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成(1092年~1159年),字子韶,號橫浦居士、無垢居士,祖先涿郡范陽人[1],後移居開封,至其祖父張士壽時又移居杭州鹽官。其家世代書香,以德行聞名鄉里。張九成自幼受父親教導,學習儒家經典,生活中耳濡目染父親在清貧中保持高貴和自立的品格,常懷對他人疾苦的關切和樂善好施的德行。張九成晚年回憶兒時的生活時自述道:“予家世業儒,頗以清德顯。”[2]
張九成自幼聰慧過人,夙學天成,六歲開始讀書,八歲即能默誦六經,通經大旨。一次父親會客,張九成在旁邊,客人以經疑問難,八歲的張九成毫不驚慌,一一作答。答畢放下手中書卷,整理衣襟,恭敬地說:“精粗本末無二致,勿謂區區紙上語不足多,下學上達,某敢以聖言為法。”[3]辭氣不群,出人意表,在座賓客無不驚歎其才華,稱道張九成為奇童子。張九成十歲就頗具文采,令同輩折服。十四歲入鄉校,他嚴於律己,勤奮勵學,不論寒暑,終日在閣樓上苦讀。同學中有好奇者,從屋縫暗中觀察,發現他斂膝危坐,專心研讀,若與神明為伍,令同門敬佩。張九成晚年曾向學生講述自己少年時的讀書經歷,告訴學生,對經史的熟識、理解和貫通必須以勤奮讀書為基礎。他正是通過遍覽經史,苦心研讀,才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解經特色,構建了完整的心學思想體系和堅定的人生信念的。
因為家境貧寒,張九成十八歲便開始教學鄉里,“聚束脯,歸贍家”,一直持續到進士及第前。他樂於傳道授業,晚年曾言:“予見人家子弟醇謹及俊敏者,愛之不啻如常人之愛寶,唯恐其埋沒及傷損之,必欲使之在尊貴之所。故教人家子弟不敢萌一點欺心,其鄙下刻薄,亦為勸戒太息而感誘之,此平生所樂為者。”[4]渾然忠厚之氣躍然紙上。張九成一生講學不輟,後來他仕途坎坷,多次被罷免,但人品德行受士人敬仰,每次辭官回鄉,都有四方學者趕來向他求教。他以“講明經術,景行前修,庶幾克盡忠孝”為原則教導弟子篤實為學,修養德性。
宣和七年(1125年),張九成三十四歲,以經學魁薦,遊學京師,受到時人讚譽。期間從學于程門高足楊時,拓寬了學問規模。向程門高足楊時問仁一事,張九成總結到:“自此漸覺於仁上無拘礙,真良藥也,甚中此病。”[5]在京師張九成結交多位學仁,如胡安國父子、沈元用等,成為日後相互問學、砥礪切磋的朋友。當時還發生了一件讓張九成名聲大噪的事情,有一位權貴欲招攬籠絡天下名士,向張九成許以高官厚祿。他嚴辭拒絕:“王良羞與嬖奚乘,平日立身行己,乃為今日遊貴客耶?”[6]雖然生活清苦,張九成卻不為五斗米折腰,節操如後凋之松柏,頗為時人敬重。
不久,金兵攻打北宋,張九成親歷了靖康之難。戰火後,他返回家鄉鹽官,仍以教書為業。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張九成進士第一。他篤信聖學,躬行踐履,百折不回,兒時便表現出了異常的稟賦,少年時學冠同輩。他認為,學者貴于自得而躬行,然後可以為天下國家所用,因而不肯趨炎附勢,拒絕附會當時作為科舉標準的王安石新學,所以一直未能考取功名。直至高宗意識到南宋積弊,改變科舉取士的文風,張九成所學才得到認可,省試、殿試均為第一。這年,張九成已經四十一歲,人生大半已經在讀書和教書的貧困生活中度過。青年時期是人對夢想實現,對自我能力得到認可最為渴求的時期,也是最容易為此迷茫和改變方向的時期。張九成從少年才俊到中年平平,二十幾年的困頓生活並沒有讓他屈從世俗,甚至沒能讓他陷入迷惘。晚年,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能安然對待生活中種種不堪的境遇時僅用三字——“早聞道”,確實如此。對儒學的體認使他具備了剛毅的品格和堅定的信念,不為榮辱所動,不為得喪所屈,真正做到了儒門的中立而不倚。
正值南宋選士標準變化,張九成的《狀元策》在當時影響非常大。經歷了靖康之難,朝廷倉促南遷,金兵步步緊逼,南宋政局不穩。為圖中興,高宗希望以科舉來作成人才,以為國家社稷所用,因此,科舉考試一改此前以詩賦和經義取士的慣例,提倡士人對時務提出見解和對策。張九成的《狀元策》正代表了這一時期科舉文風的變化。在策論中,他言及對金之戰、國庫虧空、兵多冗籍、吏員貪腐、民心不穩等多項當時急務,文勢宏偉、言辭懇切、針砭時弊。高宗大為感動,言:“士人初進,便須別其忠佞,九成上自朕躬,下至百執事,言之無所畏避。”[7]這道《狀元策》在當時被廣為傳閱,時人交口稱頌。楊時也在書信中稱讚張九成“廷對自更科以來未之有,非剛大之氣不為得喪回屈,不能為也”。[8]
