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治平初年,西夏袭扰日益严重,“收复横山”的进攻战略被再度提起。时任宰相的韩琦将庆历中他与范仲淹所上《和守攻备四策》进呈英宗以备参考。对于韩琦的主张,参知政事欧阳修给予了积极回应,他说:“近者韩琦曾将庆历中议山界文字进呈,此边事百端中一端尔。盖琦亦患事未讲求,假此文字为题目,以牵合众人之论尔。”[52]欧阳修本人也就此两次上书,提出了“先发制人”“雪前耻,收后功”等主张,并提出将他的奏状降付中书和枢密院,与韩琦所上山界文字一同讨论。[53]治平二年(1065)五月,朝廷以冯京为陕西安抚使,韩琦再次提出,将何亮、刘平等人的奏疏与他之前所上《和守攻备四策》一并付与冯京,使之与陕西四路帅臣参议。[54]尽管韩琦位高权重,而且在对夏斗争上经验丰富,但是,当时宋廷围绕“濮议”的政治斗争十分激烈,中书与枢密院、谏院之间矛盾加剧,因此,“收复横山”的战略并未被认真考虑。
宋神宗即位后,有感于宋初以来军事上的疲弱,“奋然将雪数世之耻”[55]。熙宁二年(1069),他任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开始了旨在富国强兵的变法运动。变法的目的之一就是摆脱“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56]的安全困境,因此,随着变法的逐渐深入,宋对夏战略由被动防御转为主动经略,展开了夺取横山、开拓熙河等一系列攻势行动。
宋神宗和王安石是熙丰变法的共同发起者,也是此期积极进取战略最重要的推动者。神宗即位之初,踌躇满志,但缺乏治国理政的系统思路,也缺少政治经验,王安石像一位导师[57],通过建策、争辩、说服等使自己的思想得到神宗的认可,并得以推行。这一阶段,神宗与王安石的矛盾较少,王安石在战略决策上处于主导地位,对保守派官僚形成很大的压制。苏轼曾指责曾公亮不能救正朝廷,曾公亮无奈地辩解道:“上与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58]熙丰变法后期,宋神宗在政治上逐渐成熟,对王安石的信任和倚赖逐渐削弱,君臣二人的矛盾和冲突也逐渐滋长,终至王安石两度罢相,宋廷的边防战略变为以神宗为主导。但总的来说,宋神宗和王安石共同开创了熙丰变法的局面,他们在战略思想上高度一致,体现出积极进取的鲜明特点。
(一)因时尚力的战争观
宋神宗和王安石的战略思想与儒家保守派政治家截然不同,这种不同根本上源于战争观的不同,尤其突出地表现在对“慎战”“义战”思想的不同理解上。
北宋以来,儒家“慎战”思想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文人学士反对穷兵黩武的同时,也逐渐走入了“逢战必反”的误区,从“慎战”变为“畏战”“避战”。宋神宗和王安石则认为,战争是人类社会的“常事”,不当“以兵为讳”,更不该畏惧兵事。熙宁五年(1072)二月,朝廷讨论边事,文彦博担心与吐蕃发生战争,宋神宗说:“开元号无事,然年年用兵。有天下国家,即用兵亦其常事,但久不用兵,故闻用兵即怪骇。”王安石很赞同神宗的意见,认为“自尧、舜、文、武时,何尝以兵为讳,但顾方略何如耳”[59]。
既然以用兵为常事,就必须承担用兵的风险和代价。王安石说:“如起兵事,则诚难保其无后患。”[60]当文彦博提出经略西羌“略近勤远,非义”,“深入险阻,费馈运”时,王安石反驳说:“秦汉已后,事不足论。如《诗》称高宗‘奋伐荆楚,深入其阻’,‘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非是不入险阻;如火烈烈,其师必众,师众必用粮食,非是不费馈运。”[61]也就是说,若用兵,深入险阻、经济耗费等,都是在所难免的。
文彦博曾提出:“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这是老子思想的重要观点,常被保守派引为反对王安石“富国强兵”的论据。王安石驳论道:“以兵强天下,非有道也。然有道者,固能柔能刚,能弱能强,方其能强,则兵必不弱。张皇六师,固先王之所务也,但不当专务强兵尔。”[62]也就是说,“以兵强天下”固然非“道”,但“有道者”并不排斥强兵,相反,“有道”则兵必不弱。这些观点与传统儒家、道家极言用兵之害形成了强烈对比,凸显出强烈的现实理性和进取精神,也为王安石变法的强兵、用兵举措提供了理论支撑。
