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电视剧播出近十年时,通常会出现两种情况。由于已经讲了这么多故事,这部剧不得不突破自己的界限,寻找新的元素来保持趣味性。有时,这会产生创新的曲折感,让人感觉自然而充满活力。有时,剧情会走下坡路。在第九年,两种情况都在《老友记》中发生了。
让我们从后者开始,因为我已经能听到很多不满的声音。关于这个久负盛名的电视传统(1)是否以及何时真实发生在《老友记》中,仍然存在着激烈的争论。有人说,当罗斯在圣坛上说“瑞秋”而不是“艾米丽”的时候,是剧情的滑坡。还有人提到拉斯维加斯的一集,罗斯和瑞秋喝醉后去结婚了,但这些都是肥皂剧中的标准情节。事实上,与其他节目相比,《老友记》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走过下坡路。但是,有几次确实挺危险的,都穿好轮滑鞋上陡坡了。不过,这跟瑞秋和罗斯的感情没有关系,《老友记》的惊魂一刻是在瑞秋和乔伊这段感情戏。
考夫曼和克莱恩第一次跟主演们提出,在第八季乔伊爱上瑞秋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犹豫。勒布朗说感觉有点像“乱伦”,尤其是在跟女性角色培养了一段多年的兄妹关系之后。后来,勒布朗解释道,大家都知道罗斯和瑞秋应该在一起,但是十年都没让他们在一起。主演们觉得这可能是铤而走险的一招,更有可能让观众失望。克莱恩坚持说不会,这反而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是个会在故事支线情节中有回报的冒险尝试,就像瑞秋怀孕的情节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还算是个成功的转折,赋予了剧中最天真的人物一些深度和成熟。这样乔伊有了除了欲火和饥饿之外的感觉,勒布朗也体会到了极大的挑战,在不丢弃这个人物蠢萌内核的前提下,演绎出这个角色的成长和变化。他在第八季中的表现的确很出色,表演也的确很有张力,几乎掩盖了情节本身令人略有不适的事实,他也获得了艾美奖提名。
第九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情节变了。现在瑞秋喜欢乔伊了,这就有点过了。主演们再一次犹豫了,但是制片人保证没有问题并且承诺这一段感情会很短。克莱恩后来解释道:“我们心里有数,不会让乔伊和瑞秋这段感情发展得太远。”安妮斯顿想让剧情表达清楚,瑞秋不是爱上了乔伊,仅仅是受到了吸引。那只能是一时的喜欢,得是搞笑多于感情的纠缠。不然,这一段剧情可能就从单纯的冒险变成令人无法直视的“狗血”桥段。
考夫曼和克莱恩明白这一点,他们知道,已经九年了,《老友记》就处在走下坡路的边缘。他们在第四集《鲨鱼》中非常明显地暗示观众,在这一集里莫妮卡错以为钱德勒有喜欢海洋生物的性癖。《老友记》如果不懂观众的心,那也不能成为《老友记》了。在第九季终集临近的时候,制片人们很警觉。但是,他们依然需要一些事情来让罗斯和瑞秋再分开一段时间,而到这个时候了,这个事情肯定小不了。考夫曼和克莱恩明白,乔伊和瑞秋这一段感情在开始之前就会结束。他们不会在一起,也不会说爱,人们很难从这些情节中抽离。一旦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角色们和观众们一样都会满身鸡皮疙瘩,满心都想着罗斯。
与此同时,他们让罗斯和查莉在一起。查莉是防剧情走下坡路的保险,她是剧中几个成功的转折之一,让成熟的连续剧焕发新的生机。查莉由喜剧演员爱莎·泰勒扮演。她成了《老友记》里最受欢迎的客座演员之一,也是唯一一位在多集中出演的黑人女演员。“我觉得没有人想要在这里重申多样性的话题”,查莉当时说,“这不是那种‘我们找个黑人演员来变点花样’的情况。我希望自己是因为能力被选中的。”其实,很难想象她不是因为能力被选中的情况,尤其看到她如何完美地融合进了剧集之中。不像其他的客座演员,泰勒的喜剧能量和风格与主角们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查莉很显然是个临时的角色,但是她也不像是被硬加进去的。作为临时角色,她和主角演绎浪漫的剧情,却打破了主角彼此的化学反应(2)。她完美地融入了《老友记》。
但是,也很难想象,完全没有人意识到查莉是《老友记》里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重要的黑人角色。她的出现带来了非凡的曝光度,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还出品了一系列宣传照,安排她和史威默、勒布朗同组出镜。不过,这也没有改变她是这个角色完美演绎者的事实。泰勒本身就一直积极为电视的多样性发声,她指出,在剧本或角色描述中,没有任何关于查莉种族的描述。但是,侧重这一点的宣传也的确有点不那么聪明。从一开始,《老友记》统一的白人角色很少有尖锐的评论。比如,奥普拉就说过,“如果你们需要一位黑人朋友的话,也许我可以客串一下”。但是九年过去,超过200集,众多客串演员,评论家们开始好奇,他们是如何避开了几乎其他所有的种族。真的,白人怎么那么多?