紹興二年(1132年),授張九成鎮東軍簽判。紹興五年(1135年)元月,由趙鼎舉薦,除太常博士,同年改著作佐郎。紹興六年(1136年)遷著作郎。同年八月,除直徽猷閣待制,提點浙東路刑獄公事,張九成以“秩卑職重,非所宜受”為由辭而不受。十月,改除直祕閣。紹興八年(1138年)三月,除中正少卿。六月,權禮部侍郎兼掌秋官。八月,兼經筵侍講,進講春秋,張九成勸高宗內自警醒,外施仁政,高宗感觸頗深。
紹興十年(1140年)八月,因屢次拒絕秦檜拉攏,反對與金議和,張九成遭秦檜一黨陷害,出知邵州,未幾落職。紹興十三年(1143年),張九成再次遭到秦檜一黨陷害,誣陷他與高僧大慧宗杲議論朝政,張九成謫南安軍居住,大慧宗杲剝奪僧籍,流放衡州。在南安期間,生活條件艱苦,物質極度匱乏,張九成不願接受友人重金饋贈,親自耕種,安貧樂道。由於地處偏遠,又是帶罪之身,謫居南安十四年,除了極少數的書信往來,張九成幾乎沒有師友交流。他以經、史為伴,長期就光倚柱讀書,在地上留下了兩個清晰的腳印。他自嘲道:“予平生嗜書,老來目病,執書就明於此者十四年矣。倚立積久雙趺隱然,可一笑也。”[9]
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秦檜死。二十六年(1156年)正月,張九成複祕閣修撰,知溫州。初到任,他便整頓官吏,減輕賦稅,免酒禁而行喪葬之禮;當地習俗粗鄙,他制訂鄉約,勸大家相互監督,民俗大變。他還詢訪州縣中的隱士賢哲,親自致書當地有名的學者,以此敦促激勵學風。可惜現實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匡正時弊,不久,戶部派遣官吏到各地督促軍糧,對百姓逼迫甚緊。張九成移書力陳其弊,並敍述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重擾。然而,當時官場腐敗,戶部持之不報,執事者依舊橫徵暴斂。以張九成一人之力,無法改變局勢,當年初秋,他以病求去,百姓挽車遮道,揮淚送行。
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六月六日,張九成病逝,享年六十八歲。訃至朝廷,高宗為之悼惜,詔複敷文閣待制,贈左朝請大夫。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年),贈太師,追封崇國公,諡文忠。
作為楊時門人,二程再傳弟子,張九成是南宋初期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一生篤信儒學,思想醇厚,為人剛正耿直,得到時人的尊重和敬仰。張九成的思想在當時流傳頗廣,被譽為羽翼聖門、渡江大儒。他著述豐厚,對諸經多有訓解,時人家置其書。張九成治學雖守程門理學,闡發天理、格物、慎獨等思想,但其思想規模開闊,並不拘泥所學,結合自身的思考和經歷,對洛學頗有損益,提出“心即理,理即心” “仁即是覺,覺即是仁”等思想,開啓宋代心學一脈。
宋代儒學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高峰,儒學經歷了隋唐五代漫長的沉寂和衰頹,在北宋重新興起,并在本體論、心性論、工夫論、境界論等多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度。北宋五子,尤其是二程和張載,他們對傳統儒學中的固有概念進行新的詮釋和闡發,以期在現實生活中重塑儒家正統地位,使儒學思想根植于人內心,進而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二程和張載開啟的新儒學,由門人繼承發展,至兩宋之際,呈現出了不同學派的雛形。加之金兵入侵,朝廷南遷,在戰亂和遷移的過程中,儒學內部逐漸形成了不同分支。程門高足謝良佐、楊時,以及先後求學于張載和二程的呂大臨,三人思想各有側重,為學工夫也存在差異。私淑洛學的胡安國、胡宏父子及其開啟的湖湘學派,學問亦有獨到之處。張九成求學于楊時,屬道南一脈,他將道南體驗未發的思想進一步推進,肯定本心與天理的一致性,在洛學中開出了心學路徑。宋元學案將其列為橫浦學案,主要門人有韓元吉、汪應辰、方疇、于恕、劉荀、淩景夏、徐椿年等。
