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神学包含着极大的悖论(paradox),理解这一悖论的关键,一般来说就是两个词:对立与倒转。
路德勉力探究并详细解释保罗的神学结构,还运用各种方法对之进行评注。Antithesin facit Apostolus(“使徒造成了对立”),路德在陈述保罗《罗马书》中的一个段落时这样说。[10]路德完全明白对立在《旧约》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在他自己的著作中对此始终如一的遵循。他与伊拉斯谟曾就意志的奴役进行辩论,其中他一再重复道,“圣经通过对立来言说”,而与基督相对抗的一切都统治着人。[11]这一观念在黑格尔哲学上的(修辞上的)对立(面)(Gegensatz)中再次出现,也在后来的马克思那里重复出现。
按保罗的看法,人的精神本性与肉欲本性处在一种对立或矛盾的关系中:依其精神本性,人是一个“内在的或更新的人”,而依其身体本性,则是一个“外在的或过时的人”。我们发现“同一个人中有两个人在相互敌对”。这种敌对基于《加拉太书》五章17节——“因为情欲和圣灵相争,圣灵和情欲相争”。[12]
所以,我们身处其下的“压迫”指的是身体的压迫(路德译为leyplichen unterdruckung)(W.A.7,页27)。死亡、苦难、肉欲、罪孽以及尘世生命的转瞬即逝,所有这一切都与肉体生存的特征相关联,并且也是基督教所谓压迫或奴役的组成成分。
还有一种至为重要的制度成分归属于这种压迫。路德一再重复保罗针对律法的禁令。保罗想到了犹太宗教的组织结构,即摩西法典,因而想通过教会带来拯救。但路德将其时代的天主教会也添加到他那压迫性奴役的名录中,那些“教皇们、主教们和主子们”,他们
……如此大张旗鼓地炫耀权力、如此骇人听闻地实行暴政,没有什么异教帝国或其他尘世权力能够与此相比,正好像普通信徒还不是基督徒一样。由于这种歪曲反常的情况,(我们)对基督教的恩典、信仰、自由,以及基督自身的认识,都一起遭到毁灭性破坏,而代替这种认识的则是那属人的事工与律法(works and laws)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奴役,直到有一天,像《耶利米哀歌》中所唱的,我们都变成了尘世最邪恶之人的奴仆(Kencht),这些人妄用我们的不幸,反去服务于他们卑鄙无耻的意志(L.W.31,页356;W.A.7,页29)。
以为在善工(good works)中可能找到正义的想法,这是一种“悖谬的想法”,一个“利维坦”。路德说:
实际上,它们(事工)并非什么好事。它们欺骗人们,并使受骗者又去欺骗其他人,就像穿着羊皮觅食的狼群一样(L.W.31,页363)。
对于这一系列压迫性奴役——身体的、教会的和事工的——的回应具有双重性:基督徒既是奴仆,也是主人。路德的重要论文“论基督徒的自由”(1520)中有如下说法:
基督徒是一切人(freyer herrüber alle ding)的主人,是完全自由的主人,是无需服从任何人的主人。
基督徒是一切人(dienstpar Knecht aller ding)的奴仆,是完全尽责的奴仆,是必须服从一切人的奴仆(L.W.31,页344;W.A.7,页21)。
对这一悖论的解释——基督徒如何可能既是一名主人同时又是一名奴仆,然而却永远自由——直指支配与奴役这一主题的核心。我们已经概述过这种对立的倒转过程,由此过程,基本对立被解决,一个完美共同体的独特美景随着这种解决而出现。
作为一名奴仆,基督徒被命令遵循基督的道路:
虽然基督徒不受一切事工的束缚,他还是应当在这一自由中虚己(empty himself),主动承担一个奴仆的责任;他被造得貌似人类,在属人的形象中被找到;而且,正如他眼中所见,神通过基督曾经并仍在那样对待他,他要以(神待他的)每一种方式,去服务、帮助和对待他的邻居。基督徒应当慷慨地做这些事,除了神的赞许,无需他顾(L.W.31,页366)。
富有效力的用语是,基督徒“应当在这一自由中虚己”,但这类正式的翻译太过精简。这话的拉丁原文(rursus se exinanire)将恢复或再次复原的意思传达成了,通过承担用来服务于其邻居的“事工”来虚己。[13]这样,可以说,基督徒将其压迫性奴役完全颠倒了,即他通过自愿地成为邻居的奴仆,使这种奴役(的词义)颠倒了。
