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将兵家之学分为四种: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孙子》是兵权谋的代表作,以讨论战略运筹理论为主,可视为传统兵学之“道”,兵阴阳、兵技巧则为兵家的专门知识和技艺,可视为传统兵学之“器”。汉代以降,兵阴阳、兵技巧虽然并未得到官方的足够重视,却在军事实践层面以及民间兵学研究者中不断延续和发展。从许洞《虎钤经》后十卷的记述,到石普之通阴阳、改良军器,再到《武经总要》对于军器、占候的记述,我们可以看到兵家专门之学在宋代存在和发展的一般线索。但是,宋代以文人为主体的兵学研究多局限于兵权谋、兵形势的层次,很少对阴阳、技巧之学精研深索,更少有人以兵学专家自诩。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华岳及其《翠微先生北征录》[24]堪称异类。
华岳(?—1221),字子西,贵池(今属安徽)人,因读书于贵池齐山翠微亭,自号翠微。据史料记载,华岳为武学生,轻财好侠。开禧元年(1205)叩阍上书,谏止韩侂胄北伐,因而被贬官入狱,谪发建宁(今福建建瓯)。韩侂胄兵败被杀后,得以获释,登嘉定十年(1217)武科第一名,为殿前司同正将,抑郁不得志。后以谋去丞相史弥远,事发入狱,杖死东市。[25]著有诗文集《翠微南征录》和讨论军事问题的《翠微北征录》等书。
华岳非常推崇英雄豪杰。他说:“立帝王之大业者在豪杰,扫天下之妖孽者在英雄。”(《平戎十策·再上皇帝书》)又说:“英雄豪杰之去留,为社稷邦家之休戚。”(《平戎十策·取士》)他所谓的“英雄豪杰”,不是粗通兵书的书生学士,也不是“科目行伍之材”“规矩准绳之士”,而是那些对“遁甲之术”“料敌之法”“安营之方”“地势运用”等有深入研究的兵家。他说:
夫所谓英雄豪杰者,山林特起,拜为父师;江湖隽逸,视为标准;衣冠缙绅,足未尝蹑其门;王公大人,名未尝过其目。其所究心者,门屏、缶听、种冰、阱囤、飞灰、走雷、风篁、水栅、木柜、摇波、透石、远汲之制。其所筹算者,五福、大游、君基、臣基、天乙、地乙、四神、直符、小游、民基、青门、直使之诀。其所歌诵者,长庆人事、诸子秘传、张氏屠寇、九星营寨、诸家秘密之书。其所交游者,唐城、桐柏茶牙海狗,东邹、南偃、夹山、六安鸡鸣马嘶,羊岘、房陵、襄淮遗逸之士。其所畅望者,巢淮涟泗之浅深,可以通津之远近;淮汉荆襄之肥瘠,可以屯兵之多寡。其所素晓者,淮东多川泽,利舟楫而不利步骑;淮西多山林,利步骑而不利舟楫。其所收集者,皆梁汉奇材,荆楚壮士,烟云楼阁、波涛楼橹、窟穴药石、风云占候之人物。其所计度者,山口、枞阳、东关、斥江、裕溪、马肠、九曲、狗溪、射阳、杨口、洲头、杨林之津要,以至荆襄之战地三十六,何地为险;淮南之山寨九十四,何寨为要。论至于此,则英雄豪杰之士,其视夫书生学士之流,岂不大有径庭也哉!(《平戎十策·再上皇帝书》)
华岳在权相韩侂胄主张北伐之时,以区区武学生的身份挺身而出,其鲜明的个性和敢作敢为的精神充分说明,他自己就是一位英雄豪杰。据他的自我陈述,他也的确是自己所称许的那种“英雄豪杰”。他说自己是“郊野散材,本非书生”(《治安药石序》),这与一般儒者论兵先言“非兵家”迥然有别。他说:
自丱角至今,日诵兵家之书,日习兵家之事,日求兵家秘妙之术,日访兵家先达子孙、名将后嗣家传世袭之论。凡事之有系于兵者,无不遍考;地之有关于兵者,无不遍历;器用服食、行阵衣甲之制有资于兵者,无不旁搜远采,以尽其底蕴;山林遗逸、英雄豪杰之士有精于兵者,无不端拜师承,以益其寡陋。以故一步一跬皆有定制,一分一毫皆有成法。耳闻目见者,非众所共读之文,口授心传者,非人所同得之学。卫公、武侯不传之妙,臣得其真,韩信、曹公不著之书,臣得其秘。不遇见知,未甘弃逐,于是易真实之兵为章句之士,变汗血之心为选举之学。(《平戎十策》)
