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青
我的诗献给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
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
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
高大的结着戴帽子的果实的榉子树
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
这些年老的树,在山岗上集成树林,
荫蔽着一个古老的乡村和它的居民。
我想起乡村边上澄清的池沼——
它的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杨柳,
水面浮着菱叶、水葫芦叶、睡莲的白花。
它是天的忠心的伴侣,映着天的欢笑和愁苦;
它是群星的沐浴处,水禽的游泳池;
而老实又庞大的水牛从水里伸出了头,
看着村妇蹲在石板上洗着蔬菜和衣服。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幽静的果树园—
墙上和篱笆上爬满了茑萝和纺车花:
蜜蜂的酿造室,蚂蚁的堆货栈;
蟋蟀的练音房,纺织娘的弹奏处;
我想起乡村路边的那些石井—
青石砌成的六角形的石井是乡村的储水库,
汲水的年月久了,它的边沿已刻着绳迹,
暗绿而濡①湿的青苔也已长满它的周围,
我想起乡村田野上的道路—
用卵石或石板铺的曲折窄小的道路,
它们从乡村通到溪流、山岗和树林,
通到森林后面和山那面的另一个乡村。
我想起乡村附近的小溪—
它无日无夜地从远方引来了流水
给乡村灌溉田地、果树园、池沼和井,
供给乡村上的居民们以足够的饮料;
我想起乡村附近小溪上的木桥—
它因劳苦消瘦得只剩了一副骨骼,
长年地赤露着瘦长的腿站在水里,(www.xing528.com)
让村民们从它驼着的背脊上走过。
我想起乡村中间平坦的旷场—
我想起乡村里重压下的农夫—
他们的脸像松树一样发皱而阴郁,
他们的背被过重的挑担压成弓形,
他们的眼睛被失望与怨愤磨成混沌;
我想起这些农夫的忠厚的妻子—
她们贫血的脸像土地一样灰黄,
她们整天忙着磨谷,舂米,烧饭,喂猪,
一边纳鞋底一边把奶头塞进婴孩啼哭的嘴。
我想起乡村里的牧童们,
想起用污手擦着眼睛的童养媳们,
想起没有土地没有耕牛的佃户们,
想起除了身体和衣服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雇农们,
想起建造房屋的木匠们、石匠们、泥水匠们,
想起屠夫们、铁匠们、裁缝们,
想起所有这些被穷困所折磨的人们—
他们终年劳苦,从未得到应有的报酬。
我的诗献给乡村里一切不幸的人—
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记起他们,
记起那些被山岭把他们和世界隔开的人,
他们的性格像野猪一样,沉默而凶猛,
他们长久地被蒙蔽、欺骗与愚弄;
每个脸上都隐蔽着不曾爆发的愤恨;
他们衣襟遮掩着的怀里歪插着尖长快利的刀子,
那藏在套里的刀锋,期待着复仇的来临。
我的诗献给生长我的小小的乡村—
卑微的,没有人注意的小小的乡村,
它像中国大地上的千百万的乡村。
它存在于我的心里,像母亲存在儿子心里。
纵然明丽的风光和污秽的生活形成了对照,
而自然的恩惠也不曾弥补了居民的贫穷,
这是不合理的:它应该有它和自然一致的和谐;
为了反抗欺骗与压榨,它将从沉睡中起来。
注释
① 濡:沾湿,沾上。
这首诗作于1942年9月。诗人精细而准确地描绘了乡村的自然环境和那里的劳动者的生存状态。家乡的一切可以说已经渗入诗人血液里,诗人又常常思念家乡,那里的一切就更鲜明地珍藏于诗人心中了。读了这首诗,我们很自然会想到艾青那首著名的诗《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献给乡村的诗》,可以说与《大堰河—我的保姆》 有异曲同工之妙。
② 此篇诗歌形式上有什么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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