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南宋著名将领和词人。绍兴末年,金主完颜亮死,中原豪杰并起,辛弃疾投耿京义军,为掌书记。绍兴三十二年(1162),耿京以其为先遣,奉表归宋。宋高宗命其以节度使印告召耿京,归途闻知张安国等杀害耿京,投降了金朝,遂率部直趋金营,俘张安国以归。其时,年仅二十三岁。归宋后历任建康府通判,知滁州,江西、湖南、福建、浙江东路等地安抚使等职[34],在任期间招抚流亡者、训练军队、安定民生,颇有政声。辛弃疾胸怀恢复大志,提出了一系列建策,所著《美芹十论》《九议》[35]等,系统阐述了对局势的判断以及用兵方略。辛弃疾文学造诣很深,其词以豪放著称,慷慨悲壮,笔力雄厚,与苏轼并称“苏辛”。
《美芹十论》又称《御戎十论》,是辛弃疾对恢复大计的系统筹划,作成于隆兴二年(1164),乾道元年(1165)进献朝廷。[36]《十论》分别为《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从宋金双方实力的对比,宋廷应做的军事斗争准备,到战略要地的防御,解决粮饷的屯田之策,再到对于将领、士卒、归正人的团结之术,宋金之战的战略筹划,内容十分系统完备。因此,后世不仅以之为策略的样本,而且将它归入兵书之列。
《美芹十论》前三篇论金人之弊,阐明敌人可胜之形。《审势》分析宋金双方形势,认为金人虽有可畏之形,实无可用之势。由于金人实行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民不堪命,军人怨愤,内部矛盾激化,徒为疑我之形,实不足虑。《察情》论察敌之情。辛弃疾认为,金人善用和战两种手段,“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实欲和而乃以战耍我”,他分析敌情,认为金人“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唯其不敢必战,才会张大声势以要挟,希图侥幸得逞,不能为其“虚声诡势”所迷惑,失去制胜之机。《观衅》从民心向背角度论金内部形势,指出中原沦陷之民“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如朝廷有意恢复,必然激发起他们反抗金人统治的斗志,使其成为有力的内应。
《美芹十论》后七篇论宋廷之所当行,“所以求己之能胜”[37]。《自治》篇重点反驳了当时盛行的失败主义论调。辛弃疾说:“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他认为,所谓“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观点是对历史的错误认知,三国吴、东晋、南朝、十国等被中原政权所灭,根源在于这些政权不能“自治”,“自治”且不暇,如何胜敌?他指出,宋金对峙的形势与历史上的南北形势大异,他痛斥失败主义论调“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他提出了两条最重要的“自治”之策,“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做这两件事的目的并非马上改变敌我形势,而在于振作士气,“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他说:“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只有展现出必战必胜的决心,才能成就恢复之功。
《守淮》提出了重点防御、守中有攻的守淮思路。辛弃疾认为,两淮地区的防御至关重要,“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他总结之前两淮之战的教训,认为“备多力寡”是战事失利的重要原因。他说,“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守淮必须“聚屯”,实行要地重点防御。他提出了“聚兵为屯,以守为战”的原则,主张择精骑十万,分屯于山阳、濠梁、襄阳三处,在扬州或和州置一大府以督之。敌人攻击一处,则以其他兵力援应,同时出兵攻击敌人虚弱之处,做到“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也”。这就是古人用兵的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之法。
《屯田》篇中,辛弃疾指出:“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惟屯田为善。”南宋一直有屯田的尝试,但成效不彰,辛弃疾建议以归正军民及州郡之兵屯田于两淮之间,“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一举多得。《致勇》讲鼓舞将士之勇,对于将帅和士兵要用不同的方法,“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防微》针对南宋以来的投敌通敌事件,提出笼络智勇之士,广开言路,优恤归正之民,谨防有才能之士投敌致患。《久任》主张任才以专,对于主政大臣、将帅等,应当“信之专,期之成”,不能因为一次胜败而轻易黜陟。这些篇章所讲都是加强军政建设的重要内容,“先为不可胜”,才能待敌之可胜。