观众们却是另一种观点。虽然电视内容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是地域上的隔离还是非常明显的。面向黑人观众的剧集,主要由黑人演员出演,即使这些剧也受到其他族裔观众的喜爱(比如《凡人琐事》《萌莎》《茶煲表哥》)。之后还有所谓的主流剧集,比如《老友记》,虽然全部由白人演员出演,但是受所有族裔欢迎。不深究的话,他们的确是广受欢迎。
我采访了阿基拉·休斯,她以编剧、制片人和喜剧演员的身份活跃于演艺界。她是和全家一起看着《老友记》长大的。作为黑人,休斯有时候会对一些关于种族歧视和她工作中的交叉性事件发表评论,通常是出于娱乐效果。很多人是通过她2014年拍摄的短视频《来见见你们的第一个黑人女朋友》认识她的。但是,她告诉我,在成长过程中,她从来没觉得《老友记》里面全是白人会让人不舒服,家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说:“我们看《老友记》完全不是为了边看边骂,那时还没有这种事。大家的感觉都是:这大概是电视史上最好的电视剧,我们全家都会看。我们不需要有什么刻意的文化共鸣,就是这样。”
如果电视不是像过去那样绝对的隔离,那么,她可能会注意到种族的问题,也有可能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但是,就像有人会为了骂而看一样,过去也没有多样化选角的做法。“任何受欢迎、不是只宣传黑人市场的剧集,或者是在UPN、BET频道播放的剧,就会是部白人剧(3)……黑人一直都在看白人的电视电影,因为放的就是这样的电视和电影,”休斯还提醒我,“过去也不会渗透得那么深。”即使是个小孩子,她也知道不该对电视期待太高。《老友记》很有趣,而且能和家人一起看,这些才是它被认为是好电视剧的原因。如果说它能又有趣,合家欢,还有多样化的背景,那就能算得上史无前例了。而直到今天,电视节目也算不上是走在创造这样的历史的路上。
我听好几个有色人种的朋友,也有白人,提起同样的论调(4)。我之前邮件联系过基亚·布朗,想要采访作家兼记者的她,她拒绝了,因为她很讨厌《老友记》。我猜(这就是典型的白人女性的行为!)她的出发点是这部剧的代表性不足,然后我回信给布朗,如果她有这方面的观点,也想请她谈谈,布朗还是回复拒绝了。她说,这和剧的种族代表性无关,“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好笑,没错,的确全部都是白人,但是《威尔和格蕾丝》也都是白人,我就很喜欢啊,因为好笑”。
和她不同的是,时至今日,休斯都觉得《老友记》很好笑。像大多数人一样,她喜欢看那些令人放松的重播。不过,区别于她作为儿童看这部剧的经历,她现在有了另一种视角。她说:“说得极端点,我也是这么看《乱世佳人》的。我可以欣赏这样的作品,我知道如果有有色人种、女性参演会好得多,这方面的确有很多问题。但是话说回来,过去就是这样的环境。我们不能单单因为过去的影视作品跟现在的不同,就把它们删除了。”休斯同样也欣赏现如今对于《老友记》的诸多有想法的评论,她告诉我:“我觉得那些评论没有损害《老友记》的声誉,反而赋予了它更多价值。我认为,可能正是因为这些‘事后诸葛亮’,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老友记》多样性不足。而有了这个契机,人们也会慢慢转变想法。所以,我觉得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这部剧也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也被当作是一个参照物,现在的有些节目和它对比,还远没有它有进步性。“你会看着(一部剧),然后说:‘至少这还比《老友记》更多样化一点吧?’”
但是,在查莉那一集首播的时候,休斯就知道这个角色的意义就两个字:临时。休斯说:“这甚至达不到他们有了一位新的黑人朋友在这个故事里有的效果和分量。”在以前,情景喜剧偶尔可能需要包括这些元素:一个很美的黑人女孩,有一条故事线,发展到约会的程度,然后还是继续讲六个白人朋友的故事。《老友记》在第七季是这么做的,在加布里埃尔·尤尼恩参加的单集客串,出演了一位跟查莉一样,和乔伊、罗斯都约会过的角色(5)。像泰勒出现了整整九集这样的情况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没人能猜到这标志着《老友记》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这部剧的最后一季了。
对吧?
这部剧第九季续订时郑重宣布,这是最后的、告别的、绝对的最后一季《老友记》。但是,不到六个月后,谣言开始出现了。也许,这剧还没到完结的时候。尽管各个方面——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华纳兄弟公司,制片人布莱特、考夫曼和克莱恩,还有主演们——都公开说明了2002年就是最后一季。不过似乎有人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在2002年的春夏,商业刊物开始猜测,是否有继续拍摄像《老友记》这样高预算剧集的可能性。当时,华纳兄弟公司知道,从长远来看,银团贷款费用是可以收回并有利润的,所以仍亏损制作这部剧。但是,那时的银团贷款合同在第九季就结束了。这是银团贷款里面典型的资金限额,因为第九季已经足够电视台播放一年了。如果他们要拍第十季,没人有义务去买第十季的重播,也没人保证能把这一季卖出去。《老友记》如此的人气是和高额的制作费挂钩的。与此同时,这部剧已经从巅峰走到了现在,电视潮流在慢慢走向现实。如果说,即使有一点点无法高价卖出的可能性,那拍第十季都会有过高的财务风险。说起来难以置信,不过华纳兄弟公司几乎没有续拍《老友记》的意向。
大家都知道,主演们也没有这个意向。他们手上有百万美元数量级的合约,再加上他们拍的前八季的片酬也算不上少。而且,那些辛勤工作带来的后期收益也是源源不断。钱不再是他们继续出演的理由之一了。至少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去出演话剧、独立电影,或者就干脆什么也不做——他们几乎都想这么过。史威默一直都在芝加哥的剧场圈子里留有一席之地,还尝试做导演。考克斯公开表示过想要孩子,也提过她和丈夫挣扎于不育的情况(扮演一个同样不育的虚拟角色也没能让现实生活变得稍微容易点)。作为一个演员和一个制片人,库卓在各方面都积极活跃着,她还邀约爱莎·泰勒参演一部喜剧。除了这些,他们在了解到第九季是最终季的条件下参与了拍摄。他们也都做了其他计划,或是在未来几年签了其他合约。第九季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给这部剧一个盛大、完美的结尾。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白纸黑字。
布莱特、考夫曼和克莱恩也做好了准备。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他们一直都得做好完结的准备,不管是突然被砍还是合同争议。每次演职人员沟通,他们都得考虑第二季、第六季或者第八季可能就要结束了。从某一刻开始,他们就得意识到这一点,用克莱恩的话说,“我们不能一直在写最终季”。他们也同样开始计划《老友记》之后的生活了。在最终季之后,他们决定,布莱特-考夫曼-克莱恩的制片公司也要结束了。考夫曼和克莱恩从当年在一个布莱迪思的谷仓写剧本,到可以写非百老汇歌舞剧,又到了在飞机上写项目方案,后来写《美梦继续》,再到与诺曼·李尔惨败的合作,到写了最后这部改变了他们自己和无数观众的剧。他们搭档编剧已经超过25年了,事到如今,他们可以单纯做老朋友了。
所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朝着完结进发,而这时杰夫·扎克尔一声大喊:“扭转乾坤!”
