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眼,对我这个痴迷书籍和书法的人,常常有所馈赠,不负有心人。我常年订阅了全国几家著名散文杂志,不时在杂志上读到朱以撒的美文,他的文章令我读后感动不已。
在这个商业气息到处弥漫的年代,竟然有两颗心灵是这样的默契,朱以撒的生活追求、理想志趣与我有相似之处,他的文章吐露出来的心声,仿佛就是在我心中呼出来,他的文章令我百读不厌。可惜好货稀少,我只能在杂志上零星读他的几篇文章过瘾或复印后反复诵读。在前年贾平凹主编的《美文十八家》一书中,有一小辑收集了朱以撒的几篇文章,我购而阅之,还是不过瘾。去年又在《美文》杂志上读到朱以撒的新作,我迫切祈望能通读朱以撒的所有文章和了解他的情况,因为我这时对朱以撒还是无所了解,只知其文美,不知其身世。我对当今文坛有些了解,但朱以撒的名字我很陌生。我很爱好散文,近年来出版的散文集,我购阅了很多,可是从来没有发现朱以撒的散文集。去年,我怀着通读朱以撒所有文章的心情,修书寄给《美文》杂志社,请求他们转交给朱先生,可是信如泥牛下海,一直没有回音,我已有经验,只好叹空。我每次到书店,特别留意有没有朱以撒的书,去年终于在广州购书中心三楼三联书店喜获此书。可是美中不足,此书装订不良,我又到书店购买另一册,以备以后反复研读。
《古典幽梦》一书我已一字不漏通读完毕,并在书页上写了许多批注,书页上留下我点点感情之痕。读此书时,我是抱着读《圣经》的虔诚心情而读的,我仿佛受到一次洗礼,精神无比畅快,如沐春风,春花满眼。人生有几册这样的书相伴,足矣!当然书里的声音是孤独寂寞者的稀世之音,耐不住寂寞的人,是读不进去的。大音稀声,知音难求。我不想在此评论此书的思想感情和艺术风格。我只把我的心情表达出来就足够了。
朱以撒在《昨夜星辰昨夜风》一文中这样评述王羲之:“后来读《晋书》、《世说新语》,王羲之的轮廓就慢慢浮现出来。他的长相应该是清朗灵秀,带有倜傥神色,情调应该更接近女性的风采。那时的人服食五石散成风,男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为时尚,王羲之当然也不例外,服食丹散后面若桃花行止轻盈,如凌波微步。时人就称他的身姿‘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着实一副女性的美态。梁武帝萧衍称王羲之书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并为后人频频引用。你想想吧,笔迹如美女秀花般是何等的美好呀,那优美之形优柔之质,如吟柳絮之章制椒花之颂,得无尽清逸之气。并不是所有的艺术佳作都要呈龙虎风云、振衣千仞的浩大气象,明月入怀、清风出袖自有一番雅趣。王羲之书法不像后世之作大如一堵墙,只是信纸般大小,字数无多,有的仅十许字。这对于常人来说,无论是花前扑蝶之春,或槛畔招凉之夏;是倚帷望月之秋或围炉品茗之冬,袖上一帧,都足以消闲解颐。”在《走出长安》一文中,朱以撒对李白走出长安,发出一方感叹。他说:“李白终归是李白。他算计着走出长安了。下这样的决心是不容易的,这表明他的漂泊生活又重新开始。当今的人喜欢用‘漂泊’这一字眼,以为可以重温英雄梦。可是,不是亲临者,谁能解得开其中的艰辛呢?李白决心已定,正好唐玄宗也认定他不是‘廊庙器’,爽快地打发他。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三年,三年的宫廷生活倏忽而逝,这三年没写出什么好东西来,宫廷世象却是看了不少。是得是失,只有他最清楚了。我所能猜测的是如果李白真成为仕途一名得意者,也不过宦海一粟,转瞬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外;如果李白好好地供奉翰林,修理修理他的心性,那么李白诗篇也不是今日这般形象了。好在历史从来不作虚幻的假定。李白走出长安并远离长安,他又一次地感到生命被怡悦和活力充满。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他又能够倚风长啸,放纵那枝如橡巨笔,任性地挥洒一番了。”“文人一快乐,下笔必畅达,李白的浪漫主义情调越发昂扬和瑰丽,想象奇警华瞻,兴会飘举。