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岩寺的佛齿骨与南都文人

陈沂在记载佛齿骨的同时，也表示了疑惑：一是在志书体例中将其编为“异蓄”，与顾起元的“诸寺奇物”相类，皆似有猎奇之意；二是称佛骨“然不可辨”，甚至直言“观者颇有兴傅奕、赵凤之心者”。傅奕（555～639）是唐初著名的反佛人士，曾向唐高祖上《请废佛法表》《请除释教疏》，促成《沙汰僧道诏》的颁布。据《隋唐嘉话》载，贞观年间（627～649），有婆罗僧以金刚石伪造佛齿，他对其子说：“是非佛齿。吾闻金刚石至坚，物不能敌，惟羚羊角破之。汝可往试之焉。”其子遂持羚羊角将其叩碎。羚羊角的这一特性是佛教界认可的，禅宗六祖慧能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序》中说：“以金刚世界之宝，其性猛利，能坏诸物。金虽至坚，羚羊角能坏。”赵凤（？～935）为后唐重臣，官至太保。《北梦琐言》载，天成中（926～930），取经僧智明献佛牙舍利，“大如拳，褐溃皴裂。”时任学士的赵凤对执政说：“曾闻佛牙锤锻不坏，请试之。”结果“随斧而碎”。陈沂对两例故事耳熟能详，故也有一试花岩寺佛舍利真伪之心。但他在志书中附辑的献花岩诗中仍然收录了两首诗作，对佛齿骨舍利大呼“江表夸希见”“谛玩惊希得”。

观佛骨

长洲吴一鹏

久矣金仙寺，遗骸尚俨然。

珍藏堪骇俗，蝉蜕不知年。

江表夸希见，滇南想秘传。

傅韩嗟莫作，俯首对炉烟。

观佛齿骨

长洲吴子孝

齿骨存余数，开函意怆然。

空门长寂寂，留镇已年年。(www.xing528.com)

谛玩惊希得，深藏问所传。

夕阳回马首，浩叹下苍烟。

吴一鹏（1460～1542），字南夫，号白楼^[15]，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嘉靖元年（1522）七月，由南京太常寺卿升礼部右侍郎。三年（1524），以礼部左侍郎入内阁，专典诰敕兼掌詹事府事。四年（1525），《武宗实录》成，进尚书。六年（1527），为张璁、桂萼忌，出为南京吏部尚书，居二年致仕。卒赠太子太保，谥文端。有《吴文端集》四十卷。生平见《明史》本传。吴子孝（1495～1563），字纯叔，号海峰、龙峰。吴一鹏之子。正德十四年（1519）荫补国子生。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至湖广参政。二十九年（1550），因谗免官，遂漫游山水而归。有《玉涵堂集》《玉霄仙明珠集》。生平见《江南通志》《明诗综》等。

吴氏父子两诗不仅是同韵之作（当为子次父韵），而且应该是同观之作。志中还收有吴一鹏的另三首诗作，其中《陪刘尚宝扶侍游献花岩》为一题两首，还有一首是《次早入城》。《陪刘尚宝扶侍游献花岩》有“绯桃留艳映疏巾，青杏带酸盛小筥”，绯桃与青杏皆为夏季水果。《次早入城》有“流萤溪面入星度”“触热谁将褦襶论”，流萤是夏虫，褦襶指暑天戴笠。相同的季节，加上《观佛骨》一诗被编排于上述两题之间，由此似可推断，这些诗都是同一次游献花岩之作，观佛骨则是此次游览的一个重要环节。其游览年代，可通过解读《陪刘尚宝扶侍游献花岩》诗来推断。细检志中其他附诗，竟然有七篇《次吴太常韵》，作者依次是陈沂、王韦、乔宇、鲁铎、王守仁、徐文溥和周用，所用诗韵与《陪刘尚宝扶侍游献花岩》完全一致，可见这是一次文人集会。次韵诗题表明吴一鹏时任南京太常卿。据《明武宗实录》，其任此职时间在正德十年（1515）四月，后值母丧，十五年（1520）十一月服阕复除原任。按二十七个月的居丧期推算，其离任服丧在十三年（1518）八月。

