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原来材料,本是鲁史,是一条条逐年按月按日的简单记事,和新闻标目一样的简单。因此二百四十二年之久的记事录,不过一万八千字。这样的典籍,如果没有意义含在里面,便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春秋》的价值,全在乎义。但人们可以问一下,《春秋》究竟有没有义?《春秋》的义是不是后人附会出来的呢?这我们可以据《孟子》作答。《孟子·离娄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私淑孔子,距孔子时代不远,他的话一定可信。又《公羊传·昭十二年》:“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词则丘有罪焉耳。”虽然变义为词,但谓丘有罪,就足见孔子作《春秋》是有用意的,有用意便是义。所以合《孟子》和《公羊传》看起来,《春秋》是有义。若无义,那真成了断烂朝报了。但是后来说《春秋》的,他们所谓义例,那就不免支离牵强,穿凿附会。三传都讲例,古代的汉晋儒者,近代的清儒,都是如此。他们认为《春秋》是圣人示褒贬之书,而经中褒贬进退,都靠书法表达。书法是有例的,例有正例变例,于变例见义,可以看出圣人褒贬进退之意。可以说,圣人因褒贬而生凡例,后人由凡例以见褒贬。单词言之叫做例,复词言之便叫做义例。如杜预《春秋序》:“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又云:“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由以上所引文字看来,例同于义,复词言之,即为义例,亦可谓之义类。再如杜氏《春秋释例》卷一公即位例云:“刘贾颖又欲为传文生例云,恩深不忍则传言不称,恩浅可忍则传言不书。博据傅词,殊多不通。案杀栾盈则云不言大夫,杀良霄则云不称大夫。君氏卒则曰不曰薨,不言葬,不书姓;郑伯克段则云称郑伯;此皆同意而别文之验也。传本意在解经,非曲文以生例也。若当尽错综传词,以生义类,则不可通。”上面说以生例,下面说以生义类,明明例即等于义类。此种拘例以明义,意若探深窥微,实则穿凿附会,无中生有。不但解经不正确,而且深刻苛碎,对后世读书人心术上,发生极大流弊,这不容不辨。
例是何时讲起的呢?我想例当然不是孔子之意,这是后人研究《春秋》的一种方法,恐战国时儒家也无此陋习。一定是经书成了专业之后,一般经师要在经书上做钻研的功夫,才弄出这种花样来。五经在西汉已立学官,《春秋》立学,先是《公羊》,次是《谷梁》,左氏后行,且未立学。首先用例说经的,当是公羊学家,谷梁左氏,都是模仿公羊的。据《公羊传》徐彦疏引戴宏序:“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何休《公羊传隐公三年解诂》亦云:“孔子畏时远害,又知秦将燔诗书,其说口授相传,至汉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记于竹帛。”按汉书儒林传:“胡毋生字子都,齐人也,治《公羊春秋》,为景帝博士,与董仲舒同业。”三说相符,可信公羊传著竹帛,是汉景帝时公羊寿和胡毋生所为。他们可以说是《公羊传》成文字的初师,而传自然在他们之前。现在看《公羊传》文,如“隐公三年冬十有二月癸未葬宋缪公,传曰:葬者曷为或日或不日?不及时而日,渴葬也;不及时而不日,慢葬也;过时而日,隐之也;过时而不日,谓之不能葬也。当时而不日,正也;当时而日,危不得葬也。”又:“十年六月辛未取郜,辛巳取防。传云:取邑不日,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取?甚之也。”又:“桓十三年春二月,公会纪侯郑伯。己巳及齐侯宋公卫侯燕人战,齐师宋师卫师燕师败绩。传云:曷为后日?恃外也。其恃外奈何?得纪侯郑伯然后能为日也。”像这类话,在传里常见。这都是公羊先师研究《春秋经》何以或日或不日之故,以窥测孔子笔削之义。虽不曾用例字,而是言例之滥觞。何休《公羊解诂序》中说:“略依胡毋生条例。”大约在著竹帛时,已明白地建立例了。胡毋生条例,虽已亡佚,而至后汉时,用例说经之风,想是愈来愈盛。(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云: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困学纪闻卷六引作达例,后来程端学孔广森都引作例。《繁露》后人疑非仲舒自作,又依文义当作达辞,故此不足用以为据,证董仲舒已言例。)王充是后汉初人,(充师事班彪,章帝曾征过他,他卒于和帝永元年间。)所著《论衡》,专反对时代的不良习尚。书中《正说篇》曾批评《公羊》《谷梁》日月为例之谬。