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头马
当有一天,路过学校,我会停下来,向里面望一望。我知道她还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我知道她的学生们还会像我们当年那样,私下交流着无处宣泄的仇恨,为她一如既往的面孔埋下冷酷的种子。但他们不会知道,许多年以后,他们会和我站在同样的地方,面朝同一个方向,心怀微妙而强烈的感情,忍住不让它喷薄而出,趁着年华还在。
那时,同学们对她的怨恨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些恶意的小道消息一时流传很广。初中生的想象力,加上孩子的冷酷,让这些经过很多道工序的新闻愈发栩栩如生,多半是类似“昨晚陈××在自家门口被某班某人给了一巴掌”这样刺激的场面。我们在私下里从不会喊她老师,都是直呼其名,以此来抵消自己上课时被损伤的自尊。
没错,她就是那类瘦小却极度苛刻的老师。尽管她举止正常,穿着得体,而且——我承认——长得挺好看,但谁也不想把她同“温柔……亲切”这些美好的词联系起来。她是我们最讨厌的老师。没有人没挨过她的批评。她的批评从来都是不分场合、尖酸刻薄、掷地有声、毫不留情。
那时候,我的数学成绩一般,上课爱讲小话,作业不认真对待,总之,我就属于那类她主要抨击的对象。下课时,我频繁地上下楼梯,穿梭于她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她的办公室在角落里,我总是躲在拐角,不时地探头看看有没有轮到我进去订正作业。上学这么多年来,由于我的冥顽不灵,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黑五类”,直到现在,我看到教书的,仍不免心中惶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我想,最初引发我这些心理反应的,应该就是那段躲在拐角的日子。
我们都恨她,也都怕她。只有一个女生,有一天终于爆发出对她的积怨。我仍然记得她站在座位上,和身高等长的数学老师对视的情形。争吵之后,她满脸通红,显然是愤怒而非羞愧,眼神中的仇恨似乎要爆裂开来。可能有十分钟,她就这么定定地瞪着数学老师。我们忘了高兴,反而感到有些害怕。“你的眼神很可怕。”我只记得数学老师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这件事过去以后,大家都很崇拜那个女生,因为她平时实在是弱不禁风的一个姑娘。通过极细微的观察,大家一致裁定,数学老师再也不敢动她了。
但是毕竟大多数人缺乏抗争的勇气,于是继续在面上受气,背地里搬弄着真真假假的新闻。
有一次我抄作业被她发现了。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她最后说了句话,竟然让我落下泪来。那句话的大意是:“你看看你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经常来问你学习情况,你居然还抄作业。”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被各种老师骂,早已习以为常,居然在她手里马失前蹄,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但是当时,我丝毫未感到内疚、郁闷或是其他能激发人们落泪的情绪。反而在事后,我感到十分沮丧,并对同学的询问矢口否认。我感到差劲透了,我居然在敌人面前流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你看,我说过,她就是能掌握好力度和环境,杀人于无形之中。我在愤慨难当的同时,也暗暗惊异于她的这种力量。
初三的时候,我的数学成绩不知怎么突然变好了,不过开始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自习的时候,她在教室里巡视,突然说道:“最近进步很大的一个人是×××。”她是那么吝于表扬,以至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感到长久的无所适从,当然,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原先,我是以为她对我存着偏见的,但态度转变得如此剧烈,让我不断地怀疑这句话中饱含着几分真实。(www.xing528.com)
然而从此,她似乎很少再批评我了,且时不时地表扬我一下。我不好意思地担着她的赞美,开始认真上她的课,我的数学成绩也越发好起来,形成了良性循环。
初三下学期,班里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女同学煤气中毒死了。临近中考,大家对一个同学消失的头几天并没感到大惊小怪,没空,也没那心情。第三天的早上,数学课,她在上面画着几何图形,突然歪了几歪,像是支撑不住。她放下尺子,说:“你们自己看书吧。”就走到了后面去。她很少浪费自己的课,我们虽对她这一举动感到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
下午,大家才知道我们那个同学不在了,教室里一片惨淡。物理老师说了句类似“人虽然死了但是课还要继续上”的话,一个人开始讲课,虽然谁也没心思听。
班主任和其他老师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我突然想到上午她的那些举动,不由心生疑窦,同学的一句话将我从梦中惊醒:“陈老师上午在后面偷偷抹眼泪。”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为那同学的逝去流的眼泪多,还是为这句话流的多。
当我回顾这小半生,或者回顾我求学的漫长时光,想起那些真挚的赞美,我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一个老师赞扬我。虽然它们有时候是如此含蓄,但是又想起起往日的那些批评,我忽然明白这些真诚来自哪里。
我再也想不起她从前的样子,只记得那天上午的黑板、几何图形、她放下的教尺,和她微微晃动的身影。
中考前,每个老师来教授最后的经验总结。她来说的时候,仍然有同学在下面不理会、讲小话。她依然无情地批评了那同学,然后说:“我知道你们恨我、讨厌我。你们可以讨厌我这个人,但是,你们不能不听我的课。”话平静得让我们目瞪口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些肺腑之言。道理简洁霸道,却使我听得心酸:她一直在想着她的课。
最近这些年,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到她,并且常常生出一种人性中最本质的感动。我常胡闹着,抱怨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老师,写文章讽刺时任班主任。但是我始终没有提过,曾经有个老师以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让一个坚强的孩子两次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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