《详战》是《美芹十论》的最后一篇,在前面九论基础上,辛弃疾提出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以山东为奇”的伐金方略。他从地理的险易、轻重出发,认为对于金国而言,“其形易,其势重”的地区在山东,“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但金人不识此大势,在山东地区的部署很简略,反而将重点放在了关中、洛阳、京师(按:指开封)等处。因此,辛弃疾提出,出兵川蜀、襄阳、淮西,分别对应金屯聚重兵之处,多为旌旗金鼓之形,佯为进攻,使敌人“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同时以沿海战舰出击山东沿海登、莱、沂、密、淄、潍等州郡,吸引山东境内之兵。山东既为虚邑,民众必起而为乱。乘此机会,选一骁将,率兵五万,步骑相半,直取山东之地,然后传檄河朔,收复中原。在这一战略谋划中,海道、三路之兵为正兵,起到牵制、佯攻的作用,不必用精锐之师;山东之兵为奇兵,是进攻的主力,当配置最强的军队。
《详战》提出的战争方略是辛弃疾在深入研究敌我形势基础上,经过深思熟虑的成果。据《朱子语类》所载,早在张浚兴师北伐之前,辛弃疾就向他提出了这一建策,但未被采纳。[38]
乾道六年(1170),在上丞相虞允文的《九议》中,辛弃疾同样阐述了这一战略,所论更为具体:
然四路者非必以实攻也,以言耸之使不得去,以势劫之使不得休。何则?彼重之吾又重之,其信我者固也。然后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出沭阳,鼓行而前,先以轻骑数百,择西北忠义之士,令王任、开赵、贾瑞等辈领之,前大军信宿而行,以张山东之盗贼,如是不十日而至兖、郓之郊,山东诸郡,以为王师自天而下,欲战则无兵,欲守则无援,开门迎降唯恐后耳。然后号召忠义,教以战守,传檄河北,喻以祸福,天下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城不攻而下,兵不战而服,有不待智者然后知者。此韩信之所以破赵而举燕也。
在这篇中,辛弃疾以四路为正兵,以奇兵出沭阳攻山东的战略构想并没有改变,但对北伐将领的安排给出了具体建议,可见,他的方案更加成熟和细化。
《九议》的基本观点与《美芹十论》相同或相近,但也有一些《美芹十论》所未及者。《九议》开篇指出:“战者,天下之危事;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欲求胜,当先定规模。所谓“定规模”,就是“小胜不骄,小负不沮”,从全局、长远着眼,通盘考虑恢复大计。他提出的建议主要有以下几点。(www.xing528.com)
一、得智勇之士。辛弃疾说:“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然而某有大患:天下智勇之士未可得而使也。”他所谓的“智勇之士”与华岳所谓的英雄豪杰有相通之处,这些人有真才实干,特立独行,“以气为智勇,是真足办天下之事,而不肯以身就人者,叩之而后应,迫之而后动,度其上之人果足以有为,于是乎出而任天下之事,其规模素定,不求合于人者”。辛弃疾激切地指出,恢复中原,是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的大事,并非君主和宰相的私事,明主当与智勇之人共图大业,“盖天下有英雄者出,然后能屈群策而用;有豪杰者出,然后能知天下之情”。因此,他建议虞允文“舒写胸臆,延访豪杰,无问南北,择其识虚实兵势者十余人,置为枢密院属官,有大事则群议是正而后闻,……此古人论兵决事之大要也”。
二、无欲速,审先后,能任败。辛弃疾指出:“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而所谓气者又贵乎平。气不平则不足以知事之情,事不知其情则败。今事之情有三:一曰无欲速,二曰宜审先后,三曰能任败。”欲速则不达,无论是“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还是“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都不是理性的态度,必须要做长远打算,谋定而后动。“审先后”是指系统筹划攻城、略地、训兵、积粟及命使、遣间等事,用兵如弈棋,巧用先后之着方能制胜。“能任败”是指不为一时成败所左右,坚忍成事。辛弃疾认为,这三点虽然不能决定胜负,但决定了用兵的气象,可以不为浮议所移,不为深间所窥。
