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翰 郑 莉(1)
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已经消失的时代及其中的人物、事件等,历史学者重建关于过去时代的知识的最主要根据就是文字史料。但并不只是要使用史料表层传达的意义,而是要进一步看到史料原文中没有写出的讯息,并据以建构出更深刻的历史图像。要做到这一步,历史学者不能依赖单一文本,而需从大量文本中搜寻相关资讯,进行综合分析。也就是说,历史学家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对比、分析各种不同文本的信息,寻找其间的内在关联,借此将孤立的史料组合成一幅更大、更完整、更深刻的历史图像。过去学者依赖笔记、卡片等工具来累积知识,寻找这种文本之间的内在关联;今日卡片正在被各种电脑软体所取代。但本质上,历史学家还是在做同样的事。
作为目前中国史研究中最具规模的分析型数字人文工具,CBDB的主要功能虽然是进行社会网络分析,但只要应用得当,同样可以用于隶属思想史范畴的史学史研究。在中国史学史中,地方志是一种复杂的文本,因为它通常不是由单一作者完成,而是一群人共同参与的成果。在其编纂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会与地方势力产生错综复杂的关系。本文将以宋代的一部地方志——范成大的《吴郡志》为例,说明CBDB的社会关系网络分析如何能帮助我们分析地方志背后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对地方志进行更深入的认识。
在地方志中,最能体现社会关系网络与方志构成之间互动关系的部分当属“人物”,因为收录于“人物”中的地方人士必然经过了编纂者的选择,而当时的各种地方势力极有可能在这个场域进行角力,决定哪些家族的哪些人物能够进入由官方权威背书的地方志中。
《吴郡志》卷20至27为“人物”,其中除卷25最初9人属唐、五代外(主要抄自正史),卷25至27全为宋人,共有70位。范成大是以何种标准决定收入这70位人物的呢?很多迹象显示,《吴郡志》“人物”中所收的宋代人物是经过选择的。例如,宋代苏州当地相当有名的一个群体“九老会”,是由当地九位退休的高官组成的一个上层菁英士人圈,《吴郡志》的“风俗”中有详细的成员名单,但并不是所有的成员都出现在“人物”中。影响选择的因素可能有很多,社会关系应该是其中之一,本文将利用CBDB考察《吴郡志》中“人物”的构成。
如果对这70位宋人进行社会网络分析,所得出的结果将太过庞大,因此有必要先对他们的情况作出甄别、区分,从中选取几个群体来分析,这样才比较能看出隐藏在文本背后的社会关系网络。本文所选择的群体如下:(1)九老会成员;(2)“人物”中完全没有仕宦经历者;(3)龚氏家族的龚明之与龚颐正两支。选择他们的具体理由会在下文中分别说明。
接下来笔者将使用CBDB内建的“Query Social Networks查询社会关系网络”功能,将“年代”设为“960—1279”,“Max Node Dist”设为1,“Max Loop#”设为3,并且勾选“Include Kin”。然后再用Pajek将查询结果绘成社会关系网络图进行分析。
需要注意的是,CBDB并未收录完整的宋代社会关系网络的信息,因此透过CBDB所勾画出的社会关系网络必然会受到它所收录史料的限制。本文在方法上的取径,并非要完全采信与依赖CBDB所画出的社会关系网络,而是在考虑到数据限制的情况下,以此为出发点,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一些推论。
《吴郡志》共50卷,是范成大(1126—1193)晚年退居苏州时编纂而成。编纂此志最初的发动者是谁尚无定论,或许就是范成大本人。根据赵汝谈所写之《序》,范成大只编至1192年。在编纂过程中,有三位地方人士参与,分别是:龚颐正(?)(2)、滕宬(1154—1218)(3)、周南(1159—1213)(4);其中龚颐正推荐给范成大的材料尤多,“异论由是作”(5)。由此可以推知,对于龚颐正在《吴郡志》编纂工作中扮演的角色需要特别注意。