由此可见,华岳的平生志趣及所学都与文人论兵者明显不同,他对兵学有浓厚兴趣和深入研究,是一位真正的兵学家。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成就一番功业,但由于怀才不遇,只能投身于“选举之学”。他自称“庆元己未,应补胶庠,侥幸前列;嘉泰辛酉,应举胄监,滥厕多士。或参或告,凡七八年”(《平戎十策》),庆元己未是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此后,他在武学的时间有七八年之久。武学生的特殊经历和身份使他对兵学有更深入的研究,对当时的军事问题也有更多观察和思考。
《翠微先生北征录》,又称《华岳翠微先生北征录》《翠微北征录》,今存本十二卷,包含《平戎十策》一卷、《治安药石》十一卷。《平戎十策》是华岳被羁押建宁两年后所写的奏疏。华岳认为,南宋军政存在“十弊”:一则取士而不得其实,二则招军而不尽其材,三则御骑者未得其具,四则陷骑者未有其策,五则得其地而反失其心,六则守其地而复无其备,七则恩威之不明,八则利害之不密,九则急务在财计而财计未丰,十则边计在马政而马政未备。“十策”就是针对“十弊”的除弊兴利之策,包括用人选将、人心士气、物资储备、作战方法、军马征调等诸多方面。《治安药石》标注写作时间为嘉定元年(1208)年,当略晚于《平戎十策》。《治安药石》取“治安不可无兵,犹膏粱不可无药石”之意,对军国大计、边防要务、破敌之技、将帅技能、武器装备、情报采探、御将之道、守边之策、足兵便民之策等“当世利害”做了详尽的论述,其中对六壬遁甲、相敌之术、攻守要地、武器装备等的论列尤为突出。
在兵学理论方面,可能是受到兵阴阳之学的影响,华岳颇为崇尚黄老兵学,他说:“兵法起于黄帝、风后、玄女,授受于鬼谷子、黄石公、少室山人,而富国强兵之事,尤详于《阴符》一经。故将忌三世,出于道书,至于纵横辟阖,亦莫不本于其说。”黄帝、风后、玄女都是传说中具有道家色彩的兵家,鬼谷子、黄石公、少室山人等是道家之通兵法者,其兵学论著带有明显的道家色彩。华岳推崇道家好生恶杀之说以及《司马法》“杀人安人,以战止战”的观点,认为“兵本于不杀,武在于止戈”,主张“兵不得轻举,谋不得妄发”。(《治安药石序》)华岳也很认同儒家的民心向背理论,他说:“夫用兵之策莫大于足兵,足兵之策莫患于扰民。扰民则心失,心失则怨起,怨起则衅生,衅生则吾舟中之人皆敌国矣。”因此,他主张“兴屯田以省支费,浚水道以便转输”,既节省民力,又保证军需。(《治安药石·足兵便民之策·省运》)不过,综观全书,《翠微先生北征录》思想的核心仍在于传统兵家之学。华岳对传统兵学有深刻领悟,并有新的阐释和发展。如他论兵之“心”与“气”:“夫兵者,心也,战者,气也。心之不充,则临敌而无定见,气之不足,则遇敌而有畏心”(《平戎十策》),正是基于《孙子》所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军争篇》)。又如他论正兵、伏兵、奇兵三者的关系,以为“伏生于奇,奇生于机,机生于正,奇正发于无穷之源”(《治安药石·将帅小数·搜伏》),也是对《孙子》“奇正相生”思想的进一步发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翠微先生北征录》紧密结合当时军事形势立论,既是兵学论文,也是现实对策。在上《平戎十策》时,他希望宋宁宗能够将之下发三省执政、侍从、台谏等讨论,如果所言可取,“乞送枢省,遍牒诸路将帅,参酌行用”。《治安药石》所论“当世利害”都关乎现实军政,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实操性。(www.xing528.com)
