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兵家初兴的春秋战国之际,兵儒之间的差异和对立已明显表现出来。据《论语》记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卫灵公》)。孔子对于战阵之事的排斥态度表明了儒家的一个基本立场,即在关乎治道的根本问题上,处于首位的是仁政和礼治,而不是武备和战争。
孟子在发展了孔子“仁”的思想的同时,进一步从“王霸异道”的角度强调了兵儒的异质。他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也就是说,行仁政而得天下是王道,以武力取天下是霸道。他又说,“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公孙丑上》),“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在对王霸之道的一褒一贬中,“尊仁义而贱武力”的思想赫然彰显出来。至于“行仁政”何以“王天下”,孟子提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又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公孙丑下》)。也就是说,行仁政者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样的论述由“政胜”直接推导出“战胜”,实际上是回避了对战争的具体讨论。
孟子之后,荀子对军事问题做了更为深入、系统的阐述,成为先秦儒家军事思想的集大成者。在他的一系列论述中,兵、儒的差异性是立论的一个基本点。荀子有一篇著名的兵论——《议兵篇》。文章起首就讲:
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
荀子与临武君所论实际上就是儒家与兵家思想的对立。荀子认为临武君所推崇的孙吴之术是诸侯之事,是霸道;而他所讲的则是仁人之兵,是王道。相较于孟子对王霸之道的空泛议论,荀子将“仁义”由治国扩展到了用兵层面,试图在“政胜”与“战胜”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他认为,“仁人之兵”不但具有“善附民”的优势,而且“仁人之兵不可诈也”,“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因此,“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也就是说,“仁义”不但可以转化为坚强的战斗力,而且会使敌人的诈术无用武之地,从而保证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先秦儒家在“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33]的形势下,不断发展、完善其军事思想,不但从治道上确立了儒家与兵家的先后次第,而且在具体的用兵原则上也高举仁义的旗帜,排斥智诈之术。这些思想固然有其合理性,如强调政治对军事的决定性,强调战争的正义性质,强调民心向背的重要性,等等,但是,是否“政胜”就必然导致“战胜”呢?儒家显然是过于乐观,也过于简单化了。即便如荀子所论,“壹民”是“用兵攻战之本”,也无法就此否认孙吴的“势利”“变诈”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至于说“仁人之兵不可诈”,从战争实践角度看,则更难免迂阔之嫌。
先秦儒家的军事思想成为后世儒家论兵的基调。在宋代力行“右文”政策以及边患严重的背景之下,文人儒者不但对传统儒家的军事思想做了充分的发挥,而且对兵学提出了较以往更为尖锐的批判,从而在学术领域掀起了一股“崇儒抑兵”的思潮。
首先,以兵事为治道之末,在内政领域排斥兵学。
朱熹解释《论语》“灵公问陈而夫子遽行”一节时说:“为国以礼,战陈之事非人君所宜问也。……夫子去卫之意,盖以兵而言,陈固兵之末,以治道而言,则兵又治道之末也。”[34]他的这一观点与王安石惊人地一致。宋神宗志在图强,一度对阵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经常与臣下探讨战阵之事。王安石对此提出批评,他说:“先王虽曰‘张皇六师’,克诘戎兵,其坐而论道,则未尝及战阵之事。盖以为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不足道也。孔子亦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以为苟知本矣,末不足治也。”[35]朱熹和王安石虽然所处时代不同,政治观点颇异,但在兵儒关系上都以儒为本而以兵为末,可见宋儒对于兵儒次第这一基本立场的坚守。