当时,某位地方人士原本希望在《吴郡志》中添附某事,但不得所愿。由于《吴郡志》编成之后不久范成大即过世,这位地方人士因此借机宣称《吴郡志》不是范成大所写,时任郡守竟不敢得罪此人,只好将成书藏于学宫而不敢出版。直到1228年,李寿朋来任知府,获知此事,才重新找出《吴郡志》,并稍加增补,将《吴郡志》重新出版。此时距《吴郡志》完稿已经35年。由此可知,《吴郡志》的编纂过程中确有不同的地方势力在其中角力。
《吴郡志》记录的关于苏州的事务,包括沿革、户口税租、风俗、城郭、官宇、古迹、牧守、祠庙、山川、水利、人物、宫观、寺院等,留下许多宋代苏州的信息。
前文所言“九老会”在北宋中期苏州地区颇负盛名,又称耆英会、真率会。其成员包括卢革(1004—1085)、黄挺(?)、程师孟(1009—1086)、郑方平(?)、闾丘孝终(?)、章岵(?)、徐九思(?)、徐师闵(?)、崇大年(?)、张诜(?)等10人,除章岵为时任苏州知州外,其余皆为退居苏州的中高级官员。其中被范成大归为苏州人的有卢革(6)、程师孟、郑方平、闾丘孝终、徐师闵、崇大年、张诜等7人。由于范成大认为其他三人不是苏州人,因此没将他们收入“人物”中是合乎情理的;但上述7人亦非全都被收在“人物”中,郑方平与张诜均无传。
范成大将“九老会”成员收入或不收入“人物”中的决定性因素到底是什么?由于史料缺乏,笔者不得而知,但CBDB分析的“九老会”成员与范成大之间的社会关系网络图(见图1)或可提供一点线索。
从上图可以看到,在7个白点(“九老会”苏州籍成员)中,范成大跟4个存在一定的社会关系网络,而与另3个则没有直接的社会关系网络。很有意思的是,“人物”中无传的两人——郑方平、张诜,刚好就是这3个孤立白点中的两个。也就是说,虽然“九老会”苏州籍成员都有一定的成就与地位,但这并不足以保证他们的名字一定能进入“人物”中。他们与范成大的社会关系的亲疏,在其中产生了某种作用。
图1 CBDB分析的“九老会”成员与范成大之间的社会关系网络图
其中唯一的例外是崇大年,他虽是苏州人,但与范成大关系似乎并不密切,却仍名列“人物”中。“人物”中对他是这样描述的:“大年德守淳固,志尚夷旷;恬于势利,不求闻达;辞却荐辟,浩然易退。吴士自陈君子之奇之后,大年继有贤称。”(7)由此看来,应是崇大年在苏州当地相当受人尊敬的缘故。
“人物”所收70位宋人中,只有13位完全没有仕宦经历;而在地方上,无仕宦经历者显然比有仕宦经历者要多得多,因此有必要对范成大如何从无仕宦经历者中挑出这13位进一步考察。为此,我们选择了两个角度:(1)无仕宦经历者与范成大之关系(见图2);(2)无仕宦经历者与龚氏家族之关系(见图3)。
图2 无仕宦经历者与范成大之社会关系网络图
图3 无仕宦经历者与龚颐正家族的社会关系网络图
由图2可见,范成大虽然位于此社会关系网络的中心,但他与大部分白点(无仕宦经历者)的关系都是比较疏远的。在图3的社会关系网络图中,龚氏家族处于较边缘位置,但它与其他白点(无仕宦经历者)的距离却较范成大近。由于无仕宦经历者所保留下来的史料有限,范成大较之龚氏家族留下了更多史料,所以我们对于范成大的社会关系网络可以有比较清楚的认识,而对龚氏家族的社会关系网络则所知甚少。虽然上述两图并不能完整呈现这些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但它们提供了一个可信的事实:无仕宦经历者与龚氏家族的关系,比他们与范成大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也就是说,在诸多无仕宦经历者中,范成大会特别注意到这些人,并将之收录于《吴郡志》中,很可能与龚氏家族有关。这点与赵汝谈在序中所言不谋而合:范成大编纂《吴郡志》的过程中,龚颐正建议给范成大的材料最多。(8)
两宋时期,除龚颐正家族外,苏州还有另一支龚氏家族,撰有《中吴纪闻》的龚明之(1091—1182)即属之。龚明之这支与龚颐正的龚氏家族似乎并无亲属关系:龚明之的家族世居苏州,其历史至少可以上溯至北宋初年(龚识,988年进士);而龚颐正的家族则是在曾祖龚原(1063年进士)时才移居苏州。有趣的是,“人物”所收70位宋代人物中,有7人的传记很可能即出自龚明之《中吴纪闻》(9),还有3人的传记可能部分出自《中吴纪闻》(10)。故“人物”中有1/7的人物传记可能与《中吴纪闻》有关。