張九成哲學思想主要涉及氣論、心論,在工夫論上主張存養于已發未發之間。張九成認同張載的氣論,認為天地間一氣流行感通,氣化而為萬物。他將張載氣論進一步引申,既然人與萬物都是氣化而成,那麼人與人,人與萬物,人與天地都是同質,自然可以相互感通,息息相系,共同构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体。人的所想所為,不但會影響自身和家人,還會與周圍其他事物發生感通,進而影響天地之氣。通過氣的感通作用,人無時無刻不在參與天地造化,因而更要戒慎恐懼,不愧屋漏。人的一切思維和決斷都來源于心,心之官則思,心是人身體主宰,也是天地間的發竅處。所謂心即理,理即心,人與天地本是一貫,心中所存之理,即是天地之理。在已發未發之間存養本心,不使走作放失,不使慾妄蒙蔽,內心即全然天理。依此心良知而行,便是依天理而行,便是與天地為一。
張九成的《日新》是宋本《諸儒鳴道》中收錄的最後一部道學著作,可見在當時士人看來,張九成是兩宋之際道學傳承過程中的一位重要代表。他的思想和人格,既是對北宋以來道學大儒的承繼,也是朝廷南渡之後,對南宋道學思想的開啟。在南宋初期衰頹沮喪、腐敗懦弱的氛圍中,張九成剛大醇厚的思想品格,無疑是一種高貴的精神楷模,激勵了一批年輕學者。在道學發展過程中,南宋初期,張九成和另一位大儒胡宏在致力培養道學傳統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較之稍後的心學代表陸九淵,張九成歷經了個人和國家的患難,久經磨礪,思想更為渾厚。他有一种极强的思索精神,在贯彻儒家思想同时有一种深造自得的阐发。
張九成出生並成長於北宋,不惑之年經歷了靖康之難,稍後成為南宋第二位狀元。狀元的榮耀並沒有改變他勤奮而節制的生活,他一生守贫处约,勤于研經,不辍修养。因公然抵制秦檜與金議和,他經歷了長達十四年的流放。長期的生活困窘並沒有使他產生絲毫懈怠和動搖,反而磨礪了他堅韌的品格和剛大的內心。在經歷人生種種跌宕起伏時,處之泰然,寵辱不驚。雖然他自幼便以聖學為宗,但經歷磨難榮辱之後的堅持,更加難能可貴。他這種披荊斬棘一路向前的意志、剛毅的品格,即使在八百年之後,依然讓後輩仰望和崇敬。他的生活與他的思想相互印證,他一生的踐履正是其內心堅守的完美注解。
張九成著述頗豐,對諸經多有訓解。本書《張九成文集校注》,以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刊本《橫浦先生文集》為底本,以明萬曆甲寅(1614年)新安吳惟明原刻本、四庫全書本為校本,同時參校明萬曆乙卯(1615年)海昌方士騏《重刊橫浦先生文集》。(www.xing528.com)
宋刊本《橫浦先生文集》卷首有張榕撰寫的《橫浦先生家傳》,于有成撰寫的《序》,此次校注將其放在附錄中。施德操撰《施先生孟子發題》一卷,原附于《橫浦先生文集后》,為尊重原書,此次校注也將其放在附錄中。
書中出現的宋代避諱字,如桓、玄、貞、恒、胤、睿、慎等均已改正,抬頭空格處均已去掉。出現的引文,均依原書做了校勘,如《尚書》《詩經》 《禮記》 《資治通鑒》等。書中難解的字詞、概念及典故,作了基本注釋。
限於水準,本書整理工作中難免會有疏誤之處,敬請讀者多加指正。
李春穎
2018年4月1日
[1]《宋史·張九成傳》言其祖先為開封人,應為後移居至開封。此處涿郡范陽人依據張榕《橫浦先生家傳》所記。
[2]《心傳錄》卷中,第32頁前。
[3]“橫浦先生家傳”,載宋刊本《橫浦先生文集》。
[4]《心傳錄》卷中,第32頁後。
[5]《心傳錄》卷上,第8頁後。
[6]“橫浦先生家傳”,載宋刊本《橫浦先生文集》。
[7]《宋會要輯稿·選舉八之三》。
[8]楊時:《龜山集》卷二十二。
[9]“橫浦先生家傳”,載宋刊本《橫浦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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