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兽首回归：圆明园流失文物中最知名的异兽铜像

圆明园流失文物中最具知名度者，莫过于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它们在英法联军劫焚圆明园后散失国外。漂泊辗转一百多年，而今有七尊已经回归国内：猴首、牛首、虎首、猪首收藏于保利艺术博物馆；鼠首和兔首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马首重回圆明园。殊途同归，是中国流失文物回归的典型案例，同时也令人深感遗憾的是，另外的五尊兽首铜像，龙首、蛇首、羊首、鸡首、狗首，下落一直是谜，成了历史悬案。

2000年牛首、猴首、虎首铜像回归后，在北京保利大厦展出，当时我有幸路过，亲眼得见参观的人们排着长队，鱼贯而出。有人不辞劳累反复排队，只是为了多看几眼。我心说：不看也罢，以后有的是机会，未料想一语成谶。仅仅一年多后，2002年，中华社会文化发展基金会与中国保利集团公司筹划设立“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我有幸参与其中，从此与圆明园生肖兽首铜像乃至中国流失文物，结下了剪不断的缘分。一晃二十年，不可谓缘不深。

2000年以来，每次圆明园生肖兽首铜像的拍卖都会闹得沸沸扬扬。拍场内外剑拔弩张之际，恩师罗哲文先生曾经说：兽首铜像就是喷水龙头，不值钱。

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是提醒准备竞拍兽首铜像的人，别有用心者拿“圆明园”搞道德绑架、恶意抬价，不要一时冲动冲高价。天价竞拍，不是让流失文物回归的合理方式。

可惜的是，“水龙头”一说被媒体曲解、误解，有好事者进而添油加醋，说生肖兽首工艺粗糙，艺术价值不高，不过就值几万元而已。诚然，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的本质就是水龙头，是大型喷泉的喷水装置，而今它们作为文物，却有着独特的艺术和科学价值，同时又蕴含着不寻常的历史和现实意义，堪称国宝。两世风波，个中曲折，恐怕要从头说起。

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原位于圆明园中长春园海晏堂（图2-22）前。“海晏”取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意。海晏堂是西洋楼中最大的一栋宫殿建筑，由郎世宁设计，建成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海晏堂坐东朝西，正面中门外，平台左右对称布置弧形石阶及水扶梯形式扶手墙，楼左右的迭落石梯环抱着大喷水池，池正中是一个高约2米的贝壳石雕。这令人不禁想起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刚出生的维纳斯就是站在一个大贝壳上，那是她的生命之源。

图2-22　圆明园西洋楼铜版画

海晏堂西面（正面）

有人戏说，当年郎世宁原本设计的是西洋裸女喷泉，乾隆帝看了图样后认为实在不雅，有碍观瞻。不过，郎世宁从西方绘画和神话传说中寻找灵感也是很自然的事。实际上，在东方语境里，蚌能产珠，故也寓意生育，而且与月的盈亏有关。唐代孟郊《咏怀》诗云：“浊水心易倾，明波兴初发。思逢海底人，乞取蚌中月。”似可与海晏堂之名对应。当然，这贝壳也可认为是砗磲，佛家七宝之一。

海晏堂前水池两侧呈八字形各排出六个石座，每一石座上雕刻一尊兽首人身像（图2-23）。兽首铜质，取十二生肖造型；人身石质，与真人相仿，身着袍服，手持玉笏或兵器，仿似文臣武将分列两班，形神兼备。十二生肖兽首人身像按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十二生肖规律左右交错排列，为喷泉的喷水装置。

图2-23　《法军占领圆明园》

1860年12月15日法国《环球图片报》刊登的一幅素描作品《法军占领圆明园》，作者是在现场的法军军官。从画中可以看到海晏堂前的十二生肖兽首人身像

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一月传旨：“长春园内水法处正楼上铜栏杆着改做琉璃栏杆，水池泊岸上铜异兽交铸炉处依原样制作。”对照西洋楼铜版画，水池边有异兽者，只海晏堂一处，应即是十二生肖兽首。因郎世宁设计的造型有异于中国传统十二生肖动物形象，故曰异兽。

海晏堂的喷泉装置由法国传教士蒋友仁设计。海晏堂正楼两侧为水车房，呈工字形，中间为蓄水池，可盛水180吨。为了防止渗水，池边满包锡板，故俗称“锡海”。锡海之水通过铜管连接至十二生肖兽首人身像。石质人像中空，铜管从中穿过连接兽首。每隔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兽首口中轮流喷出水柱，射向扇形水池弧顶处的花坛。想象当年，子时（23时至次日1时）时分，鼠首喷水；丑时（1时至3时），牛首喷水……正午时分（12点整），除马首继续喷水外，其他十一尊铜首也一齐喷水，刹那间场面煞是壮观。因此，看到哪个铜首喷水，就可知时辰是几时。这个喷泉实际也是一个构思巧妙的“水力钟”“报时泉”。其喷水机关的设计，是中国古代的刻漏原理，以铜壶滴漏来自动计时。正所谓，铜壶漏断梦初觉，宝马尘高人未知。

此奇巧的喷水装置，据说初建时提水机械是蒋友仁设计的龙凤水车，用人力蹬攀，如中国古代之水车。三四年后改安辘轳，役使劳力用大罐打水上楼，但最终只使用了三十多年，可能是机关、配件老化而无法修复之故。乾隆六十年（1795年）四月，遵旨拆长春园内海晏堂等三处水车房吸水铜管，共计铜管一万三千八百四十斤，生铁一千一百三十斤，熟铁六千五百五十斤，锡片四十斤，均交铸炉处做材料用，从此胜景不再。

所有的疑问，不能对生肖兽首铜像皇家御用规格的价值构成疑问。首先是生肖兽首铜像所用铜材，系专门为宫廷所炼制的合金铜，内含诸多贵重金属，与紫禁城、颐和园陈列的铜鹤等所用铜材相同，颜色深沉，内蕴精光，历经风雨而不锈蚀，堪称一绝。其次在其铸工之精巧细致，表面还以精细的錾工刻画，动物绒毛等细微之处皆一凿一凿锻刻而成，清晰逼真，鼻、眼、耳等重点部位及鼻上和颈部皱褶，皆表现得十分细腻，不见一丝马虎，展现出极高的工艺水准。更让人称道的是，生肖兽首由中国宫廷匠师制造，而设计者是郎世宁等来自欧洲的艺术家，因此铜像既有浓郁的中国传统审美趣味，也融合了东西方造型艺术的特点，整体风格极为写实，形象夸张而生动，成为融会东西方文化的艺术珍品。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欧洲传教士纷纷来华，中西方文化交流颇为繁盛，但体现这一时期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艺术品多是绘画，作为雕塑作品，则以十二生肖兽首铜像时代最早，艺术水平也最为突出，对研究中西方雕塑艺术交流史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图2-24）。

图2-24　海晏堂遗迹

德国人恩斯特·奥尔末摄于1873年。照片中已经看不到十二生肖兽首人身像，从当时他拍摄的其他照片看，当时已废弃的圆明园西洋楼，成为在京外国人野餐聚会之所

2000年4月30日和5月2日，中国保利集团公司在香港的拍卖会上力挽狂澜，先后购得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中的猴首、牛首和虎首，包含拍卖佣金在内，所付出的代价是818.5万、774.5万、1544.475万港元。何以虎首铜像的价格在两天内突然飙升，竟与猴首和牛首铜像价格之和相当？这背后又有怎样的明争暗斗、逆势反击？拍卖会上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的戏份背后，又是怎样的强大力量在比拼？

关于这次拍卖，有一份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综合的资料，文风别有一番壮怀激烈，情节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惊心动魄，读来仿佛身临其境，个中精彩、惊险与惊奇，历历在目、紧张刺激。在此摘录如下：

2000年4月，突然从香港传来消息：佳士得拍卖行将于4月30在香港举行“春季圆明园宫廷艺术精品专场拍卖会”，公开拍卖乾隆御制猴首铜像（图2-25，彩图7）和牛首铜像（图2-26，彩图8），高44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等圆明园遗珍。苏富比拍卖行也将于5月2日在香港拍卖原属圆明园的乾隆御制虎首铜像。这三件铜像当年是圆明园海晏堂前水力钟的构件，是确凿无疑的圆明园遗珍。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海内外各界都在密切关注国宝又将流向何方。

图2-25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猴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46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

图2-26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牛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44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