宋儒对兵学的批评并未止于治道本末,他们更担心的是,兵学会影响儒学倡导的文治教化。宋儒认为,兵家的“诈”“利”等思想与儒家的仁义之教相对立,对于风俗政教有害无益。刘敞是北宋反对建立武学的代表人物,从他的言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说:
昔三代之王建辟雍、成均以敦化者,峨冠缝掖之人,居则有序,其术诗、书、礼、乐,其志文、行、忠、信,是以无鄙倍之色、斗争之声,犹惧其未也。故贱诈谋,爵人以德,褒人以义,轨度其信,一以待人。故曰: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民知所底而无贰心,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曾未闻夫武学之制也。夫缦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按剑而疾视者,此所谓勇力之人也,将教之以术而动之以利,其可得不为其容乎?为其容,可得无变其俗乎?吾恐虽有智者,未易善其后也。而况建博士之职,广弟子之员,本之不知,教化其浸弱矣。[36]
在这段议论中,刘敞将三代教育美化为“崇文”,并不符合历史事实,事实上,商周时期贵族教育的“六艺”之中,“射”“御”等军事教育占比很大。[37]刘敞的目的在于以古律今,在他看来,儒家推行文、行、忠、信之教,目的是使上下有序、民无二心。勇力之人的特点恰恰相反,“瞋目而语难,按剑而疾视”,如果提倡武学,“教之以术而动之以利”,就会使教化渐弱、风俗渐变,进而危及统治秩序的稳固。他又进一步指出:“昔先王务教胄子以道而不及武者,非无四夷之患,诚恐示民以佻也。今既示之佻矣,道其已乎?”也就是说,即便有四夷之患,也不应公然教授武学,边患事小,动摇了文教的根本事大。(www.xing528.com)
南宋时期,叶適也反对兴武学,他认为,武学诵读《孙子兵法》等兵书,是“徒以不仁之心上下相授”,而“授天下以不仁之心,患之大者也”。[38]叶適还对《孙子》“诡道”之说提出批评,原因即在于,“今‘诡道’二字于兵外立义,遂为千古不刊之说”[39],他担心“诡道”的影响会超出兵学范畴,形成与儒家“仁德”的对立。黄震虽然认为《孙子兵法》“所异于先王之训者惟诡道一语,然特自指其用兵变化而言,非俗情所事奸诈之比”,并称“孙子之书岂特兵家之祖,亦庶几乎立言之君子矣。诸子自荀扬外,其余浮辞横议者莫与比”[40],但他又非常赞许叶適反对武学研习《孙子》的观点,认为“言兵者若此,斯儒者矣,视老泉(按:苏洵)辈平生师孙子之学霄壤矣”[41]。
从以上这些议论不难看出,宋儒从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立场出发,强调内政领域里兵儒思想的对立,将“崇儒”与“抑兵”同时推向了新的高度。宋儒的这种观点与宋代“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以及“守内虚外”之策是相契合的。虽然就抵御外侮而言,朝野上下讨论的都是如何增强武备的问题,但是,从巩固统治、防范内患的角度讲,统治者又对武勇之风在社会生活中的蔓延抱有深深的疑惧。“崇文抑武”是在治国方略的层面上定义文武地位,“崇儒抑兵”则是站在儒学立场上对兵学的批判和反制,二者通过主导政治的文人群体统一到了一起,在政治和学术层面互相激扬、互相促进。
其次,在战争问题上,反对兵家的“诈”“利”原则,主张用兵以正、仁义制敌。
与先秦儒家一样,宋儒强调仁义、德政对于战争胜负的决定意义。如程颐说,“技击不足以当节制,节制不足以当仁义。使人人有子弟卫父兄之心,则制梃以挞秦楚之兵矣”[42],又说,“若以王道兴兵,则百姓皆修其戈矛,与之同仇矣”[43]。刘敞则进一步对儒家以仁义行兵做了解释,他说:“以仁合众,以义济师,内辑和于中国,外震慑于四夷,当之者失据,动之者悦也随,故曰,我战则克,其义在斯。且夫以道德为藩,以礼让为国,以忠信为用,以仁义为力,故守必有威,动则能克。”也就是说,“仁”可以使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义”可以保证战争的正义性,取得民心支持。“仁”“义”既是为政的纲领,又是武备的根本。因此,“战在胜不在多,术在德不在他,是以弃天时与地利,贵王道与人和”。[44]