三、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辛弃疾说:“举天下之大事而蔽之以一言,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谓至计。”他认为,对金人应“骄之”,使其麻痹大意;“劳之”,使其疲于应付。总之,“兵以诈立”,要用各种手段欺骗敌人,“诈之不为不信,侮之不为无礼,袭取之不为不义,特患力不给耳”。
四、善用阴谋。辛弃疾对阴谋做了这样的解释:“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善为兵者阴谋。阴谋之守坚于城,阴谋之攻惨于兵。心之精微,出而为智,行乎阴则谓之谋。”他认为,阴谋是取得“先胜”的手段,他所指的阴谋,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攻其腹心之大臣”,利用反间计,使金统治阶层相互残杀;二是“间其州府之兵卒”,瓦解金的基层防卫力量。
五、富国之术。辛弃疾认为,恢复大计,不可能一战而胜,要为旷日持久的战争做准备,就必须讲求富国之术,培植国力。他提出了两点:一是惜费用,削减不必要的开支;二是宽民力,厚养其民,使民有余力。只有培植国力,深根固本,才能为持久战提供支撑。
六、和辑士众。辛弃疾看到南宋内部各派势力之间的斗争,为此忧心忡忡,他认为,“私战不解则公战废”,为了恢复大计,他建议朝廷调和各政治势力,“思有以和辑其心者,使之合志并力,协济事功”。
《美芹十论》和《九议》系统阐述了恢复中原的方略及相关军政问题,是辛弃疾军事思想的集中体现。这两组文章对宋金形势的分析,对战争方略的谋划,对治军、后勤等的论述,无一不展现出辛弃疾深厚的兵学素养。他主张“兵以诈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基于双方众寡、强弱、形势、地理进行分析,知己知彼,杂于利害,提出避实击虚、奇正相生的用兵方略,主张“视卒如爱子”,“军赏不逾时”,不以一时成败处置将帅等,都是以兵学理论指导军事实践的典范。《九议》成文较《美芹十论》为晚,文中对于兵学理论的运用更显纯熟。例如,提出用兵方略之前,辛弃疾引论曰:“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南北之强弱,素也。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弱小者,强大者分而弱小者专也。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由此可见,“众寡”“强弱”“虚实”“示形”“专分”“出其不意”等都是辛弃疾战略构想的理论基础。
不仅如此,辛弃疾还主张安抚归正军民,与中原民众的反抗斗争相呼应,主张宽民力,厚植国本,体现出政治家的胸怀和眼界。他在知潭州兼荆湖南路安抚使任上整顿乡社,创置飞虎军,在知隆兴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任上赈济灾荒,政绩斐然,这些都说明他不但识见过人,而且实有干才,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草檄”的文武全才。
辛弃疾对恢复大业满怀热情,主张积极进取,他说:“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美芹十论·详战》)在《九议》中,他甚至对虞允文表示:“苟从其说而不胜,与不从其说而胜,其请就诛殛,以谢天下之妄言者。”如果他的方略不能成功,他情愿以死谢罪。行文之中,他对自己伐金方略的自信,希望朝廷采纳其说的恳切,跃然纸上,令人动容。他还说,不希望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而在失败后被人说成有先见之明。
遗憾的是,辛弃疾虽然在乾道六年(1170)受到了孝宗的召见,但因为他“持论劲直,不为迎合”[39],他的意见并未被朝廷采纳,而是如他所不希望的那样,只是被后人认为“知言”而已。宋末刘克庄议论说:“辛公文墨议论,尤英伟磊落。乾道、绍熙奏篇及所进《美芹十论》、上虞雍公《九议》,笔势浩荡,智略辐辏,有《权书》《衡论》之风。其策完颜氏之祸,论请绝岁币,皆验于数十年之后。符离之役,举一世以咎任事将相,公独谓张公虽未捷,亦非大败,不宜罪去。又欲使李显忠将精锐三万出山东,使王任、开赵、贾瑞辈领西北忠义为前锋。其论与尹少稷、王瞻叔诸人绝异。呜呼!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机会一差,至于开禧,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余读其书而深悲焉。”[40]以辛弃疾的韬略和抱负,其无疑是南宋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却始终不得重用,不能展其所长,其论兵宏文甚至一度湮没无闻,最终以词人的身份垂名青史,这不仅是辛弃疾的悲哀,更是南宋王朝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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