中国国家文物局获悉圆明园流失文物要拍卖后，立刻于4月20日正式致函两拍卖行，要求他们能够明智地停止在香港公开拍卖这些被非法掠夺的中国珍贵文物。在专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有关官员在会上明确表示；这些文物在法律上的性质是“战争期间被掠夺的文物”，中国保留对历史上被非法掠夺文物的追索权利。如果拍卖行继续一意孤行，就要为不明智的选择付出代价。

对于两家拍卖行的拍卖活动，海内外华人也被激怒了。人们抗议两家拍卖行拍卖战争赃物，并纷纷要求他们尊重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香港市民的反响最为强烈。舆论普遍认为，这些文物见证了中国屈辱的历史，拍卖行的行为损害了中国人民的尊严，他们对拍卖行执意拍卖流失文物表示愤慨，还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并要求特区政府做出果断决定，通过司法程序收回有关文物。

但是，经过100多年风雨，这些圆明园文物不知转了多少次手，香港实行“一国两制”，中国大陆文物保护方面的法律并不适用于香港，特区政府要禁止拍卖行拍卖这些流失文物的措施有限。正因如此，两家拍卖公司对中国政府的声明和海内外华人的呼声均置若罔闻，视而不见。直到拍卖预展时，苏富比还是丝毫没有撤拍的架势，仍然按照原计划摆出了虎首铜像。但在佳士得的拍卖预展上，猴首和牛首铜像则一直没有露面。许多善良的中国人以为佳士得会撤拍——因为依惯例，不在拍卖预展中露面，十有八九是要撤拍的。

然而，到了4月30日拍卖的日子，人们发现自己被愚弄了——佳士得还是要拍卖牛首铜像和猴首铜像。

情况十分紧急，大战一触即发！

2000年4月30日下午4点30分，一场名为“清朝宫廷艺术品拍卖专场”的佳士得春拍，在香港金钟万豪酒店开始了，猴首铜像和牛首铜像即将分别登场。

就在这时，会场里突然一片喧哗，有人手举高音喇叭在大声抗议，示威者与会场的保安发生冲突，双方厮打起来，整个会场乱成一团。会场外也聚集了一大批抗议的香港市民，还有人用脑袋从外面撞门，高喊着“停止拍卖贼赃，立即归还国宝”等口号。拍卖师被迫暂时中止了拍卖，停顿了半个小时。

5时10分，拍卖重新开始。猴首铜像首先登场，不过露面的只是一张幻灯片。拍卖官宣布起价：200万港元，每次竞叫加价20万港元。最初竞拍十分踊跃，有时连拍卖官还未来得及报全价格，台下竞拍者早已将号牌高高举起。到了400万港元时，许多买家纷纷告退，参与竞拍的只剩下一位留平头、说普通话的中年男子与一位身着灰色套装的女子，这位女子代表的是一位通过电话竞拍的神秘人物——神秘人物通过电话遥控灰套装女子出价。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中年男子快速承价，终于在第25次竞价、价格升至740万港元时，那位神秘人物退场。这一切只用了短短两分钟！

随后的牛首铜像拍卖，虽然也是从200万港元开始起拍，但由于有了猴首铜像拍卖的经历，现场许多人士只是在旁观望，场上只见中年男子与电话中的神秘人物“较量”。双方你快我比你还快，仅仅一分钟，双方竞报出21次价，最终得胜的还是中年男子，他以700万港元的价格压倒了那位神秘人物。

竞拍结束后，这位中年男子便遭到门外各路记者的围追堵截，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件国宝是属于中国人民的！它们要回到北京！”

从佳士得拍卖会上竞得猴首、牛首铜像的这位中年男子，由于最初没有对外公布身份，引得各方议论纷纷。其实，他叫易苏昊，身份是保利艺术博物馆顾问。

4月28日，易苏昊等保利艺术博物馆的代表飞抵香港，准备参加两家公司的拍卖会，然而目标并不是四件圆明园国宝，而是早年从清宫流出的几件书画名作。

不是保利人不关心圆明园国宝，而是认为国家文物局的声明和各界人士的强烈抗议会让两家拍卖公司最终撤拍国宝，同时保利艺术博物馆的收藏主要集中在中国古代青铜器、石刻、书画等方面，并不涉及瓷器等类工艺品，故而事先并未作过多的准备。

但是，到了30日下午，当易苏昊等人步入拍卖会场时，惊诧地获悉国宝依然被拍卖，并目睹了香港市民的抗议场景，为香港市民的爱国热情深深打动。他们立即打电话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正在欧洲进行工作访问的中国保利集团公司领导。保利集团领导当即与有关专家进行研究，认为国宝已处于失控状况，如不采取果断措施，将会再次蒙受流失的厄运。

后来事件的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最后与保利竞拍虎首铜像的，据说就是一位美国大收藏家。佳士得、苏富比两家公司在港拍卖圆明园流失文物，是对国家、对民族利益的一次重大损害，不仅涉及中国人民百年民族情结，还事关香港的繁荣与稳定。

作为国有企业，理当想国家所想，急国家所急。在向有关部门请示后，保利集团领导当即指示保利艺术博物馆在港代表到现场尽力抢救圆明园流失文物。保利做出这一决策用了半个小时，也就是香港市民抗议所争取到的半个小时！

一接到指示后，易苏昊就匆匆往会场里走——马上就要拍卖猴首铜像了。

进入会场后，他悄悄对会场内几位国内买家讲，他要代表保利竞投猴首和牛首铜像，请大家帮他照看一下。在座所有人都呆住了，随即又激动地涨红了脸颊。

在取得抢救猴首、牛首铜像第一战役胜利后，保利集团领导和身在前方的易苏昊等人又开始筹划起如何在5月2日苏富比的拍卖会上成功竞投虎首铜像（图2-27）来。那几天，来自国内的一些企业家、收藏家全部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强的阵容，大家都觉得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而且是代表着一种正义的事业，正义的力量，大家都团结在一起，支持保利，支持易苏昊。易苏昊他们三天三夜没睡觉，共同商量对策，还请来许多专家研究、策划。

图2-27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虎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32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与中国传统的虎的造型大相径庭，如果不是额头上的“王”字，许多人都会误以为是一头狮子的形象。只有在中国才将老虎尊为百兽之王，因此这件虎首铜像中西合璧的意义更为典型

当外界听传保利在拍得猴首和牛首铜像后，很自然想到保利对虎首铜像势在必得的心态。在拍卖场上，不排除有人会恶意抬价。参与研判的专家有的说，可以找一个香港朋友竞投。有的说，可以找一个外国人竞投。可是，当时香港有很多爱国人士说，如果易苏昊（保利）不买，他们就买，他们不管它多少钱，他们不让外国人买走。易苏昊估计，如果这么多人来竞投，可能局面就会很混乱，形不成默契。如果保利买不下，别人买来后是否会送回祖国，也无法估计。几番研究之后，大家决定还是正面出击较好，如果他们正面出击，很多朋友会让他们。

转眼就到了5月2日，苏富比如期在香港金钟香格里拉酒店拍卖虎首铜像。拍卖会一开始就有些紧张，可容纳300多人的大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由于有了三天前的经历，抗议的人群被阻挡在外，大厅内保安增多了，甚至还出现了一身戎装的警察。虽然加强了防范，但拍卖会开始后不久，突然后排人群中闪出一位香港青年，用粤语大声疾呼：“拍卖贼赃可耻！立即停止拍卖，将国宝归还中国。”保安人员见状连忙将这名青年带离现场。

3时45分，另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虎首铜像被请上拍卖台。320万港元起拍，最初依然很热闹。易苏昊最初在一旁静静观瞧，到了500万港元时，他开始参与竞价，每一口价又急又快，似乎要逼迫对手放弃。价格升至800万港元时，现场依然只剩下易苏昊和神秘的电话委托竞投者在竞争。当神秘人物报出920万港元时，易先生一下子报出1000万港元。对方迟疑了一会儿，报出了1050万港元。随后双方你争我夺，每50万港元向上累加，直至易苏昊出价1400万港元时，对方的委托代表才摇头表示放弃。

随着拍卖官的槌声响起，全场再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保利集团英明决策，果断出击，不惜重金购买这三件国宝，就是为了那一段难以磨灭的中华民族情结，这首先是爱国主义的表现，极大地鼓舞了国人抢救国宝、保护文物的爱国激情，得到了中央政府和海内外社会各界的首肯和称赞。