他的原话其实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完结。”当时是2002年7月,在电视评论委员会的媒体巡回期间。扎克尔承认,《老友记》的确可能要完结了。话是这么说,大家也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交易能推翻之前的决定。但是他又补充,“我觉得这也不是100%板上钉钉的”。考虑到最终季宣布也只提前了几个月,其实的确还有变数。第二天,执行制片人通过代理人对扎克尔发布了他们的声明,再次确认他们100%确定第九季就是最终季。好吧,可能99%确定。考夫曼说:“我们感觉,我们的创意上也就只能到这里了。如果要我们写新一季的剧本,也不是写不出来。我们只是觉得事情已经进行了整个循环,我们也不想做得太久惹人讨厌。”克莱恩补充说:“如果说这不是最后一季,那最好现在就通知我们。”信号开始发送了。
几周之后,库卓也说了句颇有深意的话,透露有99%的可能性——更可能是75%——主演们都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她在采访中说:“我们都相处得很好,也拍得很开心,编剧们也在努力工作,为我们创造有趣的故事。”好吧,但是他们不是跟全世界宣告第九季就是告别了吗?是啊,但是,她说:“现在,我希望不是(告别)。”
扎克尔已经远不只是充满希望,他算得上是渴望。他现在还没有《幸存者》,也没有新的可以替代《老友记》的剧集。多年以来,他都在找一个能帮助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稳定周四晚上收视的东西,填补《老友记》留下的空间。《威尔和格蕾丝》在晚九点收视不错,能稳住前20的位置,但是,如果没有强势引导的话,也有可能受到一些冲击。《实习医生风云》在评论家群体中比较受欢迎,但是观众却不怎么喜欢。如果要说的话,《实习医生风云》慢慢变得像《我所谓的生活》这种重量级大片,那不是扎克尔想要的类型。他需要另一个《老友记》,而在他找到之前,他都愿意支付破纪录的金额,再次留住以前的剧集。
到了这时候,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在《老友记》的第九季且最终季上面付了华纳兄弟公司一集700万美元的价格。在谈这笔交易的时候,扎克尔问了电影公司“假如”多拍一季会怎么样。他们回答:1000万美元一集,一共24000万美元。这只是制作费,能保证演员的档期、放映机构的收益,华纳兄弟公司也不会亏钱。这还是建立在编剧们愿意、六位主演愿意留下的前提下的。每一点都看上去几乎不可能,但也没关系,因为这都是一些假设而已,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同意为30分钟的电视剧支付1000万美元是闻所未闻的。如果这样,那电视网可能就会在第十季《老友记》上亏钱(这纯属假设,不可能的),而华纳兄弟公司也不会自找麻烦。但是,突然间,杰夫·扎克尔出现了,承诺提供这些条件。
关于这个决定,我问过媒体执行人劳伦·萨拉斯尼克,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电视台再花上几百万美元,让一个本身已经是史上最贵的半小时电视剧变得更贵呢?她的回答是:“没有任何东西能比热门剧更加便宜了,没有。”其实,萨拉斯尼克很清楚,情景喜剧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转向真人秀电视已经是大势所趋。而她,正是主导并塑造这一趋势的领头人之一。她之后不久就会担任美国精彩电视台的娱乐电视及数字媒体的负责人。她也承认,过去的经验还用得上,即使是过去的题材、式微的热门剧从商业的角度来看还是值得投资的。2002年,《老友记》的收视依然可观,能吸引近千万的固定观众。虽然《老友记》从第八季回升的收视又滑落了一些,从第一降到了第二。但是,不管收视是否下滑,排名第二的剧都不能放手,得紧紧抓住。
针对华纳兄弟公司和他们第九季的银团贷款方,萨拉斯尼克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于这样一个热门剧,其实提前谈判的交易并不好。真的,大家其实是想把它拿出来,把它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不管是多少钱。人人可能都等不及想播《老友记》的最后一季了——尤其是那些没放过前九季的。”对于电视台和影视公司来说,不论前期投入是多少,这都是一部价值难以估量的剧。萨拉斯尼克提到,这样的情况下,商业决策根本不用犹豫,创意决策才是难的地方。
即使在今天这种真人秀电视节目群起而代之的背景下,《老友记》这样的剧还是永远会有观众。真人秀节目是新鲜的、粗俗的、时髦的,观众群体很大,也极易沉迷。但《老友记》是那种观众会回归的、传统的、忠诚的爱好,即使现在它已经不再处于过去的巅峰状态。萨拉斯尼克解释说:“就像情侣关系一样,如果你真的回头,你会迫使自己去想感情中的好,也可以类比是工作或私人生活等,有很多好的时光,也同样有很多不开心的时候。但是,因为在这段关系中投入了很多,也因为很长时间里都进展不错,所以可能大家意识不到,其实中间点才是巅峰。”
我认为,这也就能解释另一个决策了——创意决策。当然,其中涉及很多因素,包括大家都没想到的扎克尔会愿意付出那么多钱。但是,如果已经有了这么多钱,可能扎克尔的钱也就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了。不信的话,可以问问杰瑞·宋飞,那个拒绝了1.1亿美元报酬出演第十季的人。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如果大家被迫直面什么事情的结束,可能是一份工作、一段感情,或是人生的某个阶段,大家就会更倾向于珍惜。环顾四周,大家会看到很多令人怀念的人和事。任何不好的回忆都会被怀旧之情所取代,而突然之间大家就会意识到,能拥有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杰·雷诺问过詹妮弗·安妮斯顿:“你确定这是最后一季了吗?你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吗?”