当作为奴仆的基督徒获得一个主人的那些权力时,其身份就会再一次发生倒转。路德说,基督徒是“超越罪孽、死亡和地狱的主人”,而且,基督徒“不受一切物(all things)的束缚并超然物外,因而他不需要任何事工来打造他的正义形象”(L.W.31,页367,356)。此外,基督徒这个主人,不需要国王、祭司或者压迫性的教会等级制度来作精神引导,仅凭其“祭司的荣耀”和“君王的权能”,就可以统治生命、死亡和罪孽(L.W.31,页355)。
何以如此?路德凭信仰作答:
每一位基督徒,凭信仰而被提升(erhaben)到超然物外的程度,以至于依靠精神的力量,他毫无例外地成为一切物的主人;因此,什么也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W.A.7,页27;L.W.31,页354)。
这种内在自由中结合着基督徒的两种使命,由此,作为主人的基督徒与作为奴仆的基督徒被统一起来了。简言之,基督徒是“我们邻居的奴仆,然而也是万有的主人”;他们是“一个又一个基督,并仿效基督待我们的方式,去对待我们的邻居”(L.W.31,页367-68)。路德对此作了不同概述:“在基督里,主人和奴仆是同一个人”(Das ynn Christo,Herr und Knecht eyn ding sey W.A.18,页327)。这样,对先前两种倒转模式的详细论述,就解释了路德关于基督徒之自由的悖论。
相应于人类两种天性间的矛盾的,是路德对两分世界的描述。其中之一是内在的和精神性的(ynnerlich,geystlich),而另一个则是外在的或身体性的(eusserlich,leyplich)。对这一二重性所作的最重要的政治描述,是路德关于两个王国的教义:
神授权了两个政府:一个是属灵的(spiritual、das geystliche),通过它,圣灵使基督徒和在基督之下的正义之人得以产生;另一个是属世的(temporal、das welltliche),它管制那些非基督徒和邪恶之徒,使他们——这无需感谢他们——被迫保持安静,并维持一种外在的和平。(L.W.45,页91;W.A.11,页251)
基督的王国对我们的眼睛和理智来说都藏匿不露,但却“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14]并与世俗的世界一起进行统治,直到那些人都进入他们的属灵王国为止。随后,基督“将毁灭曾经有过的一切(alles……auff heben),并且要四面出击”。[15]这会在最后一天发生,那时基督的信仰王国就将移交给神,“以便我们能够非常清楚地注视他,不带面纱,也无隐晦之词”。这将是从“隐匿的本质”(verborgen wesen)向“显白的存在”(offentlichen wesens)的变形(L.W.28,页125;W.A.36,页570-71),在这点上,“神自己将是独一的主(allein Herr sein),并且独自在我们、他的孩子们中间统治”(L.W.28,页124;W.A.36,页568)。
在属灵的王国中,个人和共同体之间将会有一种完美的和谐。如果神独自统治王国的每一位臣民,并使他为圣灵所包围,那些臣民就只能去想去做圣灵要求他去想去做的事。路德称这种状况是“自发的”(das da heisse Spontaneus),就是说,在那里,“意愿、期望和爱,就是要真心实意地顺从并臣服这位主……就是要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做诚实和顺服之人”(L.W.13,页287)。路德说,“这样,他们就使自己完全顺从了神的意志”,那么,人就会“渴望神所渴望的”。[16]
此外,所有制度性权力结构的破坏,将“使我们所有人都成为平等的一员,并抹煞在皇帝、国王、贵族、市民和农民之间存在的一切差异。惟有神会带来一切”(L.W.28,页128)。
在对支配与奴役的基本对立的解决中,我们已经指出路德的属灵王国表现出的典型特征:在作为主人的个人和至高无上的主之间,其目标完全相同,另外就是权力与冲突的缺席。这些就是在路德著述中反复出现的变形修辞之完整体系的基本要素。
属灵的王国并非只能是天上的国度,因为“我们可以在所期望的任何地方,升入天国,活在尘世,在上界或者下界,随我们所愿”。对于亚当的堕落,“造物的复原与更新,以及神的孩子们的自由”等事件(L.W.12,页120-21),这算是一个解答。(www.xing528.com)
