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六月间作)
现在欧洲的大战争,是法国革命后世界上最大的事。考法国革命,很受卢梭、伏尔得、孟德斯鸠诸氏学说的影响。但这等学说,都是主张自由平等,替平民争气的;在贵族一方面,全仗向来占踞的地盘,并没有何等学理可替他辩护了。现今欧战是国与国的战争。每一国有他特别的政策,便有他特别相关的学说。我今举三种学说作代表,并且用三方面的政策来证明他:
第一是尼采(Nietzsche)的强权主义,用德国的政策证明他;第二是托尔斯泰(Tolstoj)的无抵抗主义,用俄国过激派政策证明他;第三是克罗巴金(Kropotkin)的互助主义,用协商国政策证明他。考尼氏、托氏、克氏的学说,都是无政府主义,现在却为各国政府所利用。这是过渡时代的现象呵!
古今学者,没有不把克己爱人当美德的。希腊时代的诡辩派,虽对于普通人的道德有怀疑的论调,但也是消极的批评罢了。到一千八百四十五年有一德国人约翰·加派·斯密德(Johon karpor sclrmidt)发行一书叫作《个人与他的所有》(Der Emjige und seiuEigentun)专说“利己论”。他说:“我的就是善的,‘我’就是我的善物。善呵,恶呵,与我有什么相干?神的是神的,人类的是人类的。要是我的,就不是神的,也不是人类的。也没有什么真的,苦的,正义的,自由的,就是我的。那就不是普通的是单独的。”他又说:“于我是正的,就是正。我以外没有什么正的。就是于别人觉得有点不很正的,那是别人应注意的事,于我何干?设有一事,于全世界算是不正的,但于我是正的,因是我所欲的,那就我也不去问那全世界了。”这真是大胆的判断呵!到了十九纪的后半纪,尼采始渐渐发布他个性强权论,有《察拉都斯遗语》(Also sprach Zarathustra)、《善恶的那一面》(Jenseits von gut und Dose)、《意志向着威权》(Der wille zur macht)等著作。他把人类行为,分作两类:凡阴柔的,如谦逊、怜爱等,都叫作奴隶的道德;凡阳刚的,如勇敢、矜贵、活泼等,都叫作主人的道德。他最反对的,是怜爱小弱,所以说,“怜爱是大愚”,“上帝死了,因为他怜爱人,所以死了”。他的理论,以为进化的例,在乎汰弱留强。强的中间有更强的,也被淘汰。逐层淘汰,便能进步。若强的要保护弱的,弱的就分了强的生活力,强的便变了弱的。弱的愈多,强的愈少,便渐渐的退化了。所以他提出“超人”的名目,又举出模范的人物,如雅典的亚尔西巴德(Alcibiades)、罗马的该撒(Caesar)、意大利的该撒波尔惹亚(Cesare borgia)、德国的鞠台(Goethe)与毕斯麦克(Bismarch)。他又说此等超人,必在主人的民族中发生,这是属于亚利安人种的。他所说的超人,既然是强中的强,所以主张奋斗。他说:“没有工作,止有战斗;没有和平,止有胜利。”他的世界观,所以完全是个意志,又完全是个向着威权的意志。所以他说:“没有法律,没有秩序。”他的主义是贵族的,不是平民的,所以为德国贵族的政府所利用,实做军国主义。又大唱“德意志超越一切”(Deutsche uber alles),就是超人的主义。侵略比利时,勒索巨款;杀戮妇女,防他生育;断男儿的左手,防他执军器;于退兵时拔尽地力,焚毁村落,叫他不易恢复:就是不怜爱的主义。条约就是废纸,便是没有法律的主义。统观战争时代的德国政策,几没有不与尼氏学说相应的。不过尼氏不信上帝,德皇乃常常说“上帝在我们”,又说“上帝应罚英国”,小小的不同罢了。(www.xing528.com)
与尼氏极端相反的学说,便是托氏。托氏是笃信基督教的,但是基督教的仪式,完全不要,单提倡那精神不灭的主义。他编有《福音简说》十二章,把基督所说五戒反复说明:第一是绝对不许杀人,第四是受人侮时不许效尤报复,第五是博爱人类,没有国界与种界。他的意思,以为人侮我,不过侮及我的肉体,并没有侮及我的精神,但他的精神是受了侮人的污点,我很怜惜他罢了。若是我用着用眼报眼,用手报手的手段去对付他,是我不但不能洗刷他的精神,反把我自己的精神也污蔑了。所以有一条说:“有人侮你,你就自己劝他;劝了不听,你就请两三个人同劝他;劝了又不听,就再请公众劝他;劝了又不听,你只好恕他了。”这是何等宽容呵!《新约福音》书中曾说道:“有人掌你右颊,你就把左颊向着他。有人夺你外衣,你就把里衣给他。”这几句话,有“成人之恶”的嫌疑,所以托氏没有采入《简说》中。托氏抱定这个主义,所以绝对的反对战争:不但反对侵略的战,并且反对防御的战。所以他绝对的劝人不要当兵。他曾与中国一个保守派学者通讯,大意说,中国人忍耐的许久了忽然要学欧洲人的暴行,实在可惜,云云。所以照托氏的眼光看来,此次大战争,不但德国人不是,便是比、法、俄、英等国人,也都没有是处。