当时是2002年8月,就在第九季开播之前,而雷诺再次把主演之一请到了他的演播室,问了一年前同样问过的那个问题。他本身就是一个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明星,他的提问就像是在代表电视台提问,而主演们并不是唯一可以通过媒体来谈判的群体。一周前,他请来了勒布朗,在直播的时候给了他一只小狗(一只吉娃娃,就像勒布朗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样),然后靠过去,问他和他的剧组小伙伴们有没有考虑留下来继续帮助电视台。勒布朗在胸前捧着小狗,嘟囔着说:“我们啥也没听说。”然后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安妮斯顿说的也没有比他清楚多少。问她这部剧真的就这样到头了吗?安妮斯顿回答说:“其实是这样的,你想,我今天这么说,看起来好像是最后一季了,我们心里想的也是最后一季了。”说到这里,观众就发出惋惜的叹气,安妮斯顿也摆了个悲伤的表情表示同意。“我懂,”雷诺还是继续说,“你获得了艾美奖提名(6),恭喜啊!”但事实上这听起来根本不像是恭喜,反而是提醒安妮斯顿,别忘了是这部剧和电视台才让她获得了这个很棒的题名。事实上,这是她获得的唯一的奖项提名,不管是艾美奖还是其他奖。
此时,安妮斯顿已经参与了十几部电影,其中很多评价都不错,但没有一部大获成功。除了类似《构想完美》这样传统的爱情喜剧,她还是大热电影《上班一条虫》的女主演,还为《钢铁巨人》的一位角色配音。在她的电影被评论赞赏的同时,她也乐意出演一些特别的角色,让观众短暂地忘记瑞秋。她在2002年上雷诺秀的时候宣传的那一部电影,恰好就是这样的作品。
《麦田守望的女孩》是那年最受好评的独立电影,安妮斯顿扮演一位得克萨斯州的女性,婚姻不幸福,工作也毫无希望。标题里的好女孩贾斯婷和一个年轻男人有一段混乱的婚外情,被另一个男人抓住了把柄,被胁迫和那个男人发生关系,后来怀孕了,骗了家暴的丈夫,最后却又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原点:被困且悲惨,还有个孩子。除了孩子,这个角色是瑞秋完全的对立面,而安妮斯顿把这个角色完全演出来了。影评人指出,在她的其他作品中,她明显是在尝试多元化角色,避免角色固化。但是这次,她真的做到了。贾斯婷和瑞秋的设定南辕北辙,而每个人都说:“最终,詹妮弗·安妮斯顿坚决地用她在独立电影里艺术讽喻的才华和表现,打破了她在《老友记》里的形象。”罗杰·艾伯特大加赞赏,“绝不会用同样的标准来评判她了”。《纽约时报》的评论员艾维斯·米切尔谈到她赋予角色的那种平板、悲伤的声音和“孤僻的精神状态”,和在电视上那种活力四射、手舞足蹈的喜剧形象完全不同。不把贾斯婷、瑞秋和安妮斯顿本人拿出来比是绝对不可能的,米切尔写道:“安妮斯顿小姐让《麦田守望的女孩》惊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可能会觉得,因为扮演了瑞秋——这个《老友记》里面有钱老爸惹人怜的女儿,自己和贾斯婷一样被困住了。”
这措辞着实准确。她演那个可怜的富家小姐演了那么久,让安妮斯顿都成了个可怜却(超级)有钱的明星。如果她演的是其他剧里的什么角色,那她可能就会因为《麦田守望的女孩》这部影片成名,迎来她职业发展的新起点。她有这样的影响力,当然也愿意为之努力,但是,这就是电视剧明星的困境:你在电视屏幕上越出名,就越难离开电视屏幕。
安妮·海伦·彼得森告诉我:“很多电影角色都有一个定型角色。”彼得森是一位文化作者和记者,有媒体研究的博士学位,专注于名人历史方向。她认为,有很多电影演员都永远与一些角色联系在一起了。安妮·班克罗夫特是罗宾森夫人,安东尼·霍普金斯是汉尼拔·莱克特,“但这只是电影银幕上的两小时”。如果说是电视,那会是上百个小时,“詹妮弗·安妮斯顿作为瑞秋·格林的时间有无数个晚上,很长的时间,而在此之前都没有固定的角色或明星形象。所以,这当然会成为她的明星形象了”。电影明星可以代表角色,但是电视演员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是属于角色的。
自然也是有例外的。彼得森举的是乔治·克鲁尼的例子,他成功进入电影行业,并开创了自己新的事业,但是仅仅是因为他在第五季的时候,提前离开了急诊室。彼得森说:“他一看到墙上写的字,就立刻脱离了道格·罗斯的角色。”《急诊室的故事》放了15年,也是同题材剧集中的第一。克鲁尼本应是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在电视行业轻轻松松捞足钱的。但是,他如果多待一秒,他可能永远都是道格·罗斯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简单的对应关系。观众们花很长的时间看电视,而看电视是在家里舒适的环境中。即使到现在,电视剧还是很受欢迎,而其他媒体基本都快被互联网取代了的时候。电影却是另一种情况——仅仅是因为它有确定的结尾。电视的话,总可能会有之后——之后一集,之后一季,或者是回归特辑。即使是角色在剧情里“死亡”,也有可能会“复活”。
然后就出现了彼得森提到的明星形象的问题。在大众的眼里,很多演员和角色都是一体的,包括电影演员。这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导演卡梅隆·克罗曾经说过一个关于他和约翰·库萨克一起去酒吧的故事,约翰是《情到深处》的主演,虽然库萨克出演过很多其他受欢迎作品中的角色,但《情到深处》是粉丝们的最爱。有些人在酒吧里跟他搭讪,问他:“你是劳伊德·多卜勒吗?”库萨克回答说:“在过去我红的时候,我是多卜勒。”这后来成了库萨克一段传奇轶事——恰恰说明,观众会天真地把演员当成他们演的角色,还给大家一个理由,说这也许是对的。也许,时不时的,约翰·库萨克真的是劳伊德·多卜勒。