为了引导对天主教会的抨击,尤其是对赎罪券(indulgences)事件的抨击,路德详细阐述了他的十字架神学。这一神学会在黑格尔那里(为不同目的)再次重现,随后在马克思那里则以更为迂回的修辞形式重复出现。
早在1518年,路德在海德堡辩论中谈到,真正的神学是十字架神学(theologia crucis),它与归因于天主教会的荣耀神学(theologia gloriae)尖锐对立。在荣耀神学中,神因他的事工、他的荣耀和他的权力而为人所知;但依照十字架神学,神则希望由一个完全相反的标准,即由他的受难和他的软弱而被认识。“CRUX solo est nostra Theologia”,“惟有十字架才是我们的神学”,路德如是说(W.A.5,页176)。
十字架神学的根据存在于基督的双重工作中,一种工作是“特有的”,另一种是“异类的”(proprium et alienum)(L.W.31,页224;W.A.1,页612)。“特有的”工作包括“恩典、正义、真理、忍耐和友善……”,“异类的”工作则包括“十字架、劳作、各种惩罚、以及肉体的终有一死与坠落地狱……”(L.W.31,页224-25)。路德认为,我们必须与之保持一致的,正是神的异类形象:“我们必须与神子的形象完全保持一致”。[17]这一点构成了路德攻击赎罪券的根据(basis):“谁不背起他自己的十字架,并跟随他,谁对他而言就一无所值,即使他被各种各样的赎罪券包围”(L.W.31,页225)。
路德对天主教会的指控,可概述在一个经常重复的独特比喻中:“十字架神学被取消了,一切都被弄得颠倒混乱”(evacuata est Theologia crucis suntque omnia plane perversa)。[18]
推至其极(pursued to its furthest extreme),十字架神学提出了一种观点,认为神的权能(power)具有否定性本质(negativa essentia)(W.A.36,页393)。路德的意思是“对所有能够被感知、被把握和被理解的事物的否定……”,或者也可能是神“不可能被拥有或触及,除非通过否定我们所肯定的一切”。[19]路德的神学以保罗为根基:
因为我们之中的一切都是软弱的和无用的:但在那样的虚无与无用中,可以说,神显示了他的力量(strength),其依据是这一说法(林后12:9)“[我的恩典够你用的,因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20]
对路德来说,正是这种向着虚无的毁灭成为重生的前奏。在“论意志的奴役”一文中,神所拣选者的道路是“被贬抑并返归虚无,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才可能得救”。[21]
否定性的神之权能,其否定性本质(negativa essentia)与我所说的倒转的力量(power of inversion)相对应。一位重要的路德宗学者阿特豪斯(Paul Althaus)把路德的神学概括为倒转的力量(Umkehrung),如下所述:
(神)就是从无中创造、从对立(物)中创造的大能。经由对所有尘世规则和关系的倒转足可证实这一点。[22]
简言之,路德为人类开了如下的药方:“……nos ipsos deserere et exinanire,nihil de nostro sensu retinendo,sed totum abnegando……”——“放弃并倾空我们自己(虚己),总不看重我们的理智,但否定一切……”(W.A.1,页29)。
正是从路德神学中的这种背离之辞——人类的“倾空”自我与否定一切——出发,黑格尔重拾并发展了他关于人在世上的作为与行动的主题。黑格尔使用了相同的修辞模式,以及大量相同的词汇,尽管他的意图往往与路德不同。少许简单的线索就足够表明一切。
正是在黑格尔论述支配与奴役的章节中,回响着路德的声音:“Die Wahrheit der Gewissheit seiner selbst”(“自我意识的确定性所认知的真理”)。常常可以听到被引用的路德的话:“deyner warheit gewiszheyt macht mich,das ichs festlich glewb”(“你确然的坦诚……使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23]但这两种表达在侧重点上的差异,也反应在黑格尔的这一替换中:即将基督教的真理替换为个体的自我意识。黑格尔坚持认为:
这是路德宗的信仰……上帝因此仅仅是精神上的,他没有超越个体的实在,而恰恰是个体最真实的实在。[24]
路德的神学,即便被消除了宗教外观(Vorstellung),却仍保留在黑格尔启蒙的新“科学”语言中。黑格尔关于支配与奴役的著名寓言是《精神现象学》的核心。在寓言中,原初的奴役呈现于“万物的形态或形式中”(Gestalt der Dingheit)[25],它令人想起保罗(或路德)的“[我们为孩童的时候]受管于世俗小学之下”(加4:3)。人的奴役藏于其有限性之中(Endlichkeit)。[26]他受缚于“颠倒的世界”(verkehrte Welt),就直接当下以及整体概观两方面而言,这都是个刺激感官知觉的世界。[27]
寓言中神秘的“主”的权能,是“无条件的否定性能力,事物对它而言就是无有”(“die reine negative Macht,der das Ding nichts ist”)。[28]黑格尔更精炼的表达是:否定性本质(negatives Wesen)。我们认为这是对路德的negativa essentia的准确翻译。
还要指出的是,黑格尔明确地把圣灵(Spirit)称做“这种倒转作用”(this process of inversion;dieser Umkehrung)(《宗教哲学》,卷二,页255;c125)。这种对圣灵的认识在基督的受难中已经向人类预示出来了,基督的受难本身就是一次倒转(Umkehrung)(《著作集》,卷十二,页303),也是所有人的榜样。
因此,“当完结之时,奴役将会逐渐成为它直接所是的对立面……并变化成长为真实而可靠的独立性”(《现象学》页237)。完全的自我意识将以辩证的方式得以实现,这种方式是向着内心的隐退,是在有限世界中的自我区分。[29]
对支配与奴役这一寓言,我们不能进一步探究黑格尔对此做出的一般性解答的细节了。然而,最后的结果是一个“完全而彻底的融合与同一”,或者换个说法,“反思中的统一”(reflexion into unity)(前揭,页234-256)。
这多半会让人想起,路德曾没完没了地苦苦思索基督的两种相反本性(他的支配与奴役)。路德坚持说,在基督里,“两个相反的极端处于争斗中”(duo extreme contraria concurrant)(W.A.40,Ⅰ,页438)。然而,他的两种本性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好像被“缠绕起来并成为一体”[30]对路德来说,这个问题终究是“不可思议的”,而“愚蠢的理智”也不会有帮助。路德坚持认为,只有辩证法的规则(regulae dialecticae)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线索(W.A.39,Ⅱ,页279)。
黑格尔认为,精神(Spirit)在历史中的任务就是获得关于自身的知识,部分地是通过洞悉这些宗教表述形式的内在含义而获得,精神也如此这般“达到自由与独立”。这一过程(精神的任务)的完结则借助于“否定的奇特力量”[31]。精神与有限的或“颠倒的世界”的相遇被称作“否定的否定”,[32]随后,这一用语又在马克思旨在实现共产主义的运动中使用。
一旦精神在历史中被赋予形体或肉身化,它就会把“上帝之国和社会性的道德世界联合在同一理念(Idea)中”(前揭,页380)。黑格尔心怀的理想国度,与路德的精神王国有着完全相同的目标:“其居民的私人利益是国家共同利益的一部分”(同上,页24)。
历史终结于理想的新教国家中:
在新教国家中,宪法与法规,以及它们的一些运用,使道德生活的法则及其进展具体表现出来。这种道德生活出自于,并且仅仅出自于宗教真理……而以那样的方式……首次变为现实。[33]
这算是一个体现完美共同体——黑格尔认为是允诺出现自由社会的证据——的理想的国家概念。黑格尔所见证的这些事件,其意义“通过精神而被认识,因为精神在历史中展现自身……世界历史终结于其中(精神中)”(前揭,卷三,页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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