“义利之辩”也是中国古代战争观的重要论题。宋代保守派官僚往往秉持“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荀子·王霸篇》)的观点,将“名”“义”视为战争合理性的唯一标准。宋神宗和王安石则认为,决定用兵与否的关键是利害的考虑和实力的较量,而不是“名”“义”。王安石与宋神宗讨论边防问题时反复提到,君主考虑问题首先应该关注的是利害。他说:“陛下但当论利害,不当探人未必然之私意。”又说:“人主计事,当先校利害。若利害果合如此,恐不须妄疑。”[63]考虑军国大事,先从利害出发,是王安石的基本思想方法,也是他试图影响神宗的重要观念。
注重利害的另一面就是轻视名义。针对是否需要“师出有名”的问题,宋神宗、王安石多次与文彦博等保守派官僚展开争论。熙宁四年(1071)三月,神宗与王安石等论兵:
上曰:“兵须有名,如何?”佥以为无名则不可用兵。上曰:“恐但顾力如何,不计有名无名。”安石曰:“苟可以用兵,不患无名。兵非兼弱攻昧,则取乱侮亡。欲加兵于弱昧乱亡之国,岂患无名?但患德与力不足尔!”或以为不尚力。安石曰:“武王称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力同然后度德,德同然后度义。苟力不足,虽有德如文王,尚不免事昆夷。但有德者,终能强大胜夷狄,文王是也。先王于夷狄,力不足则事之,力同则交之,力有余则制之。同力同德,我交之而彼拒我,则我义而彼不义,则我胜矣。”[64]
在处理与西夏关系问题上,王安石不止一次表示“若力足以制夏国,岂患无辞”[65]。由此可见,宋神宗和王安石对“兵须有名”“不尚力”等观点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在战争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力”。至于是否师出有名,只是找个貌似合理的借口的问题。这一观点无疑是保守派官僚无法容忍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在熙宁四年三月关于“师出有名”的争论后,附注了陈瓘的一段议论:“古人有言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自焚之祸生于用而无名也。神考曰:‘用兵须有名。’可见圣主之本心也。安石曰:‘苟可以用兵,不患无名。’何其言之乖戾也!实不当用,立名而用之,岂王者之兵乎?意欲用兵,则立名而乐杀;意欲殛窜,则立名而妄诛。凡学安石而有为者,皆纂述此意。”[66]陈瓘为神宗讳,自不待言,他对王安石“用兵不患无名”的批评代表了儒家保守派官僚的一般意见。(www.xing528.com)
宋神宗和王安石还十分强调时机的重要性,主张抓住时机主动出击。宋神宗曾与王安石讨论对夏战略。王安石说:“陛下必欲经略夏国,及秉常幼稚之时,正宜汲汲。古人进德修业欲及时,缘天下事机,变动无穷,及可为之时不可失也。”上曰:“时与机诚不可失。”[67]乘敌国衰弱之时进攻,费力少而收功大,也就是宋神宗所谓“图难[于]易,以弭患难”[68]。可见,在乘机因时的问题上,宋神宗和王安石的观点是一致的。在时机不成熟之时,王安石主张待时而动。熙宁四年(1071),宋廷在对夏前线进筑城寨失利,河东、陕西受扰,庆州兵变,神宗甚至下了罪己诏书。宋神宗认为,建啰兀城等决策并没有错,只因行事仓促才导致失败。王安石却认为,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时机不成熟。他说:“《易》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是以‘动而不括’。今动无成算,又非其时,宜其结括也。先王惟知时,故文王事昆夷。方夷狄未可以兼之时,尚或事之,此乃所以为文王也,岂害其为圣乎!今人材未练,财用未足,风俗未变,政令未行,出一令尚患州县不肯服从,则其未能兼制戎狄固宜。”[69]
“乘机因时”“待时而动”的思想强调“时”与“机”的重要性,带有强烈的现实功利色彩,与宋儒主流思想强调的不乘人之危、谨守信义等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王安石重视时机,但并不是投机主义者,他更看重实力。宋神宗曾论及真宗、仁宗时存在削弱契丹的时机,但未能把握住。王安石不以为然,他认为,“且胜夷狄,只在闲暇时修吾政刑,使将吏称职,财谷富,兵强而已。虚辞伪事,不足为也”。正因如此,王安石以理财为当务之急,他说:“未暇理财,而先举事,则事难济。”[70]变法中的各项“理财”措施就是为了修齐内政,为边防奠定物质基础。他曾说:“昔魏徵有言:‘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此实至理。自古未有政事修而财用不足、远人不服者。”[71]以内政为边防之本,以理财为治军之基,是传统儒家的基本理念,而注重实力、富国强兵又为兵家所崇尚,在这一点上,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变法具有广泛的思想基础,但是,具体到如何发展和运用实力,制定怎样的战略,变法派和保守派又会出现明显的分歧。
