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绍兴和议
建炎四年(1130)以后,宋金战势发生明显变化。南宋逐渐整顿军队,建立起较为严密的防御,加之江淮地区河湖密布,不利骑兵驰骋,气候卑湿,金军将士水土不服,沿途受到南宋军民阻击,金军三次大举南侵,并未能成功追歼宋高宗,反而险象频出。在江淮地区,建炎四年,陈思恭败金人于吴江,险些擒获金兀术。韩世忠在黄天荡阻截北归金军,长达月余。绍兴四年(1134),岳飞收复襄阳六郡,韩世忠取得大仪镇之战的胜利。在川陕地区,富平之战后,宋军相继取得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之战的胜利,遏制了金军由陕入川的企图。这些都充分说明,宋金双方逐渐形成了战略均势。
金朝统治者认识到难以在短期内灭亡南宋,转而实行“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120]的策略,一面扶植刘豫建立伪齐政权,统治河南、关陕地区,一面释放出讲和的信号。此时的宋高宗,不顾形势的有利变化,依然主张讲和,“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121]。建炎四年,羁留金朝的前御史中丞秦桧归宋,极力鼓动议和,与高宗一拍即合,不数月间,由礼部尚书升任宰相。然而,秦桧急于求和,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策,遭到朝臣一致反对。绍兴二年(1132),秦桧被贬出朝廷,主和之风暂时受到遏制。
绍兴七年(1137),金主和派完颜昌(挞懒)掌权,十一月,废除伪齐政权,十二月,释放宋使王伦,让他“好报江南,既道途无壅,和议自此平达”,宋高宗闻讯“大喜”。[122]绍兴八年(1138),高宗再次起用秦桧为右相兼枢密使,不许群臣干预,加紧推动议和。
在议和过程中,金使极为倨傲,对宋不称国号而称“江南”,文书不云“通问”,而称“诏谕”,而且要求宋高宗跪拜受诏,称臣纳贡。金人的苛刻无礼激起了宋廷群臣的激烈反对。吏部侍郎晏敦复、户部侍郎李弥远等八人同班入对,奏称:“伏见今日屈己之事,陛下以为可,士大夫不以为可,民庶不以为可,军士不以为可,如是而求成,臣等窃惑之。”[123]枢密副使王庶七次上书、六次面见高宗,切陈和议之弊。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上书,要求斩王伦、孙近、秦桧之首以谢天下。[124]武将也纷纷抗议,主管殿前司公事杨沂中、权主管马军司公事解潜、权主管步军司公事韩世良到都堂面见秦桧,表示反对议和。韩世忠多次上书,力陈和议之非,请求朝廷举兵决战,表示“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125]。他还欲劫持金使张通古以破坏和议。岳飞也坚决反对和议,在朝见高宗时尖锐指出:“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议。”[126]
但是,宋高宗的主和之意十分坚定。王伦还朝之前,高宗已经表示:“朕以梓宫及皇太后、渊圣皇帝未还,晓夜忧惧,未尝去心。若敌人能从朕所求,其余一切非所较也。”[127]绍兴八年(1138)正月,宰相赵鼎言:“士大夫多谓中原有可复之势,宜便进兵。恐他时不免议论,谓朝廷失此机会,乞召诸大将问计。”高宗答复道:“不须恤此。今日梓宫、太后、渊圣皇帝皆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128]当朝议汹汹之时,高宗更是辞色俱厉地表示:“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按:此指建炎四年金兵陷明州,高宗逃难海上),朕虽百拜亦不复问矣。”[129]
在宋高宗和秦桧的极力推动下,绍兴九年(1139)正月,宋金达成协议:宋对金称臣,每年向金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金归还原由伪齐统治的河南、陕西之地和徽宗梓宫及高宗生母韦太后。
绍兴九年(1139)秋,金国内政局发生剧变,完颜昌被杀,完颜宗弼(兀术)掌权。绍兴十年(1140)五月,金军败盟南下,很快占领河南之地。宋军组织反击,刘锜坚守顺昌(今安徽阜阳),打败完颜宗弼亲率的十万大军;韩世忠和吴璘也分别在淮南、川陕抵挡住了敌人的进攻。然而,宋廷依然主和议,阻止他们乘势反击。此时,岳飞已部署北上,他不顾朝廷班师之命,继续北进,先后取得郾城、颍昌大捷,前锋一直打到开封附近的朱仙镇。在数战告捷的形势下,岳飞提出乘势全线反攻,收复中原。他上书说:“此正是陛下中兴之机,乃金贼必亡之日,若不乘势殄灭,恐贻后患。伏望速降指挥,令诸路之兵火急并进,庶几早见成功。”[130]但是,宋高宗决意议和,要求岳飞“措置班师”,还将淮北的张俊、韩世忠军全部撤到淮南,造成岳家军孤军深入的困境。在一日十二道金牌的迫令下,岳飞不得不奉诏班师。