正因如此，牛首、猴首、虎首铜像等三件圆明园国宝，在流失海外140年后成功回归。无论政治派别如何，无论宗教信仰如何，海内外一致称颂保利此举是最理想的结果。广大炎黄子孙特别是香港市民在庆贺国宝回归的同时，也纷纷表示希望能够亲眼观赏到三件国宝，为此，保利集团领导决定举办国宝全国巡展活动。就这样，5月15日，保利艺术博物馆的代表在从拍卖公司取出三件国宝后，便将其直接送至香港艺术馆特展。2000年5月25日下午3点10分，在保利艺术博物馆名誉馆长俞伟超、顾问易苏昊的护送下，漂泊海外140年的国宝，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北京。经专家鉴定，猴首、牛首、虎首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2000年5月2日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虎首铜像之前，还有一件圆明园遗珍值得特书，即拍品编号为639号的“大清乾隆年制”款“酱地描金粉彩镂空六方套瓶”。瓶上的“Fonthill Heirlooms”（放山居家传）标签，说明它来自亨利·洛奇的圆明园“战利品”。因拍卖生肖兽首铜像激起的舆论，此瓶的拍卖备受关注。当时，北京市文物公司已经决定竞拍，并派代表亲赴拍卖会现场，北京大本营亦有专家团队坐镇，随时连线遥控、相机而动，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拍卖于当天下午2点20分开始，起拍价为420万港元。拍卖师话音刚落，场上应者如云，竞争异常激烈，价格很快跃升至千万级别。最终，历时短短6分钟，经过44次叫价，成交价被定格在1900万港币，北京市文物公司如愿以偿。不幸的是，指挥、拍板这次竞拍的北京市文物公司总经理秦公先生，积劳成疾，竟在一周后病逝，这着实令人动容，不胜唏嘘。2000年6月24日，六方套瓶回归北京，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现收藏于北京首都博物馆。

这件六方套瓶高40.6cm，主体釉彩为酱褐色，用金银双色勾绘缠枝花卉纹饰，六面镂空开窗，外瓶画着西番莲、佛手、寿桃纹等立体粉彩图案，内瓶画青花。器型规整，集粉彩、珐琅彩、镂刻、套瓶、转心等多种装饰技法于一器，工艺精湛奇巧、登峰造极。由于六方瓶不能上圆拉坯，成型困难，镂空要求极高，镂空后的瓷胎由于应力改变，烧造中极易变形，成品率极低，故极为罕见。此六方套瓶原为圆明园中的观赏瓷器，乾隆八年（1743年）由督陶官唐英亲自画样监制。原为一对，另一件曾于1988年在拍卖会上以170万港元成交，现藏于台北鸿禧美术馆。

2002年7月，中华社会文化发展基金会正式成立“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捐资设立者为中国保利集团公司，该专项基金是中国国内第一家以追索流失海外文物为宗旨的民间公益组织。2003年7月5日，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发表《国宝工程宣言》，正式启动“国宝工程”，抢救流失海外文物成为一项国家鼓励、政府支持、海内外社会各界共同拥护的系统工程和公益事业。“国宝工程”以公益方式实现回归的第一件重要文物，就是圆明园猪首铜像。

1987年，猪首铜像（图2-28），高33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猪首铜像与明清两代中国传统的猪的造型差别较大，尖嘴长吻，獠牙外凸，颇似野猪形象，而蒲扇般伏贴的大耳，又显憨态可掬，被美国一家博物馆在一次拍卖会上买走。在听闻牛首、猴首、虎首铜像在拍卖会上以高价成交后，该收藏者有意将猪首铜像送拍。根据这条模糊的信息，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对有关线索进行了逐一排查和追踪审鉴，终于在2002年底，在美国纽约寻访到了猪首铜像的准确下落，并与美国收藏者进行了接洽，就猪首铜像回归中国展开谈判。

图2-28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猪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33cm，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藏。猪首铜像与明清两代中国传统的猪的造型差别较大，尖嘴长吻，獠牙外凸，颇似野猪形象，而蒲扇般伏贴的大耳，又显憨态可掬

实际的过程远比想象中复杂。中方的底线是，猪首铜像决不能再上拍卖会。若在拍卖会上，猪首铜像的估价将以虎首铜像落槌价1400万港币为参考，而且这不啻于是以圆明园劫难为题材，绑架中国人爱国情感的又一次抢劫。通过几轮艰苦的谈判与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美国收藏者最后同意将猪首铜像以“最优惠的价格”转让。于是，筹措资金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这一次毅然出手的，是时任全国政协常委、港澳实业家何鸿燊博士。

根据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的流失文物征集程序，猪首铜像在未付款的情况下，于2003年春被带到北京进行鉴定。经过文物考古、明清宫廷历史、冶金铸造、工艺美术等领域的多位权威专家“背靠背”分别审鉴，以及北京大学等单位的科学检测，专家们一致认为这件猪首铜像确系圆明园遗物，与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圆明园牛首、猴首和虎首铜像属同一系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鸿燊博士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常委会议。其间，他参观了保利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内，何鸿燊博士欣赏了中国保利集团近年来从海外抢救保护的数百件珍贵文物。当来到牛首、虎首、猴首铜像面前时，他驻足良久，思绪万千，既为虎首的威风凛凛、牛首的雄健倔强、猴首的智慧精灵所吸引，也不禁追想起圆明园被焚毁那惨痛的一幕，感叹国家积贫积弱遭列强欺凌那段屈辱的历史。他同时也愉快地回忆起2000年保利抢救圆明园国宝时的盛况，谈到了国宝回归时港澳两地群情激昂、万众欢腾的场面，盛赞保利为国家、为民族做出的巨大贡献。

此情此景，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陪同参观的中国保利集团公司负责人欣喜地向何鸿燊博士报告：“经过艰苦的寻访，我们在美国又新发现了铜猪首，它现正在博物馆内，由国内的一批顶尖级专家鉴定。”闻听此言，何鸿燊博士顿时喜上眉梢，不顾劳累，当即提出希望能够欣赏这一海外归来的国宝。在保利艺术博物馆鉴赏室内，何鸿燊博士反复端详猪首铜像，对它生动的造型和精美的工艺赞不绝口（图2-29）。当了解到这件猪首铜像尚未付款、尚未抢救回归后，这位爱国实业家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示要出资抢救这件猪首铜像，让它早日回归祖国，与其他三件国宝重新相聚，永不分离。他郑重地对周围的人讲：“为国家做些事情，没有问题，我无所欲，也无所求。”老人的满腔爱国情怀，深深打动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图2-29　猪首铜像底部

由何鸿燊博士捐款、实现猪首铜像回归的数额，为人民币639万元，是2000年以后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系列成交价的最低额度，公益力量不可低估，而且这种力量远不体现在价格上，其社会美誉度和影响力，也都在后来马首以及鼠首、兔首铜像的捐赠之上。

在捐赠程序基本完成后，为表彰何鸿燊博士的义举，保利艺术博物馆和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定于2003年10月16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的捐赠仪式。

2003年9月中旬，事件发展却横生波澜。香港贞观拍卖突然发布消息称，将于2003年10月26日在香港拍卖“圆明园大水法十二生肖铜铸狗头”，一时间引起了多方关注，媒体的各种报道也使“铜铸狗头”（图2-30）真假难辨、传言四起。

图2-30　圆明园大水法十二生肖铜铸狗头

高25cm

拍卖行称：“铜铸狗头为圆明园大水法十二生肖之一，19世纪被八国联军掠走，流失海外，百余年来流落天涯，如有幸重归故土，不亦乐乎也吁。”吁！且不论大水法有何十二生肖，大水法与海晏堂本就不是一地，而且八国联军侵华在1900年，它与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也是两回事。单看拍卖图录上的图片，行内人都客气地说：它跟保利那三个不是一回事。

其意味不言自明。

其实，有关拍卖行在2003年7月份曾与保利方面接触，并提供了“铜铸狗首”各个角度的图片。经宫廷艺术、历史、冶炼铸造等方面的专家认真研究，认为该狗头与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的猴首、牛首、虎首铜像并不一致，是赝品。

为澄清有关事实，同时将何鸿燊博士义捐猪首铜像回国的消息公之于众，2003年9月16日下午，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与保利艺术博物馆立即赴香港召开新闻发布会，并于9月17日下午6时携猪首铜像抵达香港。

赴港小组刚出机场，就得到消息，称拍卖公司搁置了“铜铸狗头”的拍卖。同时这家拍卖公司和保利在香港的公司联系说情，恳求保利不要说“铜铸狗头”是假的。这与最初设计的情况完全不同。经紧急研究，赴港小组决定，不受此突发事件的影响，按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