想来误入长安三年也不是徒耗生命,可视为炼狱罢”。“不过,笔墨生涯是很寂寞又很清苦的,想从实实在在的笔墨文章中换取声名,只有傻子肯为了。每个朝代都有这样的傻子,青灯黄巷焚膏继,柔顺羊毫雪白缣素,写不尽心中哀乐,所谓‘穷开心’是也。往往是在静寂的书桌前,文人才感到充实,哲思感悟,谐趣嘲讽,尽施腕下。个性孤傲的文人总是难于合群,也懒于与人合作,聚聚散散不可恒久。李白这等人恣情山水行止无定,全凭自己心性,有一杆羊毫,再一柄横挂腰间的龙泉相伴,也足够了。”“其实,凭借自己一枝彩笔,过一介布衣的生活,写出一些出自胸臆的诗文,不是很自在又坦然的么。像我这样无党无派无官无冕的人,通常朴素地做如是想。也许我现在还看不清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围城内的人想逃出来的悖反本质,但是我还是深切地感到,文人的确有很浓烈的流芳百世的思想,想以自己的文才在政治舞台上长袖善舞。不过真的实现了,文人气味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被称为文人了。在翻动千百年传下来的诗篇时,我总是执着地想,流传久远的,还是那些流于胸臆的文字,它比帝王将相的声名更能长存不灭。现在我们讲唐代书法史,也要捎带上李白,他仅留一幅行草小品《上阳台》,却也在书法史上拥有一席之地。”“文人品行上的散漫、随意、即兴,还是比较适合于闲适、淡远的生活。逃禅也罢,道隐也罢,都是一种逃避管束的行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既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记起了晚唐五代的书法家杨凝式,他完全有资本做一个体面的官僚,他出身于宰相之家,钟鸣鼎食,镂金错彩。其父也是宦途驰骋者,自然也希望杨凝式如出一辙。他的确也中了进士,并且授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等官职,杨凝式的门第保证了他前景的光明。只是这样,偏使他那一颗文人的本心老不舒服。他几次以‘心疾’、‘心恙’为由,与官场拉开距离。什么是‘心疾’、‘心恙’呢,根本查不出,只有天晓得,但他的确超脱了。流连山水放浪形骸,‘且吟且书、若与神会’,这是何等的畅快呀!现在我们展开五代书法史,最灿烂的名字就是杨凝式。这是比李白更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人。他深知狂狷放浪不适宜官场,只能起祸端,不如早早避世远害,处晦观明,潮起潮落又干我何事!时人称杨凝式为‘杨风(疯)子’,依我看,他是比谁都清醒的文人。你读他的《神仙起居法》、《韭花帖》,会想着在雪白的宣纸上放牧情怀,滋养起自己的独立人格,坚定着自己的持守精神,如苇一扁舟,且行且泊悠哉快哉,何必都争着成为让人摆弄的廊庙供器!”
在读《明媚如水》一文时,我在书页上写下这样的批注:“简直就是我的生活写照”。文中说:“如果说自我心境都充塞了都市气息,这显然是不公的。我取法晋人优美典雅的书风,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这也使我很自然地拥抱了熏陶晋人的山水林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生活在山野之中,学稼耕作之余独自亲近翰墨。山野生活极其清苦,可是林壑的深幽却在精神上予我以难言的补偿。起闻鸡鸣,卧听樵歌,尤其是暝色四合后燃一支松明,于烟雾腾腾里或读帖或摹写,便如听到所罗门为耶路撒冷带去的雅歌,心弦骚动。在我看来,山林气韵和桃源歌调并没有什么差别,四季节律分明中,周遭景致悄然无声地更换着时装,也理所当然地调拨着我们笔下的情调,最终是殊途同归。只是,后来我结束了这种田野山居生活回到了都市,都市用它固有的氛围来转接我原先的感觉。应该承认,都市生活使人变得斯文礼貌起来了,也改善了我的环境,至少山居时跃动着不定火苗的松明,被雪白的日光灯代替了,这样就不需要每次挥毫罢忙于冲洗脸面。”朱以撒在文中特别强调从事书法艺术要“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重要性,写得非常精辟,富有诗情画意。