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宋金再次订立和议:宋向金称臣;双方以淮河为界,东起淮水中流,西至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宋割唐、邓二州和商、秦二州之半予金;宋每年向金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这就是第二次“绍兴和议”。和议达成后,宋廷旋即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岳飞。
(二)岳飞的抗金战略
从绍兴初年至第二次绍兴和议订立,与宋高宗主和之议截然对立的就是岳飞的恢复之略。岳飞在南宋五大帅中,资历最浅,但军功最卓著,所统岳家军纪律最严明,战斗力最强,以至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感叹。岳飞不仅治军有方、英勇善战,而且极具爱国情怀,坚决主张抗击金军、恢复中原。在十余年的抗金战争实践中,他逐渐形成了较为成熟的恢复中原的战略思想。尽管由于秦桧党羽对史料蓄意改窜、删削,我们难以窥见岳飞战略思想的全貌,但从现存史料中,仍可见其荦荦大端。
其一,以襄阳为恢复中原的基地。岳飞敏锐地意识到襄阳的重要战略地位,他说:“襄阳六郡,地为险要,恢复中原,此为基本。”[131]因此,他屡次上书朝廷,建议进兵襄阳。绍兴四年(1134),岳飞率军从鄂州渡江北上,陆续收复郢州、襄阳、随州、唐州、邓州、信阳军等地。收复襄阳六郡后,岳飞积极巩固防务、发展生产:在要地屯兵驻守,整治城壁楼橹等防御设施;召集流亡,劝课农桑,使遭战乱破坏的经济逐渐恢复;实行军屯,“使戎伍攻战之暇,俱尽力南亩,无一人游闲者”。经过数年经营,襄阳地区“流民尽归,田野日辟,委积充溢,每岁馈运之数,顿省其半”[132],成为反攻中原的重要战略基地。
其二,“连结河朔”的战略方针。绍兴七年(1137),岳飞在觐见高宗前曾与幕僚黄纵讨论恢复中原之略。黄纵说:“取中原非奇兵不可,……宣抚之兵,众之所可知可见者,皆正兵也。奇兵乃在河北。”岳飞听罢大喜:“此正吾之计也。相州之众,尽结之矣。……一朝众起,则为旗帜也。今将大举,河北响应,一战而中原复矣。”[133]岳飞和黄纵所谓的“奇兵”,就是指中原民众和义军。
岳飞经常派人联络两河义军,绍兴五年(1135)冬,义军首领梁兴抵达鄂州,岳飞留其在军中任职,进一步加强了与义军的联系。绍兴十年(1140),幕僚高颖自告奋勇,请求措置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忠义民兵,“裨赞岳飞十年连结河朔之谋”[134]。是年岳家军北伐,中原义军积极配合,袭击金军,切断道路,克复很多州县。据梁兴给岳飞的报告,河北抗金义军已达四十余万人,均以“岳”字为旗,期盼大军早日渡河。
“连结河朔”是对李纲、宗泽等联合义军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既体现了岳飞对中原人民朴素的民族情感,也体现了他作为军事家的雄才大略。恢复中原,如果没有中原民众的支持,很难成功,即便短期获胜,也难以久守。(www.xing528.com)
其三,“直捣中原”的战略构想。绍兴四年(1134)收复襄阳后,岳飞认为,宋金形势已发生逆转,主张乘机反攻中原,“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135]。这年秋天,伪齐与金合力南侵,被宋军击退。高宗见和谈无望,加以被岳飞等的胜绩所鼓舞,一度萌生出恢复中原之意。绍兴六年(1136)二月,张浚以右相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发动反攻。这次北伐中,岳家军长驱直入,迅速攻占虢州(今河南灵宝)、商州(今陕西商洛),逼近洛阳,后因孤军深入、粮食不继而撤军。这次反攻行动,充分体现出了岳家军的战斗力,也说明岳飞所谓“直捣中原,恢复故疆”并非虚语。
绍兴七年(1137)三月,宋高宗两度召见岳飞,委以北伐之事。岳飞上《乞出师札子》[136],阐述了北伐的作战方略:“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之叛将。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父子断可成擒。”按照这一战略构想,大军直趋开封、洛阳,占领关内地区,然后分兵收复陕右、京东和两河地区。如果战事进展不利,便还保长江上游,徐图再举;如果敌人侵犯两淮或四川,便长驱直入,捣其巢穴。
在嗣后的北伐战争中,岳飞的战略方向有所调整。绍兴六年七、八月间的第二次北伐,岳家军由襄阳北上伊洛,这一进军路线中,自商、虢至伊阳的六七百里间,山林密布,行军不便,且屡经兵燹,地荒人稀,后勤补给困难,这成为岳飞被迫退军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绍兴十年(1140)的大举北伐,岳飞吸取第二次北伐的教训,选取京西东路的平原旷野作为主战场,由信阳军北上蔡州,长驱中原。