多卜勒是库萨克明星形象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但是对于《老友记》的主演们来说,角色就是形象,完完全全的。小道消息不是只有一条两条,而是数不胜数,关于他们在生活中是多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共进午餐,关于安妮斯顿怀孕的谣言(就像瑞秋一样)。主演们从来就没有对此提出异议,默许了观众将他们和角色联系在一起,还看起来挺乐意的样子。其实,何乐而不为呢?他们生活中的确也是好朋友,也的确一起吃晚饭,大家看剧的时候的确想知道这些。但九年后,《老友记》的画外音已经幻化出了生命,吞噬了他们全部。
瑞秋在安妮斯顿身上的情况尤为严重。不管是在屏幕上还是在其他媒体上,她的形象总是那种可人的、容易接近的、天真的女孩,一生的梦想是想做个妈妈。彼得森说:“她的确尝试用《麦田守望的女孩》这部作品来扭转这个角色,但是这个角色就只像是一种假设,‘如果瑞秋是个坏女孩会怎么样呢?’”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安妮斯顿都会选那些不受人喜欢、不光鲜的角色,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反瑞秋”的角色:收入低还会偷主人东西的管家、受尽折磨的残疾瘾君子、糟糕的老板等。彼得森补充说:“我多年来都惊叹于她选的这些坏女孩的角色,但是人们一直都坚信她是美国甜心,还把想要生孩子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我认为意识形态的力量已经将‘詹妮弗·安妮斯顿’包装成了一个比真正的她要大得多的概念。”(www.xing528.com)
她和同组的主演们总会有其他事业,有些人可能还会有更有代表性的作品。库卓已经有了《阿珠与阿花》,她的角色是个有点古怪的金发女孩,但是又跟菲比完全不同。2005年,她参与编剧《归来记》,并出演瓦莱丽·切里西一角,在这部剧里,她的角色是前情景喜剧明星,但又跟库卓完全不同。
勒布朗的轨迹大概更加传奇。他没有抗拒,反而主动接了《老友记》的棒。首先,他演了不出名也不长久的《老友记》衍生剧《乔伊》,一直演到2006年这部剧被取消。在那之后,他休息了四年,拒绝了所有的工作,从大众视野消失了。在2011年,他以《戏里戏外》这部作品回归,一部由大卫·克莱恩和杰弗瑞·克拉里克合作编剧的电视剧,在里面出演“马特·勒布朗”。这像是他的另一个带有讽刺幽默的人格,故意表现出一种沧桑的、玩弄女人、有酒瘾的样子,这个角色很成功。彻头彻尾的黑色幽默喜剧将勒布朗和乔伊串在一起,使得演员自身幻化为一个新的角色。“马特·勒布朗”成了马特·勒布朗最受影评人称赞的一个角色,为他赢得了第一座艾美奖奖杯,也开启了事业的新篇章。诚然,还是逃不了《老友记》,这部剧在大众认知中有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勒布朗放弃挣断和它的联系,反而从内部重新萌芽。为什么不这样呢?这样的生活可以是很滋润的。当然,他得忍受每次出门都有人问他:“你最近怎么样?”但是,这样的生活绝对算不上是坏事,有一部受欢迎的情景喜剧,和爱的人一起工作、挣钱,角色永远定型为“老友”。
这其实是演职人员聊过的一件事,2002年秋天,他们聚在一起投票是否拍第十季,考夫曼和克莱恩决定拍,他们可以再拍一年,但是绝不再继续了。这一刻,大家的目光才真正转向最终结局的那一刻,不管是这一年,还是下一年。现在,选择权就到了主演们手里。勒布朗回忆起当时和大家一起掂量好处和坏处的时候:是应该继续拍,还是就让回忆成为回忆。他笑着回答:“我觉得,该有的后果我们都见过了。”这次是安妮斯顿提出了忧虑。当时,《老友记》刚得了艾美奖(她也是),收视率很好,但也许不会再上升了。大家不是想要在巅峰结束吗?在一年后,最终季播放之前的一个采访里,安妮斯顿承认,她的确有这样的顾虑,“我当时觉得,我体内还剩多少瑞秋能量呢?我们还有多少故事?还能讲多少故事呢?不要等到我们都很可怜地只能靠彼此活着的地步才停下来”。
据说安妮斯顿还提出过一个妥协的条件。她同意回归,但是只拍12集,而不是通常的24集。和之前一样,还是所有人条件一样。其他主演(好几个也说了想要完整拍摄的)也都支持她。不会有瑞秋不在的集数。如果安妮斯顿只拍12集,那么其他人也一样。不过,杰夫·扎克尔就不同意了。半季的《老友记》只能救他一半的生计。扎克尔施压了,亲自打电话说服主演们。他还提出了一个18集的方案,但是并没谈拢,后来陷入了僵局。
2002年12月20日,一个星期五,当年的最后一个拍摄日,也是谈条件的最后一天了。没人能谈拢时间安排的问题,而经纪公司整个圣诞节假期都不上班。从商业的角度来说,一直到新年这段时间都是没办法做什么工作的,而到了新年,做这样的决定就太晚了。对编剧们来说,时间安排已经非常紧了。在2002年7月的时候,克莱恩就说,如果说这不是最后一季,那最好“现在”就通知他们,而这已经又过去五个月了。到了星期五,第十季存在的可能性在迅速降低,不过,电话还在一直响。即使是《老友记》的谈判,也有点越来越离谱了。
后来,那个星期的导演凯文·布莱特挺身而出,作为演职人员和电视台之间的实际谈判人来沟通,他回忆说:“当时是这样的,我们想出去排一个场景,然后我联系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联系好了我再联系主演们。”一直持续到深夜,布莱特在电话和休息室之间跑来跑去,休息室里是聚在一起等待的主演们。布莱特会带着一个金额或是一个方案,等答复,再跑回去打电话,然后大家回去拍下一个场景。那一天十分漫长,而每个人都神经紧绷。而当时,电视台甚至一度威胁撤资,谈判陷入僵局,也许到了让《老友记》离开的时候了。那是第一次,大家不确定电视台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显然,他们是在虚张声势。午夜之后不久,演职人员提出了最后的要求,然后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同意了。主演们同意出演18集,并且其中一集是剪辑剧情(7)。协议达成。布莱特和主演们结束了拍摄,然后回家了。扎克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第十季,也为找到下一个周四晚的热门剧争取了点时间。