然而,根据图4可知,范成大与龚明之的龚氏家族并无特别密切的关系。(www.xing528.com)
图4 CBDB所绘范成大与龚明之家族社会关系网络
相反,由图5可知,范成大与龚颐正的龚氏家族关系虽然也不算特别密切,但至少比龚明之家族来得强。
图5 CBDB所绘范成大与龚颐正家族社会关系网络
为何范成大在编纂“人物”时会独钟龚明之的《中吴纪闻》?是否有可能受到龚颐正的影响?如图6所示,《中吴纪闻》中提到的、被收进《吴郡志》“人物”的社会关系网络中,龚颐正家族正好位于中心。
图6 《吴郡志》“人物”的社会关系网络与龚颐正家族的关系示意图
与此相反,如图7所示,范成大本人与这几位人物的关系反而比较疏远。
图7 范成大与《吴郡志》“人物”的社会关系网络示意图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龚明之与龚颐正这两支苏州的龚氏家族,在南宋中后期是否结盟,并共同影响了《吴郡志》的内容?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可惜目前CBDB所收录的资料尚无法提供相关线索。
本文从《吴郡志》之“人物”所收录的宋人中挑选出几个群体进行社会关系网络分析。从中可知,北宋中期,苏州“九老会”的成员之所以会被收进“人物”,很可能是他们与范成大之间的社会关系网络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宋代苏州完全没有仕宦经历的人群能入选“人物”,有可能是龚颐正建议的结果。另外,“人物”中宋代部分有1/7的传记与龚明之的《中吴纪闻》有关,然而龚明之家族与范成大的关系并不密切,有证据表明,这些人的信息进入“人物”,很可能是透过龚颐正的关系。而这些人与龚颐正家族的关系,也比他们与龚明之家族的关系来得密切。
透过CBDB的社会关系网络分析,让我们得以窥见隐藏在《吴郡志》背后的社会关系网络。虽然由于CBDB目前收录的资料有限,影响了我们对这个问题进行更细致深入的考察,然而我们已可由此了解CBDB在学术研究上的可能性。未来CBDB的数据将日趋完整全面,其所能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力亦将令人期待。
(2) 赵汝谈之《序》写为“龚颐”,然由于宋代查无龚颐,此处很可能是指龚颐正。参见范成大:《吴郡志》,《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93页。
(3) 滕宬之生平,参见叶適:《滕季度墓志铭》,《全宋文》(卷287),第3页。
(4) 周南之生平,参见叶適:《文林郎前秘书省正字周君南仲墓志铭》,《全宋文》(卷286),第293—296页。
(5) 赵汝谈:《序》,范成大:《吴郡志》,《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93页。
(6) 卢革在“人物”中虽有传,但是附于其子卢秉的传中,可能是因为卢革本为德清人,致仕退休后才定居于苏州。故在范成大眼中,卢革只算半个苏州人,其子卢秉才算是真正的苏州人。
(7) 范成大:《吴郡志》(卷26),《宋元方志从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91页。
(8) 赵汝谈:《序》,范成大:《吴郡志》,《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93页。
(9) 徐佑、吴感、元绛、黄策、龚程、龚况、孙载。
(10) 郏亶、卢秉、范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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