岳飞的恢复战略,以收复中原故疆为目标,以宋金形势变化为契机,以襄阳为进军基地,以河朔义军为援应,加之岳飞灵活机动、出奇制胜的作战指挥和岳家军强悍的战斗力,无疑是南宋以来最佳的抗金战略。更重要的是,这一战略经历了几次北伐的实战检验,越来越接近成功,极大提升了南宋军民恢复中原的信心。然而,岳家军大捷之后被迫班师,说明宋高宗已彻底放弃了主战路线,正如岳飞愤慨地指出的那样,“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137]。岳飞无罪被杀,更是极大破坏了南宋抗金力量和军心士气,此后,南宋虽时有恢复之举,也不时有人提出恢复之略,却终究难有成效。
(三)高宗议和战略论析
综观宋高宗的政治实践,求和、议和、维护和议是一以贯之的主线,绍兴八年(1138)起,“和”正式成为南宋的“国是”,终高宗之朝都没有改变过。[138]事实上,不惟高宗朝如此,在高宗退位后的很长时间里,“主和”路线通过高宗对孝宗的控制得以延续,并从根本上影响了整个南宋的对金战略。
宋高宗一再宣称,“屈己就和”是为了迎还梓宫和母后的孝道,以及“兼爱南北之民”[139]的仁政。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辞,未必完全是假,但也远非真正或全部的原因。推究高宗“主和”战略的原因,大致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
一是畏金心理。宋高宗即位于战乱之中,先为质于金,后被金军几度追击,颠沛流离,性命几乎不保,因而对金一直怀有深深的恐惧。如清人王夫之所言:“高宗之畏女直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140]尽管后来形势有所好转,但高宗的畏金心理根深蒂固,并无恢复中原的决心和信心。
二是对战略形势的判断。如果说高宗建炎年间的乞和,是为形势所迫,那么,绍兴主和,则是因为他认识到宋金已处于战略均势。绍兴十一年(1141)春,金兵再犯淮西时,他对大臣说:“中外议论纷然,以敌逼江为忧。殊不知今日之势,与建炎不同。建炎之间,我军皆退保江南,杜充书生,遣偏将轻与敌战,故敌得乘间猖獗。今韩世忠屯淮东,刘锜屯淮西,岳飞屯上流,张俊方自建康进兵,前渡江窥敌,则我兵皆乘其后。今虚镇江一路,以檄呼敌渡江,亦不敢来。”[141]对于岳飞等主战派而言,均势是北伐的基础;对于高宗而言,均势则是讲和的前提,对金的局部胜利无非是议和的筹码而已。
三是削夺将权的需要。在宋代,对武将的防闲是“天子含为隐虑,文臣守为朝章”的政治原则,“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为藏身之固也,久矣”[142]。尤其在南宋初期,武将兵权日重,地位日高,张俊等将领治兵不严,给民间造成很大骚扰,这些现象引起了宋高宗和文臣们的深深不安,常常发出“朝廷之患不在外寇”[143]的警讯,或是不断重申“兵权不可假人”。因此,“削兵权”成为宋高宗和文官们的共识,无论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高度一致。
宋高宗经历的两场兵变,更加强化了他“削兵权”的意识。一是建炎三年(1129)的苗、刘之变。禁军将领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逼迫宋高宗退位,将其幽禁于显忠寺,立他不满三岁的儿子为帝。虽然这次叛乱很快被平息,但这件事无疑给了高宗很大刺激,使他深刻认识到掌控兵权的重要性。二是绍兴七年(1137)的淮西之变。因宋廷削夺刘光世兵权处置不当,淮西军将领郦琼杀文臣吕祉,率四万余众投敌。淮西之变后,高宗对反攻中原更加消极,“削兵权”的意愿却越发急切。
欲削将领兵权,就必须与金议和。正如王夫之所言:“故和议不成,则岳飞之狱不可起,韩世忠之兵不可夺,刘光世、张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高宗之为计也,以解兵权而急于和;而桧之为计也,则以欲坚和议而必解诸将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144]无论宋高宗和秦桧的出发点是否相同,可以肯定的是,和议、削兵权、杀岳飞是相互关联的。宋金战争越激烈,岳飞等将领战功越大,威望越高,祸患也就越大。而岳飞在淮西之变后愤而辞职,绍兴十年(1140)违诏北伐,以及对皇储问题提出意见,等等,都增加了高宗的嫌忌。因此,战局刚刚向好,高宗就迫不及待地削夺诸大将兵权。当金人提出“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145]时,他更是不惜杀害岳飞。在后人看来,这是令人痛惜的“自毁长城”,对于高宗来说,却是不得不尔的必然之举。
宋高宗并非没有过恢复中原的想法,只是他不希望依仗岳飞这样的武将,而是寄望于张浚这样的文臣。遗憾的是,张浚志大才疏,将略非其所长,屡屡犯下重大错误。富平之战中处死大将曲端,淮西之变中以文臣吕祉节制诸军,绍兴六年(1136)初组织反攻成效不彰,都给战局造成了严重影响。高宗曾表示:“张浚措置三年,竭民力,耗国用,何尝得尺寸之地,而坏事多矣。”[146]既然对文臣失望,又不能倚靠武将,议和就成了唯一现实可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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