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宋代思想史的人,大都会注意到一个矛盾的现象:宋人对于兵学的推崇和贬抑都十分强烈。推崇者将《孙子兵法》等兵书视为鸿宝,如南宋郑厚在《艺圃折衷》中说:“《孙子》十三篇,不惟武人之根本,文士亦当尽心焉。其词约而缛,易而深,畅而可用,《论语》《易大传》之流,孟、荀、杨著书皆不及也。”[3]贬抑者则对兵家大加挞伐,认为“诈力之尚,仁义之略,速亡贻祸,迄用自焚,是故兵足戒也”[4]。这两种声音长期共存、相互激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兵学的推崇主要源于紧张的军事形势。两宋终其之世,一直处于与辽、夏、金、元等的军事斗争之中,强兵胜战的迫切需求成为兵学发展的强大动力。对兵学的贬抑则主要源于宋代“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崇文抑武”必然导致思想文化领域的“崇儒抑兵”。在这两个持续存在而又相互矛盾的因素中,“崇文抑武”更具决定性,从根本上决定了宋代兵学的成就和特征。宋儒站在意识形态主导者的立场,对《孙子兵法》为代表的传统兵学展开了全方位的批判。
首先,在治道层面上,儒家学者坚持以儒学为本,以兵学为末。朱熹解释《论语》“灵公问陈而夫子遽行”一节时曾说:“夫子去卫之意,盖以兵而言,陈固兵之末,以治道而言,则兵又治道之末也。”[5]这一观点代表了宋儒关于兵儒次第的基本立场。宋儒从治道角度批评兵学,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是担心兵家“诈谋”影响风俗教化。如刘敞指出,武学是“教之以术而动之以利”,会使教化渐弱、风俗渐变,进而危及统治秩序。[6]叶適也认为,武学研习兵书是“徒以不仁之心上下相授”,而“授天下以不仁之心,患之大者也”。[7]这些理由无论是否成立,都在意识形态领域强化了儒学的统治地位,同时贬低了兵学的地位和价值。
其次,在用兵之道层面上,儒家学者反对兵家“诈”“利”思想,主张用兵以正、仁义制敌。宋儒继承先秦儒家军事思想,常将儒学与兵学的异质诠释为仁政与诈术、王道与霸道的对立,强调仁政、王道对于战争胜负的决定意义。如刘敞认为,“仁”“义”既是为政纲领,也是武备根本:“以道德为藩,以礼让为国,以忠信为用,以仁义为力,故守必有威,动则能克。”因此,“战在胜不在多,术在德不在他,是以弃天时与地利,贵王道与人和”[8]。在他们看来,“夫以孙吴之智窥桓文之德,尚不能合,以规圣人之道,固绵远矣”[9]。有的儒家学者甚至认为,《荀子》《孟子》《易经》等儒家经传才是用兵之本,价值远在兵书之上。在这些论述中,兵家的权谋之术与儒家的王者之师截然对立,“崇儒”与“抑兵”同时被推至新的高度。(www.xing528.com)
再次,在用兵之术层面上,也有些顽固的宋儒反对以诈术取胜。北宋苏洵曾说:“夫兵虽诡道,而本于正者终亦必胜。……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纲举,用心于诈,百补而千穴败,智于此,不足恃也。”(《权书·用间》)南宋学者黄仲炎也说:“兵贵奇胜,圣人恶之。何哉?曰《春秋》正其谊、明其道而已矣,功利不与也。夫兵以奇胜者,孙武之术,岂圣人之教哉?”[10]荀子“仁人之兵不可诈”之说被宋儒进一步引申,吕祖谦甚至提出“诚可制诈”,“彼之诈至于万而不足,我之诚守其一而有余”[11]。在此,儒家的讲求仁义与兵家的追求功利、儒家的以正用兵与兵家的以奇取胜构成了尖锐的对立。
应该说,宋儒强调“仁政”“义战”的重要性,对于规范战争行为,构建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兵学文化有着积极意义。但是,当“崇儒抑兵”贯穿到具体作战指导中,则有悖于军事斗争的规律,滑向了坐而论道、偏颇迂腐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崇儒抑兵”导致对兵学不恰当的贬抑,即便对兵学推崇,也建立在“儒本兵末”前提下,这就奠定了整个宋代兵学的基调,严重影响了兵学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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