9月18日下午4时，新闻发布会在香港丽嘉酒店举行。保利艺术博物馆馆长蒋迎春首先发言，他代表中国保利集团公司表示，通过广泛咨询清代宫廷历史、冶金铸造、明清工艺等方面的专家，经过认真研究，保利方面决定不征集即将拍卖的所谓圆明园狗头。他直言：“用眼睛就看得出两组铜像的不同，当中的差别恍如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随后，时任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总干事的王维明向与会记者展示了猪首铜像，并介绍了猪首铜像回归祖国的前后经过。话音未落，随着猪首铜像上的神秘面纱揭开的一刹那，现场记者蜂拥而上，争相拍照，有记者甚至被挤倒在地，场面险些一度失控。而此后的新闻报道，几乎是内地和在港媒体的总动员，霎时连篇累牍，报道如雪片飞舞。

实际上，作为新闻策划的一个重要内容，在新闻发布会之前，即18日下午2时，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已经向凤凰卫视透露了包括捐赠人姓名在内的更多细节，香港凤凰卫视也立即派出了由著名记者、主持人、时事评论员组成的采访团队，对相关人士进行了专访。从新闻发布会结束起，猪首铜像简直成为凤凰卫视资讯台新闻的主旋律，滚动字幕新闻、各时段“正点播报”“时事直通车”吴小莉电话专访、临时延长15分钟的“时事开讲”，从多个角度，以不同方式进行报道、评论，使猪首铜像回归成为全球华人瞩目的焦点。

9月19日下午两点半，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一行五人，护送猪首铜像返抵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并在办理完相关手续后立即离开。这是出于避免机场发生混乱，保证猪首铜像安全的考虑。当时，虽然没有披露猪首铜像的抵京时间，但机场已经有十多家媒体和众多迎接群众守候多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猪首铜像被放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行李箱中悄无声息地离开机场。在机场的媒体扑了空，可他们也早有准备，已经分兵几路守在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和保利艺术博物馆。准备抢新闻而守在机场的记者在得到消息后，也立即转场。我目睹他们的车在机场高速路超越运送猪首铜像的专车，上演了一出速度与激情的好戏。

眼前的生死时速只是前奏，高潮是2003年10月16日的大团圆。当日，“何鸿燊博士抢救圆明园国宝捐赠仪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圆明园猪首铜像回归故土，在与牛首、猴首、虎首分离143年后首次重逢。10月18日，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罹难纪念日，四兽首铜像“回家”，在圆明园免费公展。

猪首铜像是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启动“国宝工程”后，运用民间力量，通过公益方式抢救回国的第一件重要文物。根据何鸿燊博士的捐赠意愿，猪首铜像由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与猴首、牛首、虎首铜像一同长期展出。

何鸿燊博士的义举得到社会高度评价，其意义不仅仅在于使一件流失海外的中华瑰宝回归祖国，更重要的是，它将带动更多的机构和个人投身到抢救流失海外中国国宝这一伟大而崇高的事业中来，推动中央提倡的全民全社会保护文物新体制的建立和发展，极大促进了中国文物保护事业。何鸿燊博士率先垂范，为人们树立起一座不朽的丰碑。

2007年9月初，香港苏富比发布消息称，将以“八国联军-圆明园遗物”专拍之名，在10月9日拍卖“清乾隆御制十二生肖水力钟喷泉人身兽首铜像之马首铜像”（图2-31）。高39.3cm，长40.7cm，北京圆明园管理处藏。此像马鬃舒卷且长，铺叠细致舒朗、自然真实，极具质感；眼部及马鼻夸张突出，颇有动感，透露出一丝温和与淡定，体现了乾隆的品位和工匠的最高功力。消息传出，各界哗然。这个拍卖的名称太刺激，又刺痛了国人敏感的神经，激发起怨恨和愤慨。而且，八国联军与圆明园遗物马首铜像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颇值得探讨的新课题。或许意识到了这个常识性的错误，香港苏富比在正式的拍卖图录中，使用了“镂月开云：圆明遗珍专拍”这个既文气又一针见血地点题、以圆明园做噱头的题目。

图2-31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马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39.3cm，长40.7cm，北京圆明园管理处藏。此像马鬃舒卷且长，铺叠细致舒朗、自然真实，极具质感；眼部及马鼻夸张突出，颇有动感，透露出一丝温和与淡定，体现了乾隆的品位和工匠的最高功力

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人为拍卖公司鼓噪一番，帮他们免费赚足眼球，无所谓好评恶评，总之能赚足眼球就行。但如此这般的挑逗和挑衅，国人能忍吗？

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率先发表声明，称“坚决反对公开拍卖马首铜像”，提出应以公益方式实现马首回归，并随即约见了苏富比的代表。说实话，在各种拍卖和展览场合，大家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现在必须拔刀亮剑兵戎相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归根结底就一句话：苏富比若拍卖马首铜像，将失去中国市场。我们没有政策决定权，但我们懂政策。这次苏富比领会了，也跟国家文物局进行了沟通。虽然他们没说撤拍，但换作了另外一种努力，这也是后来拍卖公司热衷的做法：洽购，以经纪人的身份撮合买卖双方私下成交，佣金也不比拍卖少。

马首铜像的预估价是多少呢？拍卖图录显示：估价待询。这意味着一个超乎想象的价格，而且还客气地暗示对一般人恕不接待，同时也为洽购留足了空间。

这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生意，谁会出手呢？有人想到了保利，有人想到了何鸿燊，但不管是谁，都不能被要挟。所以，最终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了结这段恩怨的，还是何鸿燊博士，他以创清代雕像世界最高纪录的价格——6910万港元，购得马首铜像，并捐献国家。果然是豪侠真义士，完全超乎想象。这体现了一种豁达和仗义：形势所迫，舍我其谁！

这一天是2007年9月20日。(www.xing528.com)

2007年10月9日，“何鸿燊购宝献国家·圆明园马首铜像展”在澳门新葡京酒店举办。何鸿燊博士在致辞时说：马首铜像是来自圆明园的珍贵文物（图2-32），当大家惊叹马首铜像造型逼真、细腻精美的同时，请别忘记铜像背后的百年历史，一段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以遗忘的沉痛史实。很荣幸能够参与抢救流失海外中国文物的工作，希望大家能以史为鉴，激发爱国情怀，为祖国的和平统一献出力量。

图2-32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马首铜像

在马首铜像事件上，何鸿燊博士表示：“我很荣幸能参与抢救流失海外文物工作，继猪首铜像之后，将马首铜像捐赠国家。我希望能借此带动更多人参与保护中国文物的工作，共同宣扬爱国爱民族意识。”国家文物局表示：“很高兴看到流失海外近一个半世纪的马首铜像回归故里，我们对何先生的爱国义举高度赞扬及衷心感谢，对香港苏富比有限公司促成此事所做的努力表示赞赏。”

此后，马首铜像在澳门新葡京酒店展出了12年。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和澳门回归20周年的双庆之年，何鸿燊博士决定将马首铜像回归故土永久收藏。2019年11月13日，在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文物局主办的“回归之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流失文物回归成果展”上，何鸿燊博士将马首铜像捐赠给国家文物局，并在展览中同其他六尊兽首铜像一同展出。为更好践行流失文物回归原属地的文物保护国际共识，国家文物局经与何鸿燊博士协商一致，将马首铜像划拨北京市圆明园管理处收藏。2020年12月1日，马首铜像正式回归圆明园，这是第一件回归圆明园的流失海外重要文物。

援引媒体信息，早在1861年至1863年间，圆明园生肖兽首铜像中的猴首和牛首就被公开出售。随着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四散分离，早已难觅其踪。它们沉寂了多年，再次进入生意人的视野中，已是20世纪80年代了。一位美国古玩店主在加州棕榈泉的一座花园中，发现牛首、猴首和虎兽首铜像被镶在游泳池边。据说，当时他以每件1500美元的价格，购买下这三件映出迷人光彩的兽首铜像。1987年纽约苏富比拍卖会，猪首与猴首铜像现身。台湾企业家蔡辰男以16.5万美元买到猴首。1989年伦敦苏富比拍卖会，蔡辰男之弟、台湾寒舍艺术中心创始人蔡辰洋，以14.85万英镑购得牛首，以13.75万英镑购得虎首，以18.15万英镑购得马首。由此，猴首、牛首、虎首和马首铜像先后归属寒舍旗下。1989年10月，寒舍在台北举办“圆明园国宝暨明清铜器特展”，轰动一时。