(二)“调一天下,兼制夷狄”的战略思想
王安石没有治边和军旅经验,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个缺憾,他曾对神宗表示,“臣不习边事,每谋议不敢果”[72]。但是,这并未妨碍他成为一位杰出的战略家。王安石非常善于从战略层面考虑问题,在军国大事的处理上表现出卓越的战略思维能力。他多次批评年轻的神宗“不明于帝王大略”[73],过多关注枝节末事。他一再强调,“大抵能放得广大即操得广大”[74],“能有所纵,然后能有所操;所纵广,然后所操广”[75]。在边防问题上,他主张“边鄙事须计大势”[76],“西事稍定,宜经制边防,须先定大计,以次推行,不可临时采众人议论,如此必无成”[77]。这里所谓的“大略”“大势”“大计”“放得广大”“操得广大”等,都是指宏观的战略谋划。
对于当时的边防形势,王安石分析道:“秦汉以来,中国人众,地垦辟未有如今日。四夷皆衰弱,数百年来,未有如今日。天其或者以中国久为夷狄所侮,方授陛下以兼制遐荒,安强中国之事。”[78]也就是说,从中原民族与四夷斗争的历史来看,辽和夏都不是最强盛的少数民族政权,而宋神宗励精图治,具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如果措置得宜,完全可以“调一天下,兼制夷狄”[79],恢复汉唐旧疆。这既是他对宋神宗的期许,也是他自己为之努力的战略目标。
熙宁五年(1072),王安石提出了对夏积极进攻,对辽务求安静的边防战略。他说:“臣窃观方今四夷,南方事不足计议,惟西方宜悉意经略,方其国弱主幼,又无纪律,时不可失。经略西方,则当善遇北方,勿使其有疑心,缘四夷中强大未易兼制者,惟北方而已。臣愿陛下于薄物细故,勿与之校,务厚加恩礼,谨守誓约而已。”[80]
在这一战略中,西夏是主要方向,当进攻。经略西夏是熙宁以来的一贯方针。熙宁初,宋试图在横山与熙河两个方向对西夏形成环形攻势。第一次横山之役失败后,宋将重点放在了开拓熙河上。王安石对开拓熙河给予了鼎力支持。这一方面是因为熙河较易攻取。他说:“凡经略边夷,当从事于易。”[81]开拓熙河正是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另一方面是因为熙河战略地位重要,一旦控制熙河地区,就会对西夏构成严重威胁。正如王韶在《平戎策》中所说,收复河湟地区,“为汉有肘腋之助,且使夏人无所连结”[82]。
辽是次要方向,当防守。王安石认为,从全局上看,宋经略西夏,不宜与辽两面作战。从实力对比看,宋也不具备战胜辽的条件,况且辽并无大举侵宋的动机,边境争端只是一种防御姿态而已。因此,他主张对辽待以“柔静”,必要时甚至可以妥协退让。熙宁五年秋,辽扬言在拒马河以南安置口铺,文彦博、蔡挺等主张力争,不惜一战。王安石则认为,“于小事不宜与争,以生其疑隙”[83],“既欲以柔静待之,即宜分明示以不争,假令便移口铺,不与争亦未妨大略”[84]。反对派后来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将王安石描述成主张弃地的投降派,[85]这成为王安石政治生涯中一个重要污点。姑且不论史料篡乱、多有矛盾之处,单从王安石“兼制夷狄”的总体边防战略来看,他主张对辽“能弱以息边警”[86],甚至声称失去雄州也无所谓,并不是妥协投降,而是服从于战略全局的策略上的退却,是超越一时一事得失的“远谋”,目的是取得最终的全局性的胜利,即“要我终有以胜之而已”[87]。
在实践层面上,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对夏战略取得了很大成绩,“神宗始用师于西方,历哲宗、徽宗,遂渐夺其横山之地,又旁取熙河、湟、鄯以制之”[88]。但在学术层面上,他们的战略思想继承了传统兵学中的功利主义成分,主张积极进攻、强兵胜战,这与传统儒家迥然不同,因而受到保守派官僚的批评和抵制。熙丰变法失败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官僚开始肃清这一积极进取战略的思想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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