宋儒不但对先秦儒家论兵的观点加以继承,而且进一步以儒家经传为兵法之本。如吕祖谦十分推崇《孟子》,认为《孟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数句,“尽古今用兵之道,为兵法之祖”,而“如《吴子》《孙子》《六韬》《三略》之类,止言天时地利,亦不言人和”,个中差别恰恰表明“圣贤见得明,他人见得不明,以此见学问之深浅处”[45]。薛季宣对《荀子》兵论大加褒奖,他说:“善乎荀卿子之论兵……谓桓文之节制不足以敌汤武之仁义,故论兵要,舍汤武何法哉?”同时也不忘与兵家相对比:“今之兵家,一本之孙吴氏。孙武力足以破荆入郢而不能禁夫概王之乱,吴起威加诸侯百越而不能消失职者之变,诈力之尚,仁义之略,速亡贻祸,迄用自焚,是故兵足戒也。”[46]著有《江东十鉴》的李舜臣则十分推崇《易》经,认为“《师》卦六爻而出师、驻师、将兵、将将与夫奉辞伐罪、旋师班赏之事无所不载,虽后世兵书之繁,殆不如《师》卦六爻之略,而况所论王者之师,非后世权谋之书之比也”[47]。总之,在这些宋儒看来,“夫以孙吴之智窥桓文之德,尚不能合,以规圣人之道,固绵远矣”[48]。因此,当郑厚推崇《孙子》“不惟武人之根本,文士亦当尽心焉。其词约而缛,易而深,畅而可用,《论语》《易大传》之流,孟、荀、杨著书皆不及也”的时候,朱熹对他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称其“取孙武之书厕之《易》《论语》之列,何其驳之甚欤?”[49]
更有甚者,宋儒还将“崇儒抑兵”思想贯穿到对战术的讨论中,反对在具体作战中以诈术取胜。例如,春秋时期秦晋殽之战中,晋能结姜戎为掎角,控遏殽陵险隘,出其不意,大胜秦军,在战争史上堪称典范。但是,南宋学者黄仲炎却认为,晋虽获胜,却有三罪:“背惠,一也;君丧在殡而主乎战,二也;兵以诈胜,三也。”他说:“兵贵奇胜,圣人恶之。何哉?曰《春秋》正其谊、明其道而已矣,功利不与也。夫兵以奇胜者,孙武之术,岂圣人之教哉?”[50]宋儒论及兵家诈术,虽然未必尽如黄仲炎这般偏执,但大多都持批判态度,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如程颐认为兵家“掩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术尚可在一定程度上应用,但是使用间谍刺探军情就不可以了。[51]刘敞也认为:“圣人之为圣也,为其正而已矣,是以众人为不可及。必以间而有天下,则其所以为圣人也,不亦众人而可为之欤?”[52]苏洵则在《权书》中专著《用间》一篇,反驳孙子“五间”之说,他说:“夫兵虽诡道,而本于正者终亦必胜。今五间之用,其归于诈,成则为利,败则为祸。且与人为诈,人亦将且诈我,故能以间胜者,亦或以间败。……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纲举,用心于诈,百补而千穴败,智于此,不足恃也。”[53]
荀子提出“仁人之兵不可诈”,宋儒在新的理学语境下对这一思想加以发展,认为君子之诚胜于小人之诈。如杨时在一段与弟子的问答中谈及将帅用诈问题。有人问他:“兵官武人之有智略者,莫非狙诈之流,若无狙诈,如何使人?”他回答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诚,但至诚恻怛,则人自感动。”[54]这还只是讲将帅以诚御下之道。吕祖谦则大力批驳“万物皆贱诈,唯兵独贵诈”,“至于用兵,小诈则小胜,大诈则大胜,小人长于诈,故其用兵亦长,君子短于诈,故其用兵亦短。……故儒家之小人,兵家之君子也;兵家之君子,儒家之小人也”等流俗观点,他说:
盖君子之于兵,无所不用其诚。世未有诚而轻者,敌虽欲诱之,乌得而诱之?世未有诚而贪者,敌虽欲饵之,乌得而饵之?世未有诚而扰者,敌虽欲乱之,乌得而乱之?用是诚以抚御,则众皆不疑,非反间之所能惑也;用是诚以备御,则众皆不怠,非诡谋之所能误也。彼向之所以取胜者,因其轻而入焉,因其贪而入焉,因其扰而入焉,因其疑、因其怠而入焉。一诚既立,五患皆除,兕无所投其角,兵无所投其刃,曼伯、子突之徒无所投其诈矣。……彼之诈至于万而不足,我之诚守其一而有余,彼常劳而我常佚,彼常动而我常静,以佚制劳,以静制动,岂非天下常胜之道乎?然则天下之善用兵者,不得不归之君子,用兵之善者,固无出于君子矣。[55]
按照吕祖谦的观点,不但可以“以诚代诈”,更可以“以诚制诈”,“诚”实为天下常胜之道,而以诚道自立的君子才是真正的善用兵者。
综上所述,宋儒对于先秦以来兵儒异质思想加以阐发,不但在治道层面贬抑兵学,在用兵问题上以“仁”“义”为本,在具体用兵原则上也出现了“以仁胜诈”“以诚代诈”的论点。应该说,从政治、战争观、战略等层面强调儒家“仁政”“义战”的主导作用,对于规范战争行为的性质、目的,构建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军事文化是有着积极意义的。但是,如果将这种兵儒对立、兵劣儒优的论调贯穿于对具体作战指导思想的讨论,从根本上否认兵家的价值和作用,就滑向了坐而论道、偏颇而迂腐的轨辙。虽然在宋儒之中,像刘敞那样完全以兵儒对立的人只是少数,但是他们利用自己掌握的话语权,崇儒抑兵,导致了对兵学不恰当的贬抑,严重影响了宋代兵学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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