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书法之美》：重塑大美精神

我读过不少书法美学书，能让我感动的著作不多，以前读过美学家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熊秉明的有关书法美学的零散文章，还有一些美感和印象，其他大多数都是堆积学术概念，无悟无情，味同嚼蜡。有些书法名家的书学短论，虽精彩独到，但不成体系，只是偶感偶悟，一时之得，高深难解，大多数是引经据典，释解古书论而已。今读蒋勋《汉字书法之美》一书，其文之美令我读毕即在书页九宫格上题写几句赞语：“世间滥作，伪称学术，堆积概念，句句枯燥。喜读蒋著，字字珠玑，情真词美，皆出肺腑，隽秀妙文，出于感悟”。

蒋勋的书法美文与其他作者之文有何不同呢？不同在于他自小就浸淫于书法，对书法有切身体会。一般书法理论者，缺乏实践经验，以理论去解析书法，缺乏真情实感。而蒋勋之文，一字一句都充满虔诚之心。他说：“汉字书写，对于我像一种修行，我希望能像古代洞窟里抄写经文的人，把一部《法华经》一字一字写好，像最初写自己的名字一样慎重端正。我不断回想起父亲握着我的手书写的岁月，那些简单的‘上’、‘大’、‘人’，也是我的手被父亲的手握着，一起完成的最美丽的书法”。对书写这么真切和温馨的体会，一定能写出感人的文字。一切美妙的文章，都来源于真情之流露，而不是胡编滥作。蒋勋是这样理解和体悟书法之美的：“汉字书法之美，不仅在指腕之间，而且是呼吸，是养生，是身体的运动，是性情的表达，是做人处事的学习，是安定保佑的力量，最终成为与自己相处最真实的一种仪式”。书法已变成蒋勋的一种修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宗教。有这份虔诚，一定有深切的体会，有真情实感，写出来的文字自会感人。

蒋勋解读中国书法史，不是罗列作者生平和作品简介，而是把每一个时代精彩的作品和在书史上起关键作用的人物一起品赏解读，品出精彩，品出深刻，品出意义。如他对《兰亭序》的评价：“《兰亭》真迹不在人世了，但是《兰亭》确立了汉字书法行草美学的本质——追求原创当下的即兴之美，保留创作者最饱满也不修饰、最不做作的原始情绪，被称颂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是一篇草稿。唐代中期被称‘天下行书第二’的颜真卿《祭侄文稿》，祭悼安史之乱中丧生的侄子，血泪斑斑，泣涕淋漓，涂改圈划更多，笔画颠倒错落，也是一篇没有誉录以前的草稿。北宋苏轼被贬黄州，在流放的抑郁、闷苦里写下了《寒食》诗，两首诗中有错字别字的涂改，线条时而沉郁，时而尖锐，变化万千，《寒食帖》也是一篇草稿，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三’。三件书法名作都是草稿，也是可以解开行草美学的关键”。蒋勋把名作的精彩读出来了，又提出它们在书法史上的意义。他的感悟是：“‘行草’隐藏着对典范楷模的抗拒，‘行草’隐藏着对规矩工整的叛逆；‘行草’在充分认知了楷模规矩之后，却大胆游走于主流体制之外，笔随心行，‘心事’比‘技巧’重要；‘行草’摆脱了形式的限制拘束，更向往于完成简单真实的自己”。读这样的文章，对书法爱好者而言，不论是提高欣赏水平还是感悟能力，都应该有莫大的启发，读史在于资鉴。这本书以轮廓式描写书史，既有高度概括，又有精细刻画，其精细达到精雕细刻的程度，真是大处著笔见宏阔，小处精雕见妙彩。如对《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的评论，真是鞭辟入里，处处深入精髓。(www.xing528.com)

蒋勋对卫夫人《笔阵图》别开生面的解读，更令我感动。我品读、抄阅过《笔阵图》，但从来没有读过如此解读法，我怀疑这种解读是卫夫人之灵附于蒋勋身上，把她著《笔阵图》的出发点及意义私密传达给蒋勋。对汉字书法笔画的形容，每一位书法爱好者都知道，“点”如“高峰坠石”，“一”如“千里阵云”。蒋勋得卫夫人开示，得其真传。他说：“真正懂得书法的人，并不是看整个字，有时就是从那个‘点’里面看出速度、力量、重量、质感，还有字与字连接的‘行’气”。“每一个‘一’都有自己的个性，有的厚重，有的纤细；有的刚硬，有的温柔；有的斩钉截铁，有的缠绵婉转”。“颜真卿的‘一’跟宋徽宗的‘一’完全不一样，颜真卿的‘一’是这么重，宋徽宗的‘一’在结尾时带勾。董其昌的‘一’跟何绍基的‘一’也不一样，董其昌的‘一’清淡如丝，何绍基的‘一’有顽强的纠结”。“卫夫人给王羲之的书法教育第一课是‘点’，第二课是‘线’的训练。……认识‘一’的课，是在广阔的大地上进行的。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户外，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广阔的平原上站着，凝视地平线，凝视地平线的开阔，凝视辽阔地平线上排列开的云层缓缓向两边扩张，卫夫人在孩子耳边轻轻地说：‘千里阵云’。”蒋勋就是这样解读《笔阵图》，不仅形象生动，还给人一种深远的启示。书法教育不可局限于书本和书斋，更要走向大自然，去领略大自然的真义，要回归到中国汉字作为象形文字最初造字的源头，同时还要指出字形笔画背后隐藏的人生意义。将勋说：“‘万岁枯藤’不再只是自然界的植物，万岁枯藤，成为汉字书法里一根比喻顽强生命的线条。‘万岁枯藤’是向一切看来枯老，却毫不妥协的坚强生命的致敬。王羲之还在年幼时，卫夫人通过‘万岁枯藤’使他在漫长的生命路途上有了强韧力量的体会，也才有了书法上的进境”。书法的美，一直是与生命相同的。“高峰坠石”让人理解了重量与速度；“千里阵云”让人学习了开阔的胸怀；“万岁枯藤”让人知道了坚强的毅力。卫夫人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也是王羲之的人生老师。真正的书法老师，不是只教学生横竖撇捺这些点画的老师，高明的书法老师，都是学生人生旅途上的导师。读了蒋勋这册书法美学书，我从心灵深处感谢这位神交之师。

2010年3月23日下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