再考《次吴太常韵》诸作者生平：陈沂，据《名山藏·陈沂传》，为“金陵三俊”之一，正德十二年（1517）中进士，入翰林院，嘉靖以后致仕。王韦，据《明武宗实录》《国朝列卿纪》，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正德十三年（1518）十月由南京礼部郎中升河南按察司副使提调学校。乔宇，据《明武宗实录》，正德六年（1511）正月由户部左侍郎升南京礼部尚书，十年（1515）五月改南京兵部尚书，十六年（1521）改吏部尚书。鲁铎，据《明武宗实录》及《弇山堂别集》，正德十年（1515）四月由国子监司业擢南京国子监祭酒，十一年（1516）九月改北，十二年（1517）养病，嘉靖元年（1522）再任南祭酒，二年（1523）卒。王守仁，据《明武宗实录》，正德九年（1514）二月由南京太仆寺少卿（署在滁州）升南京鸿胪寺卿，十一年（1516）八月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徐文溥，据《明史》本传、《明武宗实录》，正德六年（1511）进士，授南京礼科给事中，十一年（1516）冬以后引疾辞官。周用，据《明武宗实录》、《明史》本传，正德元年十二月以行人升南京兵科给事中，后父忧服阕，留补礼科，仍改南京兵科，十二年（1517）二月升云南左参议。

综上所述，吴一鹏等八人仕履在南京的交集时间为正德十年（1515）四月至十一年（1516）八月，也是诸诗创作的时间范围。

再看刘尚宝，尚宝即南京尚宝司卿。《明武宗实录》有载，正德九年（1514）五月升兵部郎中刘乾为南京尚宝司卿。据《江苏省通志稿》第二十四卷引《靖江县志》载，刘乾，字克柔，号毅斋，江苏靖江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嘉靖初年，擢南京鸿胪寺卿，迁南京光禄寺卿。因灾异自陈，致仕归。

据诸人诗文，此次山游，其实肇因于刘乾要侍奉年已八十的老父登山庆寿，前引县志称赞刘乾“事父母孝，备极禄养”，明代同期诗人边贡《华泉集》中也有《刘克柔迎养二亲乞诗为寿以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字为韵》，皆恰为其证。他邀约南京官员、名士同行，众人也都一呼即应。湛若水评价刘乾“乐道人善，不言人短”（前引《靖江县志》），应当是他能广结人缘的重要因素。而从“一驴载裹三日粮”（陈沂）、“对山三日捧霞觞”（吴一鹏）等诗句可知，行程前后有三天，这确实是一次隆重之旅。

同游之人除了陈沂皆有官职，以品级排序，依次为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南京太常寺卿吴一鹏、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南京国子监祭酒鲁铎、南京尚宝司卿刘乾、南京礼部郎中王韦、南京礼科给事中徐文溥、南京兵科给事中周用，九人之中有八人在《明史》有传，如此多的海内俊彦、硕儒名宦集体游览献花岩，诚为罕见之事。只有这样的特殊时刻，花岩寺僧才可能专门开启金函，向众人展示镇寺之宝、佛家圣物——佛齿骨。

嘉靖六年至八年（1527～1529），吴一鹏被排挤至南京为官，其子吴子孝尚未中进士，父子二人也有机会再游献花岩，但似乎没有得观佛齿骨的契机了。明朝诸帝中，武宗以崇佛佞佛著称。而世宗即位之初，出于拨乱反正之需，在朝臣大力支持下共同推动排佛禁佛，早在嘉靖元年（1522）就下令“毁剖玄明宫佛像”，且“毁拆京师寺院”（《释鉴稽古略续集》）。六年（1527），谕旨：“今天下僧道无度牒者，其令有司尽为查革，自今永不许开度，及私创寺观庵院犯者罪无赦。”（《明世宗实录》）十五年（1536），“毁金银像，像凡一百六十九座，头牙骨等凡万三千余斤（《明世宗实录》）。”同年新任南京礼部尚书的反佛大臣霍韬三个月内在南京拆毁寺庙数百所^[16]。嘉靖皇帝一方面对佛教高压控制，一方面逐渐显示崇道一面，成为历史上著名的道君皇帝。因此，花岩寺僧在正德年间可以公然展示佛舍利，在嘉靖年间则必然收敛低调，吴氏父子观佛齿骨的诗作应当就是正德十年至十一年那次众游的产物。但其他诸人为何无诗，是不屑创作，还是种种原因未被陈沂编选，还待详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