几个月之后,他找到了。2003年5月,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宣布出品一部新的真人竞赛节目,由唐纳德·特朗普出演。很多人认为《飞黄腾达》是电视年代里最后一部必看剧。而那时,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放弃了喜剧,加入了另一阵营。毕竟,这也是胜利。
对于《老友记》团队来说,他们现在又有了一年时间,来重新调整对于离开这部剧走向未知的复杂情绪(他们调整归调整,每位主演1800万美元的收入可一点不耽误)。布莱特回忆说:“我认为,就像大家担心的一样,可能这只是另一种拖延结局的方式。我觉得可能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的状态。”
第十季给大家的就是这种感觉:一个加长版本的第九季。有点像是看一部好电影的剪辑,看的时候会意识到,也许这些额外的情节、对话被剪出来也算是有理有据。但话说回来,这还是一部好电影。
第十季向我们展示了《老友记》的强大。它跌跌撞撞地踏入一个长寿剧的陷阱,而且很多故事都像是在拖延结局之前的时间。当然有些也的确是在拖延,证据之一就是菲比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康斯薇拉·香蕉汉默克公主。我强烈怀疑这是第四季应该出现的“梗”。尽管匪夷所思,不过效果挺好,逗得大家开怀大笑。第十季很好地回击了影评人们多年来的观点,“电视剧依靠的是年轻的脸庞和面向年轻人的市场定位,而不是坚持创意”。一步步地,角色们的故事都收尾,每个人都得到自己完美的结局。同时,他们也并非像隐入夕阳,而是踏着缓慢的脚步,给了大家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莫妮卡和钱德勒买了房子,但是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处理文书、打包才能搬家。菲比有了她自己心中的梦幻婚礼,但是她一从蜜月回来,还是会去工作,会和朋友们一起喝咖啡。在这件事情上,编剧们做得很棒:提醒我们故事会结束,但生活仍在继续,不会对我们当头棒喝然后生硬地说再见。即使最终季有如此明显的拖沓,仍然创造了很多经典的《老友记》时刻。这些“梗”如此简单又蕴含充足的能量,你不会相信他们之前没做出来。菲比试着教乔伊法语,罗斯去做了喷雾晒黑。“乔伊不分享食物”,要我说,光是这句台词,看第十季就是值得的。
最终,这些时刻勉强只能算是对于背后紧张气氛的调剂。第十季,就像第一季一样,自带焦虑能量。这一次,大家不是担心刚成形的首播集,而是深深地希望这部具有代表意义的热门剧不会让观众失望。
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众所周知,电视剧最终季是混乱的,或容易走极端。你没办法取悦所有人,而最终季如果想这么做,那可能就不可避免地要么太甜蜜,要么太自我拔高。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太简单,或者太模糊,这样观众可能会暴怒。时至今日,还有人对于《黑道家族》的结局极度不满。《老友记》的情况又如此特殊,因为它已经和观众建立了如此密切的关系。长久以来,它都能呈现给观众真正想看的内容,从未背弃观众的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恰好帮了他们一把,因为编剧们清楚地知道最终季应该有什么故事。换句话说,他们的故事结束了,因为每个人早就知道最终季有什么故事了。
事件和时间都很明确了:罗斯和瑞秋最后会在一起。唯一的惊喜就是复合的方式了。已经过了十年,一次短暂的婚姻,一个孩子,很难想象是什么能让这两个人永远在一起。考夫曼回忆说:“(大结局)可能是克莱恩和我写过的最难写的一集了。”这一集需要创造出一种完结的感觉,包容足够的眼泪,同样还得有趣。克莱恩说:“这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不能让大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最后一季还是这部剧的一部分。”他们不想做那种《未来发生的事》的剧集,或是尝试什么巨大的转折,揭露菲比由药物引起的幻觉或者是瑞秋的梦。(8)他们看过《宋飞正传》最终季的情况了,和《宋飞正传》的传统风格不同,最终季既不甜蜜也无法使人产生共鸣,原本是想和剧集的基调保持一致,最终结果却非常令人失望。考夫曼和克莱恩决定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没时间去折腾了,他们的最终季得满足所有人的期待,还不能是大家都猜得到的剧情。得让人觉得特别,而不仅仅是不同,考夫曼说:“所以,我们身上只是有一些小小的压力。”
在编剧的房间内梳理了几个月的故事之后,考夫曼和克莱恩只能在休假的时候写作。考夫曼和家人在夏威夷,而克莱恩在佛蒙特州。他们就只能通过电话一起准备剧情。克莱恩会在雪地里散很久的步,默念段子或对话,然后回去再和考夫曼通话。完结他们一起合作了十年的剧,感情上会觉得奇怪又艰难。而彼此相隔5000英里(9),只能通过电话,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克莱恩说,“写最后一集,根本没有拍最后一集难”。
勒布朗是起头的那个。2004年1月16日,他和其他人在拍摄间隙一起挤在中央公园咖啡馆的橙色沙发上。那是拍摄《最后一集》的第一天。因为最后一集片长一小时,所以后半部分会在下一周拍摄,也就是1月23日。大家一直觉得不舍、纠结,甚至整季都是如此。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一个同样的拍摄日,他们需要保持冷静以完成工作进度。因为哭肿的眼、擤红了的鼻子而不停补妆已经花了很长时间,而这时勒布朗突然意识到,他转身对其他演员说:“你们意识到这是最后一个在咖啡馆拍摄的场景了吗?”然后大家的情绪就都崩溃了。