如,关于当时最重要的国是——和战问题,华岳的观点颇为辩证。在上书反对开禧北伐时,他的主要论据是韩侂胄及其党羽专权、贪腐,犹如外患侵入国家周身。[26]在《治安药石》中,他总结历代中原王朝与夷狄斗争的历史,认为固守和议或者一味主战都不可取。他说:“臣尝遍观古今中国之所以待夷狄者矣,兵争之失在于士大夫逞忿恃兵,而讳言和议;和议之失在于士大夫惩已往之咎,而耻言用兵。故征伐者不至于困弊之极,则不复言和议;和议者不至于罢兵撤备为敌所误,则不复言征伐。二者胥失也。”在他看来,不应该讳言和议,也不能耻言用兵。战与和,都是对敌斗争的手段,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他认为,在当时“内政未修”的情况下,应以“和议”为权宜之计,“今日之和,非真怯也,全吾仁以待他日可乘之机耳;非真畏也,养吾智以俟异时可投之隙耳”。(《治安药石·军国大计·和议》)
又如,对于边防问题,华岳反对放弃两淮的消极防御战略,主张力保两淮、荆襄前沿。他说:“舍淮淝千里之险,而退守大江,则藩篱毁而门户可忧;弃襄汉万全之利,而归保岘城,则唇颊亡而齿牙何恃?……保淮则淮甸可全,而长江之险不被其平分;保汉则荆襄可守,而唐邓之区可行于掩袭。倘以为淮不可守而退守大江,不知江不可守则又将退守何地?倘以为汉不可守而退守襄阳,不知襄不可守则又将退守何所?”(《治安药石·守边待敌之策·禁涉》)在《治安药石·边防要略》中,华岳分列“山水寨”“屯要”“捷径”三篇,系统勾勒了边防体系的蓝图。他认为,靖康至绍兴年间的军事失利,多半是由于“山寨、水寨之不守”,他根据亲身考察地理形势的情况,列举可立山寨之处九十四,守山寨器具三十六种,可立水寨之处四十九,水寨守具三十九种。(《治安药石·边防要务·山水寨》)“屯要”是指重兵屯守要冲。“一国有一国之冲要,天下有天下之冲要”,“屯守之地,当其冲要,则一人之力可以敌万夫;非其冲要,则万夫之勇不足以敌一人”。他说:“今日之形势,闽蜀之外,莫淮汉急也。”既有屯兵之处外,尚有疏漏之处,江淮地区在濠梁、历阳,荆襄地区则在随州、枣阳,应该在这些地区部署重兵屯守,“吾军进取,则留此以为劲捷之道,而取其有先人之便;贼军入寇,则设此以为掩袭之所,而避其有阚我之谋。则三边之形势可全,而淮汉之津可无潜涉之忧矣”。(《治安药石·边防要务·屯要》)“捷径”与“通衢”相对,是指隐蔽的捷近小路。华岳说:“两军之所共知者,谓之通衢;吾军之所自知者,谓之捷径。则人所不测而不及关防,古人所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以逸待劳,以饱待饥;兵家所谓后人发,先人至,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是故两军相对,两阵相形,知通衢而不知捷径,则在我之势十得二三;知通衢而能备捷径,则在我之势十得七八。故捷径之利,得之则我常得以袭人,失之则人常得以袭我。”华岳详细列举了淮西和荆襄地区的数条捷径,建议严密防守,“随其远近险易,多方措置,依兵家守隘断险成法修治。道狭则因山为险,守以强兵,必使我可出而贼不可入,故彼不得以袭我之虚;道阔则因涧为濠,守以强弩,必使我可往而贼不可来,故彼不得以蹑我之后”。(《治安药石·边防要务·捷径》)从华岳关于边防的论述可以看出,他对边防要务有深刻的认识,对地理形势了如指掌,所提方案翔实具体、有理有据,绝非书生常谈。
在作战指导思想方面,《翠微先生北征录》有着丰富的内容,特点也很鲜明。
其一,华岳十分重视侦察敌情。他说:“臣闻兵家之有采探,犹人身之有耳目也。耳目不具,则为废人;采探不设,则为废军耳。一身之聋瞽,徒能废吾之四体;而三军之聋瞽,则其所废者可胜计哉!”他批评当时朝廷和将帅对侦察工作的忽视,认为这是南宋用兵每每失败的重要原因。华岳指出,“国家承平以来,庙堂恶闻边备,将帅不买间谍。无事而修边防,则谓之引惹边事;有事而论形势,则谓之泄露兵机”,“贼将之姓名,贼技之能否,贼势之进退,贼情之勇怯,盖殆若异世之事耳”,他认为,只有招募间谍,设置烽候、递铺等,及时获取情报,才能确保边防安全,使“屯边之兵,无事得以休息,有事不至窘束”。(《治安药石·采探之法·采探》)除了“采探”之外,华岳还论述了“候望”“聚探”“关递”“密辨”等侦察和情报传递的方法,十分细密周详。
