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张岱冒着风雪和严寒,来湖心亭看雪了,独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是文中为数不多写景的句子。按照古文的行文习惯,张岱本可以说“天云山水,上下一白”,他偏偏在天云山水之间,加上了三个“与”字,立即造成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凡是文本中的陌生化语言,都值得读者细嚼慢咽,好生玩味。
为什么要接连加上三个“与”字呢?“天云山水”,不是更简洁吗?从空间来说,天与云,是仰视,山是平视,水是俯视,“与”字强化了空间转换关系。从语义来说,加上“与”强调了四者的组合关系:天与云是白的,天与山是白的,天与水是白的,云与山是白的,云与水是白的,山与水是白的,那真是上下四方白茫茫一片。从句式来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与前后的“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形成了错综的句法,骈散结合,具有音乐美。从节奏来说,“天云山水”缺乏停顿,读者容易一览而过,印象不深刻;天与云与山与水,明显增加了停顿,延缓了审美过程,仿佛是慢镜头特写一般,引导读者的视线在景物上逐个停留观览。审美的延宕,自然是为了引起读者的足够注意,提示我们西湖之上,不但天是白的,云是白的,山是白的,水也是白的。就好像阿尔卑斯山公路入口处,竖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慢慢走,欣赏啊!”确实,对于美的事物,我们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才能仔细体会它们的妙处。语言也是如此。
在这白茫茫的雪夜中,能看到什么景色呢?张岱写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句写下,立即石破天惊,照耀了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也从此成为文学史上的名句。要成为名句,当然要有名句相。所有人都说这句好,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是值得分析的。以下,我们将从六点进行讨论。
第一,空间问题。张岱的描写对象,从长堤,写到湖心亭,写到余舟,写到舟中人,就空间上来说,观察距离由远及近:长堤最远所以最模糊,只有一痕;湖心亭次远,只有一点;余舟稍近,是一芥;舟中人最近,但是从大空间看来也只有两三粒。张岱的景物描写,是非常注意层次与过渡的。
第二,语序问题。假如我们调整这里数量词的位置,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与一芥余舟、两三粒舟中人而已。
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前面,则语义重点会落在“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后面,则语义重点落在“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语序不同,决定了语义的重心也不同。很明显,张岱想强调的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他想告诉我们,在茫茫雪夜之中,只能看到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是极言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之小,以反衬雪之大,天地之大,人之孤独。
第三,量词移就问题。严格来说,张岱使用的数量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的数量词,一类是名词量化。我们先来讨论第一类的“点”和“粒”,假如我们改成常规形态的量词,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www.xing528.com)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座、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个而已。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说一点墨水、一点污渍,两三粒种子、两三粒米饭,我们会说一座亭子、两三个人,不会说一点亭子、两三粒人。也就是说,“点”和“粒”都是修饰体量小的事物,“座”和“个”都是修饰体量稍大的事物。但是,张岱偏偏用“一点”来修饰亭子,用“两三粒”来修饰舟中人,以体量小的量词来修饰体量大的事物,这就形成了反差。反差的形成,我们想借用“移就”修辞格来阐释。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遇有甲乙两个印象连在一起时,作者就把原属于甲印象的性状移属于乙印象的,名叫移就辞。”[3]应该说,这种小的感觉,来源于张岱本人的视觉与心理体验,他将自己的感觉性状移用到了事物之上。移就的加入,让原本熟悉的语言变得陌生起来,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化熟为生。想象一下,湖心亭只有“一点”,舟中人只是“两三粒”,这雪该有多大。
第四,名词量化问题。张岱使用的数量词,还有一类并非真正的数量词,但是具有量词的特征,我们称之为“名词量化”。在文中,名词量化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一痕”和“一芥”,我们也试着改造一下,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条、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条、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痕,是痕迹;芥,是小草。它们本身都是名词,一般不能充当量词。我们可以说“长堤一条”和“余舟一条”,但是很少说“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张岱在这里用了两个名词,来承担量词的作用,这就是“名词量化”。张岱使用的“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在文中都是名词量化表示空间,是以小空间反衬大空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第五,白描问题。白描,本为中国传统绘画技法,指描绘人物和花卉时用墨线勾勒物象,不着颜色,称为“单线平涂”法。在文学创作上,“白描”指用最简练经济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作为表现方法的“白描”,具有两个特征:一是语言减省,一是夸张事物特征。《湖心亭看雪》中,写景的句子是不多的,除了“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也就是这里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首先,张岱并没有做过多的渲染和烘托,只是寥寥数笔,就把西湖雪夜的印象勾勒出来,语言特别简洁。其次,“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抓住了雪夜中景物的特征,在作者笔下,这一特征还得到了强化与夸张——缩小也是夸张的一种方式。还有,张岱对于雪夜中的景物,实际上做了减法。作者在乘船前往西湖湖心亭的过程中,湖上影子必定不只是长堤、湖心亭、余舟和舟中人,应该还有其他景物。但是,只有这些景物对于张岱最有意义,最能揭示张岱当时的视觉体验。好比苏轼做承天寺夜游,他说“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承天寺中未必只有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因为竹子的虚心有节凌云之志、柏树的岁寒不凋,对于文人具有别具慧心的意味,所以苏轼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景物。同样,张岱也是如此,他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景物,其他的景物在张岱的笔下,都给删削了。在景物的处理上,张岱通过作减法,实现了白描的可能。
第六,审美问题。文本之间,是存在互文关系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果我们将上下句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里有一个审美的意境问题。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讲的是整体,是面;长堤一痕,是线;湖心亭、舟中人,是点。上下文组合起来,正好构成了一幅点、线、面结合的简笔画,一幅西湖雪夜水墨画。还有,张岱从长堤、湖心亭、余舟一直写到舟中人,人也成了水墨画卷中的一个景物,这就不只是“以我观物”,还是“以物观物”,是“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的统一,审美主体转化为审美客体,达到了物我两忘的齐物境界。在西湖雪夜下,既是张岱在审美,他本人也成为审美对象,仿佛存在一个虚拟的视角在审视着这个在雪夜跋涉的寻美旅人。人的出现,令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获得了生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