他说:“闭户于书斋,游目于古帖,把玩那些发黄的线装书,似乎是今人与古人亲近的一种首要行为,我注意到许多前辈也是如此敦促他们得意的门生,并以坐冷板凳为乐事。拉开书法史的帷幕,的确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苦学书法家扑入眼帘。他们在岑寂的书斋里,心境磨洗得烟火尽销。”“如果没有走出书斋,再美好的景致也属枉然。晋人很及时地接受了大自然博大的馈赠,任生命尽情地享受。王羲之吟味‘群籁互参差,适我无非善’,孙绰感悟‘浑万象以冥视,兀同体于自然’,王献之则怀想山阴道上‘秋冬之际,尤难忘怀’。这些山林名士在深情的自然体验中,如释氏悟于菩提树下,如孔丘醒于逝水之前,构成了一种精神论宇宙观,成为纵笔写意的契机。有哪一个朝代的书法如此随意,以吊哀、探病、叙暌离、通讯问的简朴形式流传千古?这只能是心性无羁爽朗清举的晋人了。这种从胸臆中流出的乐章,必定应合于自然的天纵之趣,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称赞过:‘每一片秋叶都是大自然的一篇杰作,还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人是有利用大自然每一篇杰作的智慧的,就像晋人一样笔墨中有山之精神与水之性情,这或许就是近山又近水的缘故吧。”(www.xing528.com)
朱以撒在《古典牵挂》一文中说:“这总是会使我怀念那些笔墨飞扬的时代。就从书法家自觉创作的晋代算起,一千多年来,文人是与笔阵图翰墨池不可分的。他们习惯借助这种形式抒情写意,使自己的情怀有所附丽。整个生存环境弥漫着墨香,浸润其中令人心醉。现在我们却要大力提倡了,凡大力提倡必然遭遇了危机。因为我们已经很难嗅到墨香,这种香味和书香一样,却属众香之首。我到过不少朋友家中,家家都装修得如丽人所居,也有宽敞的书房,只是桌上没有摊开的毛毡,更不见笔墨踪影。像我这样见了精良笔墨就会技痒兴发的人,总是得不到释放。回到家里就不一样了。我曾住过低矮的工棚,住过窄小的楼梯间,不管如何拥挤,总要辟出一小块地方,放置笔墨字帖,随时可以驰骋怀抱,藉此与古人相通。我也有过怀疑,是否在追求一种无望的梦及无望的承诺?朦胧中失手碰翻了笔洗,清水沿桌蔓延开,一直向对面扑去,我与古人似乎就这一水之隔。他们悄悄地走了,正如悄悄地来,感觉着羊毫在纸面上细微的摩擦,就会感觉着古人的你来我往,生生不绝,共同存活在这个空间,参与我们的岁月、我们的生活。屏息静气地倾听,湿漉漉的笔墨里,有着他们的气息。”“常常会由此展望唐书的庙堂之色,向往宋书的倜傥诙谐。随着庙堂的颓圯化为泥土,笔歌墨舞也偃旗息鼓。坦然面对这样的事实,历史永远不会再次回首。鲜活的生命律动,总是应和着这个现实世界的鼓点。不过,对于一些个体的人来说,在他们的居所,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永远会留下这么一个空间,让飘逸着灵性和率意的古典翰墨,安然回归。”这也是我的心声和追求。
在去年的《中国书法》杂志上,我终于了解到朱以撒是福建师范大学教授,而在近日整理书籍时,我又读了洪丕谟《墨池散记》中《朱以撒其人其书》一文,才对朱以撒的书艺有所了解,其书法作品也在今年《收获》杂志题目刊载上睹到。随着朱以撒文章的传世,他的书法作品肯定会越来越令人注目。好文传千里,在《后记》中,朱以撒说《散文》杂志和东方出版社两位编辑还未谋面,说明妙文自有知音赏。只要是好文章,肯定会有好读者。好龙不怕困守,好货一定传千里。近年来我对描写书法艺术的散文特别关注,朱以撒的散文飘逸着浓郁的书卷气,属书生之文。他一手写书法,一手写散文,这种人生追求正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所向往的,可是我还在艺海边彷徨,何时能掬艺海一勺清水,抒写我的情怀呢?
2002年5月4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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