呀哎呦呦好不脸红”，“哎呦呦好不脸红”已是由帮腔唱出，帮腔、衬字两者互相结合，其重要性不分轩轾。

由上文梳理可知，黄河流域道情戏衬字使用较多，分为有无实际意义的衬字和有实际意义的衬字两种类型，以前者居多，大多有语气词、感叹词、拟声词等虚词组成，其使用位置有字头、字腹、字尾三种。衬词使得道情戏音乐十分别致、妙趣横生、悠扬细腻，充满浓郁的小戏风情。

道情戏中的衬字作用有四。一是弥补正词、曲调之不足，保持唱腔或语意的顺畅，加强了句与句、字与字之间的联系，使得全曲的语意更为流畅通顺。二是借助衬词增强语气，强调情感的表达。如通过衬词的反复、叠加、延长、转折等，使拟人状物更富动作性和形象感，进而渲染情感，烘托气氛，突出主题及情感的传达。三是突出演唱风格，丰富曲调腔格。衬词不是律字，就给演唱者提供了展现个性的空间，演唱者通过衬字，取得好的舞台效果，呈现出与别的演唱者不同的特色。四是突出剧种风格和地方特色。衬字多为俗语、口语，故衬字能增强唱词的口语化和通俗性，使全剧十分通俗、自然，强化了剧种的风格。

尽管道情戏中的衬字如此重要，但这些“自由”的衬字并不是随心所欲、毫无章法，无实际意义的衬字必须要与有实际意义的剧情唱词相结合。在一些剧种中，道情戏的某些唱段甚至出现虚词多于实际词的现象，人为地延长音节割裂了剧情的表达，过度使用衬字会导致本末倒置，造成实虚词的表意混淆，唱者杂乱无章，听者不解其意。去掉虚词、衬字，又会失去了道情戏的“咳咳”色彩。如何解决句意不明又不失风格这一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晋北道情戏）艺人们采用以韵味拖腔的办法有效地减少‘一字三咳’的情况，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句意”。这是道情戏中衬字随着时代发展而改进的例子。

总而言之，正如戏谚所说，“道情九弯十八调，几个调调一大套。套套里头有弯弯，弯弯里头有调调”。衬字塑造了道情戏的独特风格，是黄河流域道情戏音乐曲体结构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