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国文字起源

学界普遍认为，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形式始于商代（前1554～前1046）的甲骨文。笔者所谓“成熟”，指这套符号体系与口语的语法惯例相关联并且能够以书面形式表达一个人或一个族群的“大多数”生活经历。甲骨文无疑是这种成熟文字体系的代表^[7]。但是在中国，是什么导致了商代甲骨文这种成熟文字体系的产生和发展？关于这个问题有两种观点：第一种笔者称之为“渐进发展派”（Gradual Developmental School）。这一派认为，由于甲骨文是一种功能完备的文字体系，因而它从原始阶段发展到当时的成熟水平一定经历了数百年时间。这一观点也得到中国、日本以及西方许多学者的赞同。一些支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在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材料中搜寻处于发育状态的早期文字证据，如仰韶-大汶口文化（约前5000～前3000）陶片上的刻画符号（图一）^[8]。其他学者对此则持谨慎态度。^[9]这个论点的不足之处也是很明显的，因为这些符号发现于广阔的地理空间范围内，基本上都是作为单一个体被孤立地刻在一件陶器或是一块陶片上，我们没有办法确认这种符号在一个或多个社会集团中的接受度，以及这种符号是否具有固定的含义。此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刻画符号是某种口语的文字形式，如果这二者之间有关联，则它们应该被赋予了一定的读音。

图一　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刻画符号

A.仰韶文化半坡遗址；B.仰韶文化姜寨遗址；C.大汶口文化

第二种观点笔者称之为“速成派”（Overnight School），这种观点认为甲骨文与所有文字体系一样，受某些构造规则支配。人们一旦找到这些规则便能掌握书写原理，整个体系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形成，可能只需经历几代人。换言之，甲骨文代表了一种与其起源时间相距很近的文字体系。这种观点尽管应是少数意见，但在西方得到了一些学者的大力支持，如鲍则岳（William Boltz）认为中国文字体系的发明时间实际上是商代中期。^[10]他认为可以在甲骨文中找到佐证这一观点的证据，即在一种“多音”（Polyphony）语词的构造中，一个字符形可以代表两个不同的字，而这两个字经由一种固定语义相关联。甲骨文中有一些例子，如“月”“禾”“卜”，他认为是文字体系形成阶段的特征。^[11]

中国文字体系起源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我们一时还难下结论。但是近年来的考古发掘使我们更加相信，在安阳之前，中国的文字就有漫长的历史，并且也许还有多种起源。例如，根据山东省丁公遗址和江苏省龙虬庄遗址出土的具有连续刻画符号的陶器残片，一些学者认为早于商代的几千年前就出现了文字系统。^[12]最近，在中国南方良渚文化（前3200～前2200）的遗址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大量见于陶器和石器上的有语境结构的刻画符号，^[13]它们与我们先前知道的新石器时代陶器上的零散刻画有着质的不同。它们为我们重新评估以往关于中国文字起源的过程和机制的假设提供了有意义的新依据。

实际上，我们可以将良渚文化陶器和石器上发现的“图形叙事”（the Graphic Narratives）分成两类：①一系列直接反映现实生活现象的图像（图二）；②抽象线性图形序列（有些与更真实的图像混合）置于特定的相互关联的空间关系中（图三：下）。这些符号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过一种潜在的逻辑或体系相互连接的意思，用于表达复杂且具有社会意义的情况，并能够被刻画和阅读的人所理解。在这里，用布恩（Boone）的话说：“句法在根本上是空间样态，其间，意义是受结构以及顺序、距离、包容和排除的原则来创建和指导的。”^[14]尽管要发现这种潜在的体系是很难的，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排除这样的可能，特别是在第二种情况下，即一种或不止一种语言起着赋予这些图形以读音的作用，从而它们可以作为连续的语句来阅读。这类新证据的数量较多，考古工作者在30多处考古遗址中发现了大约600例在陶器或石器上刻有单个或两三个组合而成的图符，其中大部分属于良渚文化晚期（约前2800～前2200）（图三：上）。^[15](www.xing528.com)

图二　南湖遗址出土陶罐上的图形叙事（良渚文化）

即使就单个图符而言，良渚材料依旧在两个方面表现出它高度的重要性：①根据某些似乎稳定的构造规则，大量的符号可以由索引找到；②相距100公里的遗址内往往会发现多个相同的符号，表明这些符号在良渚社会集团中是远距离共享的。^[16]考古背景表明，这些符号是一个社会文化系统的产物，在这个系统中，有很多为良渚社会广泛理解和接受的文化编码。

学者们注意到，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一个标记系统（notationsystem）先于真正的文字而出现；当构成这一标记系统的符号一旦获得语音价值，前者向后者的过渡便会实现。^[17]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上述新证据的性质和意义，但是良渚文化晚期确实很可能具备了某种产生真正文字的社会文化背景条件，尽管它可能并不是文字在中国唯一的起源地。事实上，北方也有类似的材料，例如山东龙山文化（约前2600～前2000）丁公遗址出土刻有十一个字的陶片，说明中国其他地区也可能具备类似产生文字的社会发展条件。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能够讨论关于中国文字体系的“新石器时代起源”问题。

图三　良渚文化陶器和石器上的图形

上：陶器或陶片上的刻画符号；下：石钺上的刻画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