托氏的主义,在欧洲流行颇广,俄境尤甚。过激派首领列宁(Lenine)等本来是抱共产主义,与托氏相同,自然也抱无抵抗主义,所以与德人单独讲和,不愿与协商国共同作战了。在协商国方面的人,恨他背约。在俄国他党的人,恨他不爱国,所以诋他为德探。但列宁意中,本没有国界,本不能责他爱国。至于他受德国人的利用,他也知道。他曾说:“军事上虽为德人所胜,主义上终胜德人。”就说是,他的主义既在俄国实演,德国人必不能不受影响。这是他的真心话。但我想,托氏的主义,专为个人自由行动而设。若一国的人,信仰不同,有权的人把国家当作个人去试他的主义,这与托氏本义冲突。过激派实是误用托氏主义,后来又用兵力来压制异党,乃更犯了托氏所反复说明之第一第四两戒了。
现在误用托氏主义的俄人失败了,专用尼氏主义的德人也要失败了,最后的胜利,就在协商国。协商国所用的,就是克氏的互助主义。互助主义,是进化论的一条公例。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本兼有竞存与互助两条假定义。但他所列的证据,是竞存一方面较多。继达氏的学者,遂多说互竞的必要。如前举尼氏的学说,就是专以互竞为进化条件的。一千八百八十年顷,俄国圣彼得堡著名动物学教授开勒氏(Kesster)于俄国自然科学讨论会提出“互助法”,以为自然法中,久存与进步,并不在互竞而实在互助。从此以后,爱斯彼奈(Espinas)、赖耐桑(L.L.Lanessan)、布斯耐(Lovis buchner)、沙克尔(Huxley)、德普蒙(Henry Drummond)、苏退隆(Sutherland)诸氏,都有著作,可以证明互助的公例。克氏集众说的大成,又加以自己历史的研究,于一千八百九十年公布动物的互助,于九十一年,公布野蛮人的互助,九十二年公布未开化人的互助,九十四年公布中古时代自治都市之互助,九十六年公布新时代之互助,于一千九百零二年成书。于动物中,列举昆虫鸟兽等互助的证据。此后各章,从野蛮人到文明人,列举各种互助的证据。于最后一章,列举同盟罢工、公社、慈善事业,种种实例,较之其他进化学家所举“互竞”的实例,更为繁密了。在克氏本是无政府党,于国家主义,本非绝对赞同,但互助的公例,并非不可应用于国际。欧战开始,法比等国,平日抱反对军备主义的,都愿服兵役以御德人。克氏亦尝宣言,主张以群力打破德国的军国主义。后来德国运动俄法等国单独讲和,克氏又与他的同志,叫作“开明的无政府党”的联合宣言,主张打破德国的军国主义,不可讲和。可见克氏的互助主义,主张联合众弱,抵抗强权,叫强的永不能凌弱的,不但人与人如是,即国与国亦如是了。现今欧战的结果,就给互助主义增了最大的证据。德国四十年中,扩张军备,广布间牒,他的侵略政策,本人人皆知的了。且英法等国,均自知单独与德国开战,必难幸胜,所以早有英法协商、俄法协商等预备,就是互助的基本。到开战时,德国首先破坏比国的中立。那时比国要是用托氏的无抵抗主义,竟让德兵过去攻击法国,英法等国,难免措手不及了。幸而比国竟敢与德国抵抗,使英法等国,有从容预备的时期。俄国从奥国与东普鲁士方面竭力进攻,给德国不能用全力攻法。这就是互助的起点。后来俄国与德国单独讲和,更有美国加入,输军队,输粮食,东亚方面,有日本舰队,巡弋海面,有中国工人到法国助制军火。靠这些互助的事实,总能把德人的军国主义逐渐打破。现在德人已经承认美总统所提议的十四条,又允撤退比法境内的军队。互助主义的成效,已经彰明较著了。此次平和以后,各国必能减杀军备,自由贸易,把一切互竞的准备撤消,将合全世界实行互助的主义。克氏当尚能目睹的。照此看来,欧战的结果,就使我们对于尼氏、托氏、克氏三种哲学,很容易辨别了。我国旧哲学中,与尼氏相类的,止有《列子》的《杨朱篇》,但并非杨氏“为我”的本意(拙作《中国伦理学史》中曾辨过的)。托氏主义,道家、儒家均有道及的,如曾子说“犯而不校”,孟子说的三“自反”,老子说的“三宝”,是很相近的。人人都说我们民族的积弱,都是中了受这种学说毒,也是“持之有故”。我们尚不到全体信仰精神世界的程度,止可用“各尊所闻”之例罢了。至于互助的条件,如孟子说的“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不通功易事,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普通人常说的“家不和,被邻欺”,“群策群力”,“众擎易举”,都是很对的。此后就望大家照这主义进行,自不愁不进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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