布莱特当时负责导演最后一集,他放弃了,然后走出了片场。他对其他制片人说“主演们已经完全崩溃了”,他解释了勒布朗做了什么,“他们现在都没魂儿了”。主演们坐在那里,一边哭一边轮流安抚彼此。(想象一下,如果高中有十年,而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天。)在现场有很多亲友被邀请来了,包括克莱恩的伴侣、库卓的丈夫、南希·约瑟夫森——1985年在算不上百老汇的地方发掘考夫曼和克莱恩的经纪人,他们都提出来看一下拍摄现场。中央公园咖啡馆的布景后面站满了律师和经纪人。考夫曼开玩笑说,这里突然成了世界上顾客最老的咖啡店。她的孩子之后会在机场镜头里出现,他们从婴儿的时候就经常到片场来,布莱特的孩子们也是。堂兄、外甥、助理、配偶、普拉提教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为了提供精神支持而来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找到了门路来看最后一集,”布莱特说,“但同时,又让人觉得是家庭成员都来了。十年来参与过这个剧的人,都来这里见证大结局了。”
大卫·怀尔德也在那里。过去的数年间,他已经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在《滚石》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有关《老友记》的标志性文章,还给第一季出了一本书。他已经采访主演们太多次了,他还曾经开玩笑说,自己就是“第七个老友”。他说:“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见证了主演们如何在早期的困难岁月里相互扶持,慢慢成长为电视行业里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团体。现在,如果怀尔德在派对上或是华纳兄弟公司的餐厅看到他们,可能会打个招呼,但绝对不会想要加入他们。他说:“我不会越界,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否喜欢我。但他们信任我,把我当成一个了解他们的人,能够尊重他们的情绪和空间。”所以,这个小团体有且只有六人,而怀尔德是一个受信赖的局外人。
在季终集临近的时候,华纳兄弟公司联系他,授权他再写一本关于这部剧的书,出价和之前的那本相同,怀尔德拒绝了。制片公司再次回复说,主演们说只有怀尔德是作者,他们才同意参与这本书。怀尔德说,那好吧,如果按照《老友记》的操作来,那他就写。不管主演们可以通过这本书挣多少,他也要同样的数额。他们同意了。如果在十年前,这会是一个荒谬的要求,但是,因为主演们的合约,他们开了一个先例。不只是涨了薪水,他们还亲手管理自己的工作。怀尔德说:“他们会做好所有工作,来确保他们的收入。我只是受益者之一,非常非常大的受益者。在编剧罢工期间,我拿了一张支票,简直是我拿过的最大的一笔。就那一刻,我觉得可能仅仅是因为我就是像‘第七个老友’一样,才拿了这么多钱。”
怀尔德在最终集拍摄的时候出现在片场,为写书取材,见缝插针地采访。这工作可不轻松,全部的演职人员都努力停止哭泣,争取拍完最后一个中央公园咖啡馆的场景。考夫曼说:“我们差点就拍不完了。”晚上十点半左右,他们终于拍完了。舞台一清空,工作人员们就在咖啡店里止不住啜泣。尽管是疯狂的一天,但是任何人都没预料到这个情况。意识到了结尾正在临近,主演们从更衣室里出来。制片人们、办公室职员们,每个人都到舞台这边来了。考夫曼说:“我们看着这部剧的离开,就像是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后来,他们坐在中央公园咖啡馆布景原来的空地上,开了一个即兴小派对。他们在墙上写下了感性的留言,还争抢纪念品的所有权。有人开了一瓶培恩酒(顶级龙舌兰酒品牌)倒给大家喝,而布景装饰负责人格雷格·格兰德说了祝酒词:“我们在第24舞台留下的记忆,比任何美梦都要美。”
他们于1月23号回到片场继续拍的时候,甚至摄像机开拍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团乱。一开始,安妮斯顿被认定为最可能会哭的人,她从第一次读剧本开始就是含着泪的。考克斯倒是稳如磐石般专业,她差不多一句台词也没读错,别人嘻嘻笑的时候她也没出戏。但是在那天,她也知道,哭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她当时的丈夫大卫·阿奎特,带着摄像机来记录这重要的一天,安妮斯顿的父亲、史威默的父母也都在片场。有一位制片人还整理了一份《老友记》“年鉴”,就让一切看起来更像高中了。一些客串演员也回来看了最后的录制,包括汉克·阿扎利亚、爱莎·泰勒、保罗·路德和麦琪·维勒。维勒被说动了来演一点儿珍妮丝(“哦——天——哪——”)来暖场。维勒后来说:“很多人问我会不会担心,演如此独特的一个角色,尤其是声音如此独特,会不会之后只能演同类型的角色。我完全不担心,我也从来没担心过之后的问题。我只是想享受工作,把角色演活。我非常骄傲和开心,能参与一个给大家带来如此多快乐的事情。”多年后,人们还会在杂货店认出她,请她像珍妮丝一样笑一下,她会同意,也不会觉得被冒犯,“被认出来是一种荣幸”。
那天,观众们着实为珍妮丝疯狂了一波。基本都不需要暖场,观众们早已是紧张又激动了。在最终季的其他集数,他们已经在没观众的情况下拍了一些了,以保证在上映之前不会有剧情泄露。而最后一集,制片人们讨论了是否要提前录制——或许只把朋友和同事请来。不然如何避免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而永远都是有真正的观众会更好。他们决定,“不管了,要么泄露,要么不泄露,随它去了”。最终季关注度如此之高,已经有一些故事的流言了,大多数还有些跑偏(比如有个谣言说,他们会拍几个不同的结局)。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大家都知道莫妮卡和钱德勒的孩子会出生,惊喜可能在于他们会有一对双胞胎(10)。大多数观众也知道考克斯自己已经怀孕了(这事也被媒体争相报道了),其实已经没必要再通过奇怪的摄影角度或者巨大的包来挡着她的身体了。没人想看一个莫妮卡只能露出脖子以上部位的《老友记》最终集。所以再说一次,不管了,随它去吧。他们决定在观众面前拍完全部,让考克斯穿上超大的衬衫,别再担心保密的问题了。大家都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对吧?