其二,华岳对战术战法有十分详尽的叙述。针对金人的骑兵优势,《翠微先生北征录》详细论述了不同地形条件下的制骑战术,提出了以车御骑、以驾陷骑等作战方法[27],对于制骑战术所用武器装备也有详细的叙述。对于攻守城作战,华岳并未具体论述攻守城的战法,而是详细阐述了如何在城外制敌的方法:“伏筌之法”“暗阱之法”“触网之法”“伏虎之法”“反疑之法”“远更之法”“白阱之法”“青阱之法”“马拖之法”“马筒之法”,等等。(《平戎十策·得地》)华岳还列举了行军作战的八种“将帅小数”——搜伏:针对九种伏兵的搜伏之法;反泄:即改变原有的号令方式,以达到保密目的,包括“反号召”“反旗帜”“反金鼓”“反烽燧”四种;暗认:为防敌人冒充而设的暗号系统,通过事先约定好的旗号、金鼓、阵法的变化识别敌军或己军;潜易:偷偷更换将领或军队,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急据:迅速占领山、水、林等战略要地;分渡:分兵渡河之法;自认:迷路时的记认之法;就顺:占据优势的方法,分为“顺山”“顺水”“顺风”三种。
其三,在选任将领的问题上,华岳主张广开求贤之路,重赏有功之人,“因技以求材,因材以制用”(《平戎十策·招军》),并对将帅的技能、谋略、基本素质等提出了具体要求。他说:“忘命轻死者,士卒之事也;重命恤死者,将帅之事也。”将帅应该认识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不以“斗智角力”为能,而是“招致谋夫策士,讲求不战之法”。他提出了“学战易,学不战难”的观点,强调将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重要性。华岳还指出,“人材之得失,系乎货财之聚散”,将帅应该不惜耗费重金去募勇士、谋士等人才。(《治安药石·戒饬将帅之道》)这些思想无论从儒家还是兵家角度看都是很新颖的。
此外,在武器装备方面,《翠微先生北征录》也有很详尽的记述。《治安药石》用很大篇幅讲“器用小节”,共记载了十三种武器装备:甲制、人甲制、马甲制、马军甲制、弩手甲制、弓制、弩制、弓箭制、弩箭制、鞍制、靴制、马枪制、叉枪制。这十三种器用是步兵和骑兵最常用的武器和防护装备。对于这些武器装备,华岳不但讲其形制,还讲其使用方法和优劣利弊。
总之,华岳武学生出身,既非典型文人,也非领军将帅,他的兵学体系以传统兵家专门之学为基底,杂糅兵、儒、道诸家,以实用为旨归。《翠微先生北征录》既是华岳兵学造诣的体现,又是他对南宋军事尤其开禧北伐的检讨。书中既有对战争观念、战略的观照,又有对战术战法的记述;既有兵法理论,又贴近军事实践,条分缕析,切实详明,体现了宋代兵学的较高水平,在宋代乃至中国兵学史上都是独树一帜的。
《翠微先生北征录》成书之后,长期湮没无闻,直到清黄虞稷等《宋史艺文志补》始见著录。关于该书卷数,《宋史艺文志补》著录为三卷,《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著录为十二卷,卢文弨《抱经堂志补》则著录为十一卷。现存版本主要有元抄本、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刊本,后者出自铁琴铜剑楼藏本,收入《贵池先哲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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