展览之后，蔡辰洋开始感受到了来自身边好友的“压力”：他们纷纷要他割爱这四件兽首铜像。其中有四位企业家因为生肖相符，收购的意愿十分强烈。蔡辰洋最后终于点头，这四件兽首铜像分别有了自己的新主人，但它们的命运各有不同。属虎的那位由于企业经营状况变化，1995年将虎首铜像转手卖出，之后曾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会出现过，后来由一位美籍华人收藏。据收藏界人士透露，马首铜像的主人，最有可能是台湾工业银行创建者骆锦明，因为其银行标识与马首铜像颇为相似，不但他姓氏中有马，而且他本人属马，还与生肖属马的企业家组成“马会”联谊。据称，马首铜像后来以大约1000万新台币的价格转让给台湾收藏家周义雄。牛首与猴首铜像，自卖出后转手的情况不明，它们的出现是在2000年的香港拍卖会上，来自佳士得的消息说，它们的主人是台湾古董收藏家。

媒体的报道往往精彩但欠精确，实际情况是，猴首在1980年至1981年间曾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出，1987年10月9日在纽约苏富比拍卖，拍品编号134，成交价16.5万美元。1989年6月13日伦敦苏富比拍卖时，虎首、马首、牛首依次登场，拍卖编号依次是68、69、70，分别以13.75万英镑、18.15万英镑和14.85万英镑成交。

生意场上的明来暗往，都是缘分和性情，个中况味，无暇讨论，只能私聊以博会心一笑。我并无意追究这四尊兽首铜像在成为寒舍的收藏后流转的真实性细节，而仅在成交价格上做一个对照。2000年，兽首铜像再现拍卖市场，中国保利集团以774.5万港元在香港佳士得购得牛首，以818.5万港元购得猴首，随后，又以约1544.5万港元在香港苏富比购得虎首，2007年何鸿燊购得马首铜像则接近7000万港币。生肖兽首铜像的每一次出现，换算成人民币，都是以突破数量级的价格成交的。当2008年鼠首和兔首现身拍卖的时候，它们的预估价是以马首铜像作参考的，但拍卖时价格又突破了一个量级，要以亿元人民币计算。

一直传说圆明园鼠首铜像（图2-33）和兔首铜像（图2-34）由欧洲私人收藏。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最早得到相关的消息，是在2003年3月来自法国巴黎的一份传真，传真言有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复制品的信息，问我们是否感兴趣，并提到根据此信息可以找到原件。我们对复制品是不感兴趣的，而且不想跟这个与原件收藏者隔着七层关系的人打交道。不过，事后我们也获得了一些鼠首和兔首铜像的蛛丝马迹。

图2-33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鼠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31.5cm，长40cm，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鼠，敏感多疑、灵巧善变。鼠首铜像着眼点在鼠目，向左右观瞧，好似刚出洞般东张西望。所谓鼠目寸光，看到的都是危险；贼眉鼠眼，惦记的都是皇粮。观其在嗅之鼻、欲张之口，必属吃货无疑。但古董店里的老鼠，碰不得

图2-34　圆明园海晏堂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之兔首铜像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高49cm，长35cm，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俗话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但观兔首铜像，分明做静观状。所谓雌兔眼迷离，微笑露八齿，守株待人也。然而兔走乌飞，月出日落，时间就在等待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它还是孤单的那一个

据资料显示，鼠首和兔首铜像一直在一起，自圆明园流失后最早可追溯到法国巴黎的库格尔画廊。该画廊19世纪初在俄国建立，20世纪初迁往巴黎。应该在此时期，鼠首和兔首铜像经由该画廊出售给波默林侯爵家族。据说该家族的侯爵和侯爵夫人的属相是鼠和兔。此后，该家族将这两件铜首转让给荷西·马利亚·塞特和米西娅·塞特夫妇，但作为纪念，他们复制了鼠首和兔首铜像留在家中（巴黎近郊的巴龙维尔城堡），复制用的模具至今仍存。荷西·马利亚·塞特是西班牙壁画家，生于富裕的纺织商家庭，于1899年旅居巴黎，1914年与米西娅·塞特结婚。这是米西娅·塞特的第三段婚姻。

米西娅·塞特应是鼠首和兔首铜像的购买者和收藏者。她出身文艺家庭，生于俄罗斯，父亲是波兰雕塑家，比利时-俄罗斯混血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就去世了。米西娅·塞特自小在布鲁塞尔随外祖父长大，在这位比利时著名大提琴演奏家的影响下，接受了系统的音乐教育，这使她后来成为一个才华出众的钢琴演奏家。9岁那年，米西娅·塞特前往巴黎与父亲和继母生活，她父亲在原配离世后曾多次结婚。15岁时，米西娅·塞特离家出走，以教钢琴课为生。21岁时与年长她20岁的堂哥纳坦松结婚，从此被丈夫带入巴黎艺术圈，结识了众多艺术家和权贵人士。

1903年，米西娅·塞特成为巴黎报业大亨阿尔弗雷德·爱德华兹的情妇。爱德华兹答应资助纳坦松，条件是纳坦松与米西娅·塞特离婚。1905年，米西娅·塞特与爱德华兹结婚，但因为爱德华兹的不忠，两人在1909年离婚。此时，米西娅·塞特已成为巴黎艺术沙龙的名人，资助了不少艺术家并与他们过从甚密，尤其是她与荷西·马利亚·塞特结婚后，俨然如艺术圈女王一般。例如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等多位知名画家都曾为米西娅·塞特画像。

1928年荷西·马利亚·塞特与格鲁吉亚流亡贵族之女、雕刻家伊莎贝尔·姆季瓦尼相好，姆季瓦尼五兄妹借由姻亲关系结交欧美显贵人物而声名狼藉。米西娅·塞特一度默许了丈夫的婚外情，认可他们之间有第三者，但这无法挽救他们的婚姻。米西娅·塞特被认为是那个黄金年代浮华社会的缩影，其生活和社交充斥着艺术界和上流社会的放荡不羁，如今来看，其剧情真是狗血无比。

在米西娅·塞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时代，她是风尚坐标和被模仿的对象，这不仅由于她和著名设计师香奈儿非比寻常的友谊，更因为她被誉为天才的收藏家，受到艺术家和收藏界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膜拜，其价值取向左右了此后半个世纪的艺术收藏。在远离米西娅·塞特风光岁月50年后，剧情反转，不过依然没跳出时尚与收藏的圈子，只是相关的厂牌从香奈儿换成了圣罗兰。

1980年代，伊夫·圣·罗兰的生活和生意伙伴皮埃尔·贝尔热搬入位于巴黎波拿巴街的一处住宅。据说，印象派奠基人马奈和1921年晋升法国元帅的利奥泰都曾在此居住。鼠首和兔首铜像就存放在这所住宅一楼的一个新古典主义装饰风格的房间里。

2008年9月26日，纽约佳士得拍卖行与皮埃尔·贝尔热联合拍卖，共同发布了关于拍卖伊夫·圣·罗兰和皮埃尔·贝尔热珍藏的通告。起初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我是在国庆节放假期间听说了这个消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似乎也没太在意。虽然假期也在加班，但直到10月8日正式上班后，才去佳士得网站上看相关的信息，因为那段时间确实很忙，全部精力都放在刚回归的佛舍利五重宝塔的修复和研究上，直到10月20日才搞清楚大概的情况：伊夫·圣·罗兰和皮埃尔·贝尔热在共同经营时尚帝国的同时，还涉足艺术领域，在近50年间，搜集、收藏了大量的古董和艺术珍品。2008年6月1日，伊夫·圣·罗兰在巴黎病逝，收藏的艺术品遗赠给“皮埃尔·贝尔热-伊夫·圣·罗兰基金会”。皮埃尔·贝尔热作为该基金会主席，随即决定将全部艺术品拍卖，用于建立一个新的基金会，致力于科学研究和防治艾滋病。这次拍卖将于2009年2月23日至25日在法国巴黎大皇宫举办，拍卖的古董和艺术品超过700件，包括当代艺术、装饰艺术、欧洲文艺复兴艺术、欧洲家具、银器、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19世纪绘画、亚洲艺术等门类。其中亚洲艺术主推的就是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估价均为800万至1000万欧元，另外一件明代金漆木雕佛像，估价为3万至4万欧元。