不会有第二个结局的,一定会是罗斯和瑞秋,和一个空的公寓。考夫曼和克莱恩曾在开玩笑时模糊地提过对于这对情侣的复合——或是另一种他们没有复合,但是看起来也许会复合的情况。然而,他们很快意识到不行,那会让所有人都痛苦且不满足,包括他们自己。克莱恩曾经这样说:“我们已经吊了观众们的胃口十年了,让他们失望不会有半点好处。”
事实上,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在创作上付出了很多努力,让罗斯和瑞秋没能在一起。而走入第十季,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得太好了,罗斯和瑞秋看起来的确像是两个柏拉图式的朋友,友好合作,一起抚养孩子而已。他们看起来甚至都不会在小团体之外一起玩。所以,考夫曼和克莱恩开始小心尝试点燃两人的浪漫火花,提起他们过去的回忆,有好的回忆,也有不好的回忆。在瑞秋父亲患心脏病的时候,罗斯和瑞秋一起回长岛的家。这提醒我们,罗斯在年少时如何爱着瑞秋。后来,他们碰到瑞秋过去工作上的同事马克,罗斯疯狂的嫉妒又卷土重来。瑞秋得到一个在巴黎的工作机会,对罗斯来说,直到那时,真相才开始浮现。对他们而言,分开这么长时间如此简单,仅仅是因为他们依然密切联系着,他们之间诱人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而罗斯和瑞秋一直都热衷于潜在的浪漫喜剧生活,而不是稳定的情侣关系。至少他们过去还在一起的时候是那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最开始,考夫曼和克莱恩计划了一个故事(计划在季终集的前两集),他们一起去了巴黎,而罗斯再次爱上了她。他们最后没有启用这个版本。说实话,这没什么必要,这样看起来还太公事公办了。说到底,不管是角色还是观众,都不需要什么巨大的浪漫举动来让罗斯和瑞秋复合。最后,不需要什么重大的理由让他们重坠爱河,仅仅是他们相爱,他们都成熟到愿意承认这样的爱,也差不多到了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了。
瑞秋下了飞机,莫妮卡和钱德勒带了双胞胎回家。大家都想着最后一夜永远也拍不完,但是时光飞逝,克莱恩甚至想:就没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没什么能拖延时间的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们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准备最后一幕了。到这时,考克斯快绷不住了。在最后一段对话里,她忘词了,然后他们重新开始,然后,她又卡住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断地犯错,难以将台词完整地说出来。看着她,看着他们的煎熬和结尾的挣扎,这一刻仿佛变得更加沉重。紫色的墙纸被撕光了,为拆除做准备。落日余晖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一切都结束了,实在是太悲伤了。再一次,马修·派瑞打破了这种悲伤,开玩笑说:“有人要失业了。”
一个熟悉的玩笑,但还是像新的一样有效果。考克斯说了她的台词,然后其他人说完了各自的,然后页面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布莱特让他们重拍了这一幕,仅仅是为了保险,但是,最后还是用了第一次拍的镜头。重复结尾让观众和主演们都精疲力竭了。不论如何,他说:“最后的效果很完美,第一次这样。”
(1) 此传统源于《欢乐时光》饱受诟病的第五季,其中一集方奇真的在滑水板上跃过了一只鲨鱼。
(2) 喀喀,珍妮丝,喀喀。
(3) 康妮·王是位亚裔美国人,她对此很有共鸣。除了《老友记》,她说:“我还会看其他电视剧,比如《萌莎》。没错,里面都是黑人家庭,或者都是黑人朋友。”因为她从小就是在一个全部是白人的社区看这样的电视剧,她得到了这样的信息:黑人总是和黑人一起玩,白人总是和白人一起玩。“除了短命的《全美女孩》,”王补充说,“没有节目是面向亚裔的,但如果有的话,我觉得里面肯定也是亚裔只跟亚裔一起玩。”
(4) 查克·克洛斯特曼告诉我:“我生命中最大的媒体变革,就是像现在我们对待电视节目一样认真对待。比如‘定时收看’,没人会在1994年说这样的话,像是疯子一样。那时候,没其他事情好做的人才会去看电视。”
(5) 雪利·谢菲尔德也在乔伊和罗斯故事线里有一个小(非浪漫关系)角色,在《老友记》第四季《菲比子宫的故事》那一集里,乔伊做了罗斯所在的博物馆的讲解员。谢菲尔德扮演的是另一位讲解员,向他解释那些“白大褂”(科学家)和“蓝外套”(导览员)不能在餐厅同桌吃饭。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故事在罗斯甩开白大褂的时候到达了顶峰,在最后倡议融合:“我提议,我们甩开这些分开我们的外套,然后去了解衣服里面的这个人吧!”这是一个在20世纪90年代恰到好处的主流多样性观点:很简短,讲的就是关于“无视肤色”的话题,由白人陈述。谢天谢地的是,谢菲尔德太抢风头了,以至于大家只能记得她那句“我把我的零食包给你吃了!”。
(6) 同年,主演们决定(自然是以剧组的身份)提交男女主演类别的题名。在那之前,他们都是题名客串演员的,但就像马修·派瑞在庆典上开玩笑说的一样,“那样效果不怎么好”。库卓是唯一一位得了奖的主演。
(7) 也就是《钱德勒被发现的故事》。
(8) 这两个概念后来都出现在了网上的那些关于《老友记》的谣言中。
(9) 1英里=1.609344千米。
(10) 公正地说,这其实是个挺荒谬的场景。我在这想说的是,编剧们的确知道他们触及现实生活的点在哪里,克莱恩解释道:“关于大家到底愿意相信多离谱的事,有过很多争论。而大家会在传统、剧情的基调和情景喜剧之间有很多让步空间。”他们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他们也懂得,观众不是期待在《老友记》中看到脚踏实地的真实,“我们又不是在拍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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