我心想，这恐怕不行吧，可外界和媒体都没有反应，我于是按捺不住了。10月21日，我写了篇新闻资料，把这个事情捅给了媒体，其实我只发给了《北京晚报》的朋友。没想到我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而且炸窝了。必须注意这个时间点，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是在10月18日，据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但必须承认，我当时确实做了标题党，我是这样写的——《叫价两亿：圆明园鼠首、兔首铜像将拍卖，中国公益组织意欲“劫杀”》，当然，这个公益组织就是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我在文中表示，反对以商业拍卖的方式对待鼠首和兔首铜像这样被劫掠的不可移动文物，同时，希望积极与此次拍卖相关方面沟通，探讨更多层面的合作，以谋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措辞很客套，也很程式化和按部就班，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文中所提的所谓跟拍卖方沟通、探讨合作，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找谁联系。

但必须承认，我用了“劫杀”这个词，是反复考虑过的，就像下围棋打劫，这是个缓一气的生死大劫，打输了满盘皆输，打赢了未必赢棋，可会形成转换，胜负难料。可能是提了五十个子而自损八十目，但它却为谋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埋下伏笔。我们后手提劫，对方还长一气，我得满世界找劫才行啊，起码得先紧他一口气。

媒体、舆论反对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的声音风起云涌，可拍卖方压根儿不在意。我在10月26日写了封信给贝尔热，发传真过去，结果如同石沉大海。其实我自己感觉也很没劲，我竟然写道：“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的初衷是用拍卖所得建立一个基金会，开展慈善和事业，但基金会善款的来源必须是合法的、干净的。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来获取资金，显然违背了基金会运作的基本理念和道德准则。不管对卖方，还是对拍卖公司，不但会惹上‘洗钱’的嫌疑，甚至会让拍卖战争掠夺品成为默认的商业惯例，从而洗掉了当年英法联军劫掠、火烧圆明园的罪恶。不拍卖是底线也是前提，如果不拍卖，我们是可以有探讨的空间和商讨的余地，用一种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式，让这两件文物回到中国。”事后再看，这样的措辞简直毫无章法可言，太可笑了，但也可以理解，我很难把握此类英文表达的语境和节奏，况且据说法国人一贯骄傲，只看法文。

11月6日，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的特派员从美国纽约发回消息，鼠首和兔首铜像“如约”现身纽约佳士得，成为“伊夫·圣·罗兰与皮埃尔·贝尔热珍藏”拍卖预展上最“刺眼”的两件拍卖品。拍卖预展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佳士得6号展厅举行，整个展厅大约40平方米，鼠首和兔首铜像摆放在展厅左侧最显著的地方，进门时一眼就能看到，鼠首在左，兔首在右。可以感觉到两个兽首是作为重点展示对象对待的，不仅摆放位置明显，还在预展图录封底单独列出。观展的人不是很多，但工作人员很多，应该至少有6人，均严阵以待。我由此确定，这意味着鼠首和兔首铜像没有可能撤拍。而反对拍卖的目的就是实现回归，这是本分。

我知道，最终要解决问题，实现文物回归，还是要上升到国家层面，由政府出面通过外交渠道来完成。这是流失文物回归的唯一正道。

2008年10月24日，国家文物局表示反对回购鼠首和兔首铜像。11月下旬，国家文物局下发通知，要求国有的文物收藏机构以及登记注册的各类博物馆，不得购买被盗或非法出口的文物。意思是说，大家都不买，而且反对卖，您还拍个什么劲呢？但仅仅这样做，拍卖行觉得不痛不痒，事不关己，会置若罔闻的。时间不等人啊，转眼就到2009年了。眼看着就是拍卖会的正日子了。各种情绪似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可都停留在剑未出鞘、箭不离弦的状态，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拔剑在手却没有后手招数。那种惶恐就像爱一个人却不懂表白。

在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拍卖风波中，出现了中国律师的身影，并组成了“追索圆明园海外流失文物公益诉讼律师志愿团”。我与这个志愿团的首席律师在之前就有过交流和探讨，没想到又碰上了。关于如何通过法律诉讼追索鼠首和兔首铜像的问题，很快陷入到自我纠结的怪圈，谁是原告呢？媒体上出现了各种莫名其妙的观点，都扯到乾隆了。我的想法还坚定地停留在2003年的结论上，不过也有困惑，万一能成呢？必须得做个专题研讨。

2009年1月10日，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与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一起，开了个“抢救流失文物法理研讨会”，也请了律师团的首席律师参加，研讨的对象不只是鼠首和兔首铜像，还有唐鸿胪井碑（这是另外一个大课题，容后详叙）。研讨会毕竟是理论层面的交流，可归结到现实问题，还是有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

1月15日，我作为听众参加了律师志愿团的发布会，我一言不发是害怕说出心里话招人不理解甚至怨恨，但我得谢谢律师志愿团，毕竟他们发出了很强的声音来抵制拍卖流失文物，关键是他们给了我提醒，如果被告不是拍卖行，而是鼠首和兔首铜像，或者说只要有个恰当的由头让鼠首和兔首铜像成为上法庭的一个诉讼请求，就可以成为拍而不买的理由，它们可以没有保存状况的瑕疵，没有传承记录的瑕疵，但有法律诉讼的瑕疵。其实这很致命：谁会花重金买一件上过法庭的而且在法律层面存在争议的“赃物”呢，无论判决结果如何？

不惧，我们至少有政府层面的法律支持。2月12日，外交部发言人姜瑜答记者问时说：众所周知，相关文物（鼠首和兔首铜像）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被英法联军劫掠走，并流失海外多年的中国珍贵文物。中国对其拥有不可置疑的所有权，这些文物理应归还中国。拍卖战争中非法掠夺的文物，不仅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损害中国人民的文化权益，而且有悖有关国际公约。我们希望有关方面能够慎重予以考虑。

2月17日，国家文物局致函纽约佳士得，正式表明强烈反对其拍卖圆明园文物的原则立场，并明确要求撤拍有关文物，希望有关当事人能够理解和尊重中国人民的正当要求。

2月19日，欧洲保护中华艺术协会主席高美斯委托在巴黎的华人律师任晓红，以其协会的名义向巴黎大审法院提起紧急诉讼特别程序，请求法国法院准许禁止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高美斯先生喜好中国文化，是个有流失文物情结的人，2004年“中法文化年”期间成立非营利机构欧洲保护中华艺术协会，与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一直保持密切合作关系。2006年，高美斯与西安美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黄新兰，共同在法国购得一件战国宜阳铜鼎，并捐赠给陕西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

高美斯的诉讼被判失败，法庭判决拍卖行可以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但诉讼让鼠首和兔首铜像在法律层面有了瑕疵，竞拍者多少会有所顾虑。同时，判决结果并没有反映民众的心声。据法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费加罗报》一项民意测验显示，4.1万的调查者中有83%的人认为应该把鼠首和兔首铜像还给中国。

2009年2月24日，国家文物局发布声明表示，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在战争中掠夺的大量中国文物，包括从圆明园掠夺并流失出境的众多珍贵文物，应当归还中国。中国政府坚决反对拍卖圆明园文物等非法流失的中国文物，认为这种行为有悖于相关国际条约的基本精神，将严重损害中国人民的文化权益和民族感情。我们历来主张通过法律和外交手段，按照国际社会处理非法流失文物返还问题的法律框架和原则，依靠国际合作追索非法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

同一天，外交部发言人马朝旭在记者会上表示：第一，保护文化遗产，促进文物返还原属国，是国际社会的广泛共识，也是文化财产原属国人民不容剥夺的基本文化权利。第二，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在战争中掠夺大量中国文物，包括从圆明园掠夺并流失出境的众多珍贵文物，应该归还中国。第三，中国认为，拍卖圆明园文物有悖于相关国际公约的基本精神，将严重损害中国人民的文化权益和民族感情。

同时，从新闻得知，包括律师志愿团首席律师以及新闻媒体在内的各路人马，已经云集巴黎，但是否能够进入拍卖会，还不得而知，因为现场已经出现了示威者，拍卖方不得不加强安保，以防不测。此时，距离拍卖鼠首和兔首铜像只剩24小时。

虽然当时我已经预判到拍卖的最终结局。但千言万语，最终无语凝噎。全世界没有一个可诉说的地方足以容纳我的念想，我只能找一个陌生孤独的狭窄空间来压抑我的激动。

2月26日要在北京饭店的顶层举办《佛舍利五重宝塔》首发式，我要忙正事。25日从下午开始我都在操持现场的布置和各种协调工作，直到半夜12点，北京饭店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不能再待在那里了。我能去哪里呢？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拍卖很快就要开始了。我想我应该去趟天安门广场，等待拍卖的消息。你可曾想象一个人站在凌晨的广场是何等豪情万丈的壮观？最后的结局证实了我当时的妄想，广场东侧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将是鼠首和兔首铜像漂泊的终点。缘分啊，不能也无需解释。

大概凌晨三点钟，我正在王府井麦当劳里前思后想、睡意蒙眬，突然手机响了。我知道了拍卖结果，突然产生了跑步的欲望，要像巴尔博亚那样飞一般地奔跑，跑过长安街，跑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振臂高呼。

在鼠首和兔首铜像拍卖结束后两个小时（北京时间凌晨5点左右），国家文物局网站上发布了一则声明和《关于审核佳士得拍卖行申报进出境的文物相关事宜的通知》。看来大家都是夜不能寐，无法安寝。

声明提到，国家文物局有关负责人曾多次约见并致函佳士得有关负责人，敦促其撤拍圆明园文物。但佳士得方面一意孤行，坚持拍卖被劫掠的圆明园文物。国家文物局坚决反对并谴责所有拍卖非法出境文物的行为。此次拍卖造成的一切后果应由佳士得方面承担。

《关于审核佳士得拍卖行申报进出境的文物相关事宜的通知》进一步说道：近日，佳士得拍卖行在法国巴黎拍卖了从圆明园非法流失的鼠首和兔首铜像。佳士得拍卖行的这一行为违背了相关国际公约的精神和文物返还原属国的国际共识，严重损害了中国人民的文化权益和民族感情。鉴于佳士得拍卖行近年来已有多次公开拍卖从中国劫掠、盗窃、盗掘和走私文物的行为，所涉及的文物均为非法出境。为加强文物进出境审核管理，国家文物局现就相关事宜通知如下：各文物进出境审核管理处应当认真审核佳士得拍卖行及其委托机构、个人在中国申报进出境的文物。所有文物均应提供合法来源证明，未提供合法来源证明或证明文件不全的，不予办理文物进出境审核手续。各管理处经审核认为佳士得拍卖行所申报文物可予办理文物进出境审核手续的，应当书面报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并附申报文物的相关材料。另外，各管理处在审核佳士得拍卖行所申报进出境文物时，发现可能为被盗、走私文物的，应立即向国家文物局和当地公安、海关部门报告。

对于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拍卖结果，舆论一片哗然、震惊和懵懂。拍卖会结束后没几个小时，《佛舍利五重宝塔》首发式在北京饭店召开。佛舍利五重宝塔是一件通过捐赠回归的流失文物。首发式前有记者问了我一个很到位的问题：鼠首和兔首铜像有可能回归吗？该如何回归呢？我说，我当然盼着它们回归，首先它们肯定不会再次被拍卖了，最好的回归途径就是持有者捐赠回来，似乎他并不愿意也不甘心。可谁会这么做呢？有如此境界和能力的人，可遇不可求。

《佛舍利五重宝塔》首发式结束，已是午后。我和李璇从北京饭店出来，走在王府井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吹面不寒杨柳风，一切都令人备感亲切、温暖和从容。她问我：“昨晚那两个头卖了，谁买的？不是你们吧。”

我抬头看天：“不是。”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连我都不说啊。”

“真不知道。”我都忍不住笑了。

她感叹：“唉，那俩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苦笑：“这真的是不知道了。看缘分，等吧。守得云开见月明，反正它们是没跑了。”

回想起来，一语成谶。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等到最后，“开云”真的来了，决定了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最终命运。巧的是当年拍卖马首铜像的拍卖会名称，叫镂月开云。

顶着一边倒的反对声浪，鼠首和兔首铜像被送上拍卖台，但未能成交。喧嚣过后，人们更关心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最终归宿。

拍卖会后不久，高美斯得到卖家的授权，代理出售鼠首和兔首铜像，价格参照拍卖的“落槌价”（含拍卖佣金总共3149万欧元）。为此他专程来北京，希望找到中国买家。我直言相告：“这个事儿太大，我们做不了，最好找一个在中国开展业务的法国公司，买了捐回来，会有非常好的效果，而且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想让中国政府或企业买单，想都别想，不可能。”

就像我想跟李璇说的，我们的生活经历过波折，有喜悦，也有痛苦，相爱也难免遭遇伤害，但初衷不改、依然相守，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1962年，天才设计师伊夫·圣·罗兰离开克里斯汀·迪奥公司自立门户，与皮埃尔·贝尔热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时装品牌（YSL）。他们二人是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持有者。这一年，弗朗索瓦·皮诺创办皮诺公司，其子弗朗索瓦-昂利·皮诺出生。

1994年皮诺公司更名为碧诺（皮诺）-春天-雷都，转型发展零售业，迅速成为行业巨头。1998年，皮诺家族控股的集团全资收购了佳士得拍卖行，也就是后来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拍卖方。

1999年碧诺-春天-雷都收购古驰集团42%的股权，开始投资奢侈品业务，并通过古驰购入YSL等品牌。2004年，碧诺-春天-雷都持有古驰的股份达到99.4%。2005年3月，弗朗索瓦-昂利·皮诺接班父亲，成为公司董事会主席和首席执行官。5月18日，公司更名为PPR，即原名的首字母缩写。

2013年1月，高盛集团发布的数据显示，2012年中国奢侈品全年消费460亿美元，其中国外消费271亿美元，国内消费189亿美元。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陷入低迷的奢侈品行业大幅复苏，新兴的中国市场成为主要推动力。有预测说，中国在五年内会成为全球第三大奢侈品市场。实际在2013年中国市场就迅速上升为全球第三，可见对奢侈品的消费欲旺盛、购买潜力巨大。

从2012年开始，国际奢侈品公司都开始把中国市场作为主要的业务增长点，PPR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不妨对2012年和2013年PPR和皮诺家族的相关数据做一个对比。2012年，PPR集团的营业收入为97亿欧元（约合122亿美元），38%的收入（约46亿美元）来自新兴市场，此后两年的营业收入均维持这一水平。而在福布斯（Forbes）全球富豪榜上，皮诺家族以130亿美元净资产排名第59位，2013年排名上升至53位，净资产为150亿美元。

2013年3月22日，弗朗索瓦-昂利·皮诺宣布将公司名称PPR更改为Kering（开云）。

4月初，佳士得宣布成为首家在中国获得拍卖执照且独立开展拍卖业务的国际艺术品拍卖公司，但未获得国家文物局发放的文物拍卖许可证。一年后，佳士得进驻毗邻上海外滩、圆明园路上的安培洋行大楼。这所建于1907年的建筑，跟圆明园海晏堂有着非常相类的风格，只是楼前没有喷泉。

4月26日，陪同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访华的弗朗索瓦-昂利·皮诺在北京向国家文物局表达了无偿捐赠鼠首和兔首铜像的意愿。据称，皮诺家族从原持有人手中买下这两件兽首铜像，并宣布无偿捐赠给中方。但也有人认为，不是捐赠，应该是归还。有区别吗？

6月18日，PPR股东周年大会批准使用新名称Kering（开云）。6月28日，“皮诺先生捐赠圆明园青铜鼠首兔首仪式”在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

从2013年4月底开始，有多少家媒体报道了皮诺捐赠鼠首和兔首铜像以及后来的捐赠仪式呢？又有多少新闻捎带提到了开云集团及其旗下的品牌呢？就像流失文物的数量一样，难以胜数。而且是那么密集、广泛地报道传播，不惜版面、不厌其烦。如果换算成对应的广告费和公关费以及活动成本，买那两个兽首铜像的钱甭管多少都无足轻重了。更何况，这还是一件载入史册的义举，身后是一片赞誉。事后看来，此等策划高人，如此成功的广告公关，是必须写进市场营销教科书的。仅举一例：2015年5月初，在百度搜索“开云集团”，相关结果约756万个，而同一年稍晚上市的工业设计时代的最后经典手机iPhone5S，相应的搜索结果为749万个。

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铜像中，还有五件不知下落，或许它们就埋在海晏堂的废墟之下，谁知道呢？或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岛上，就像成龙电影《十二生肖》演的那样？也可能早就不存在了吧，或许没有或许。就像我手上的一道伤疤，会引发无尽的遐想，也会触动敏感的神经。一看到，哪怕一想到，就思绪如潮，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流失的文物会回来，圆明园早已不在。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圆明园，那不是皇帝的享受和虚荣，而是历史的伤痛和阴影。圆明园的兴废，正是一个王朝的沉沦史。皇帝的品味可以成就经典，但劳民伤财、大兴土木，更滋生自上而下的假公济私、营私舞弊、中饱私囊的腐败之风。一时的繁盛终成明日黄花。随着圆明园的兴建，支撑帝国的架构已如朽木。

一个政权的崩塌，只需一记重拳。这记重拳来自西方，确切地说，是英法联军，甚至不用击中要害，而是打在脸上，就足以让它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起身。同治光绪年间，重修圆明园更像一个王朝的回光返照，苟延残喘不过是春梦一场，在强虏环伺下，圆明园又经强盗土豪肆无忌惮地木劫、石劫、土劫，终于成为一片废墟。

圆明园之外还有另一个圆明园，就是园中曾经的珍藏，而今散失在世界不同的地方。拥有过什么，失去了什么，失去又让我们拥有什么？

浮光掠影看不尽沧桑，是非恩怨春梦一场。

圆明园十二件生肖兽首铜像，是中国文物流失的见证，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斑斑血泪。流失后的颠沛流离，也使国宝多处损伤。里里外外仔细审视这历经劫难、回归故土的国宝，可确知它们当年曾经与下面的石质像身牢固地接合在一起，铜像口中还用锯齿状箍与铜管固定。当年，英法侵略者将它们粗暴地砸下，锯齿状箍的许多叶片都翻卷起来。猴首铜像的右颊至今还保留着当年枪托砸击的一个明显的凹痕；虎首铜像内部原来连接喷水管的榫卯处已经残破，左眉弓上也有一个明显的凹坑，两侧外张的胡须如今仅剩下短短的一根；猪首铜像的顶部有一处凹坑，也是侵略者用枪托将铜像砸下的罪证。正因如此，每当传出拍卖圆明园生肖铜像或被掠文物的消息，有正义感的各国人士无不拍案而起、口诛笔伐，并进而寻求流失文物回归的人间正道。

在马首铜像拍卖风波中，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明确了一个反对拍卖流失文物的基本观点，既与国际上的普遍态度一致，也遵循国家政策，还符合中国大众的情感与诉求，那就是：我们尊重拍卖公司的商业规则和艺术品收藏市场的运作机制，认同拍卖在促进海外藏中国文物回流中所发挥的平台作用。但必须强调的是，“圆明园”绝对不能变成一个商标。一个有职业道德和文化良知的拍卖公司，不应拍卖历史上因战争抢掠、盗掘、盗凿而流失的文物，否则就是对文化遗产保护国际公约基本理念的亵渎，也将严重伤害流失文物原属国人民的情感。如果有违情理法则，公然对一个被抢掠的文物标高价叫卖，打着国宝回归平台的幌子牟取无德暴利，这跟当年光天化日纵火抢劫没有区别。

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对每一次拍卖流失文物的行为都予以坚决反对和谴责，不管是拍卖中国的流失文物，还是拍卖其他国家的流失文物，这是维护流失文物的主权尊严。

拍卖流失文物将产生极其恶劣的后果，首先是对文物的二次劫掠和破坏；其次，经过拍卖后，非法流失的文物将披上合法商品的外衣，这也导致拍卖流失文物将成为有“案例依据”的商业惯例；第三，竞价的刺激和商业利益的诱惑，会引发新一轮的文物盗掘、走私等非法行为，严重危害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

或许有人会质疑，在拍卖会上可追溯为圆明园流失文物的拍品众多，为何你们对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系列紧咬不放？盖因它们是建筑体系的一部分，它们的流失首当其冲意味着对文化遗迹的破坏，这符合流失文物的基本特点。另外应该着重反对拍卖的，还有那些无法诉清来路和传承关系的古代艺术品。时至今日，谁想承认自己是战争掠夺文物的继承者呢？事实上，自2012年后，再无明目张胆打着英法联军或八国联军或圆明园旗号叫卖的拍卖行了。这是持续反对拍卖流失文物的结果，争议的呼声和日趋规范的管理，迫使拍卖行改变了通行一个多世纪的游戏规则。

2012年12月17日，一枚清代“御书房鉴藏宝”玺印在法国巴黎艾德拍卖行以93万欧元落槌，但围绕此玺印的争议并未就此烟消云散，反而愈演愈烈，尤其是这枚玺印的“合法身份”存疑。

拍卖行手册上说，这枚乾隆或嘉庆玺印高2cm、长4.45cm、宽3cm，整体呈深绿色，上刻“御书房鉴藏宝”。据业内人士称，该玺印被认为是中国清朝皇帝专用的印章，并且只能存放在紫禁城（皇宫）或圆明园等皇帝的行宫。面对舆论的质疑和反对呼声，该拍卖行还挑衅道：我们明知道那是抢来的也要拍卖，就是要让中国人高价买回去。

拍卖这枚“御书房鉴藏宝”的消息甫一传出，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办公室即声明，作为一家公益组织，我们将一如既往地坚决反对拍卖中国流失文物，并希望在拍卖场上再也不要出现任何国家的流失文物。中国国家文物局表示，中国一贯反对并谴责拍卖非法流失文物的行为，对于任何确定为非法流失的中国文物，将保留追索的权利。

关于该玺印的来路和传承，一直都是疑云重重。自19世纪晚期该玺印被法国私人收藏后，从未公开展出和出版过。该收藏者如何得到此玺印，也没有书面合法文件的证明，这成为有关此件拍品最大的“瑕疵”或“污点”。一方面，这可以成为法律诉讼的依据，即对其合法来源申请调查和投诉；另一方面，有业内人士对这件横空出世的拍品已经提出真伪质疑，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来源不清、传承不明。

在拍卖会前，艾德拍卖行曾把其网站上此玺印的估价（15万至20万欧元）撤销，表现出对是否上拍的犹豫，但该拍卖行顾问的一番所谓“世界著名印玺专家”言论，使撤销估价的举动在今天看来只是障眼法。这个名叫龙乐恒的顾问说：该文物并非圆明园流失。这成为艾德拍卖行有理由拍卖该印玺的依据。显然，此言论是无稽之谈。此前，该拍卖行还声称：我们明知道那是抢来的也要拍卖，就是要让中国人高价买回去。此番挑衅无异于火上浇油。据了解，“世界著名印玺专家”的头衔源于龙乐恒在2004年加入西泠印社，是该印社第一位欧洲籍社员。鉴于他在此次拍卖中的行为和表态，有业内人士希望西泠印社取消龙乐恒的会员资格，不管是他此次表现出的“专业素养”，还是鼓吹拍卖流失文物的立场，完全是给西泠印社抹黑。

“御书房鉴藏宝”玺印以93万欧元落槌，除非拍卖行做局自拍自买，极有可能事实上流拍，没有人会买个“雷”揣入自己怀里。实际上没有“除非”，我们在现场都看到了。

2013年2月7日，鉴于“拍卖在中国激起的负面情绪”，艾德拍卖行启动法律程序着手撤销这一交易。其发言人表示：“由于中方提出异议，该拍卖交易变得极其复杂，因此艾德拍卖行方面决定撤回本次拍卖。”他还称，在目前形势下，取消这一拍卖交易“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决定”。

撤销拍卖流失文物是大势所趋。此前，在2012年11月8日，英国宝龙拍卖行（邦瀚斯）“中国艺术品专场拍卖”，原定参加拍卖的两件圆明园文物——“清嘉庆白玉镂雕凤纹长宜子孙牌”和“清乾隆青玉雕仿古兽面纹提梁卣”，遭到中国文博界和媒体的广泛质疑和反对，拍卖行及时作出撤拍决定，两件拍品被持有者收回，没有出现在拍卖现场。拍卖行对拍卖圆明园文物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伤害表示道歉，并且声明今后会避免出现类似事件。

可以预见，拍卖流失文物或经由拍卖行交易流失文物，拍卖行、卖方、买方都将面临商业利益和声誉的风险甚至损失。拍卖公司是非常好的信息平台和交易平台，应建立中国古代艺术品交易和收藏的良性机制，特别应加强对上拍品是否为流失文物的判断，拒绝流失文物上拍。有拍卖行想利用流失文物制造舆论来博取关注度，此举意义不大，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有道德污点的拍卖行合作。

反对拍卖流失文物，已成为一个国际通行的自觉意识，并在文物艺术品交易领域，建立了国际新秩序，迫使拍卖行做出改变，阻断洗白赃物的出货渠道。如今，各拍卖行已经达成共识，对于20世纪50年代之前没有著录和清晰传承记录的古代艺术品，均不能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