这可以看出那时说《春秋》的风尚。到后汉末,何休作《公羊解诂》,(休卒于灵帝光和五年)就处处用例说《公羊传》。如隐公元年九月及宋人盟于宿注云,微者盟例时。二年春公会戎于潜注云,朝聘会盟例皆时。四年夏公及宋公遇于清注云,遇例时。又二年夏五月莒人入向注云,入例时,伤害多则月。又六年春郑人来输平注云,战例时,偏战日,诈战月。又二年无骇帅师入极注云,灭例月。又定四年夏四月庚辰蔡公孙归姓帅师灭沈注云,定哀灭例日。又僖元年夏六月邢迁于陈仪注云,迁例大国月,重烦劳也;小国时。又隐元年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注云,卒日葬月,达于春秋,为大国例。其余例时例月例日的甚多,清人刘逢禄著《公羊何氏释例》,辑录甚备,我们后面还要说到。
《谷梁》传晚于《公羊》,日月为例,讲得更详备。我们先在《谷梁》本传中举例,如隐元年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眜,传云:不日,其盟渝也。又九月及宋人盟于宿,传云:卑者之盟不日。又公子益师卒,传云:大夫日卒,正也;不日卒,恶也。又三年八月庚辰宋公和卒,传云:诸侯日卒,正也。又四年九月卫人杀祝吁于濮,传云:其月,谨之也。又五年夏四月葬卫桓公,传云:月葬,故也。又九月螟,传云:虫灭也,甚则月,不甚则时。又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传云:诸侯来朝,时,正也。又桓公二年秋七月纪侯来朝,传云:朝时,此其月,何也?桓内弑其君,外成人之乱……故谨而月之也。像朝时这句传文,虽没有用例字,实则等于说,朝例时。至晋人范宁替《谷梁传》作集解,就和何休一样,在注中明说出来。如隐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注云:赗例时,书月以谨其晚。又九月及宋人盟于宿,注云:凡非卿大夫盟,信之与不,例不日。又二年春,公会戎于潜,注云:会例时。又夏五月,莒人入向,注云:入例时,恶甚则日,次恶则月。清人许桂林著有《春秋谷梁传时月日书法释例》,是专研究《谷梁》日月为例的书。
至于左氏,本非《春秋》之传,无例可说。我们现在姑从经古文学家之见,承认左氏是《春秋经》之传,而说它的例,那就稍复杂一点。汉人晋人说例不相同,且有旧例新例之分别。所谓汉晋不相同,是晋人杜预和汉人刘贾许颖诸家主张不相同。杜氏又认为《左传》中有周公旧例和孔子新例两种。杜氏的《春秋序》云:“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孔颖达《正义》云:“此一段说旧发例也,言发凡五十皆是周公旧法。”《序》又云:“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正义云:“此下尽曲而畅之说新意也。”《序》又云:“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正义》云:“上既言据旧例而发义,故更指发义之条。诸传之所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及书曰七者之类,皆所以起新旧之例,令人知发凡是旧,七者是新,发明经之大义,谓之变例。以凡是正例,故谓此为变例。”《序》又云:“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正义》云:“此说因旧为新也。仲尼修春秋者,欲以上遵周制,下明世教,其旧史错失,则得刊而正之,以为变例。其旧史不书,则无可刊正,故此又辨之,亦有史所不书,正合仲尼意者,仲尼即以为义。改其旧史及史所不书此二者,盖是春秋新意,故传亦不言凡,每事别释,曲而通畅之也。此盖春秋新意,其言揔上,通变例与不别书也。”据此诸节序文和孔疏,知左传的例,依杜氏之意,共有两种:一种是旧例,乃周公垂法;一种为新例,是仲尼之意。而新意又有两种:一是传中诸称书不书等七类,一是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但杜氏这种看法,非汉儒之旧。孔氏于“其发凡以言例”节下正义:“先儒之说春秋者多矣,皆云丘明以意作传,说仲尼之经,凡与不凡,无新旧之例。”即是无周公和孔子两种例。其实《左传》中这些例,不但不是周公孔子的,且不是左丘明的,而当为汉人所附益,此容下详。
由于用例说《春秋》,是自汉以降经师的风尚,于是汉晋间释例之书,屡见不鲜。隋书《经籍志》著录有汉颖容撰《春秋释例》十卷,下注梁有《春秋左氏传条例》九卷,汉大司农郑众撰。晋杜预撰《春秋释例》十五卷,晋刘寔撰《春秋条例》十一卷,晋方范撰《春秋经例》十二卷。此外尚有无撰人姓名的《春秋左氏传条例》二十五卷,《春秋义例》十卷,《春秋左氏例苑》十九卷,《春秋五十凡义疏》二卷。最后的看书名当是六朝人所作。关于《公羊传》,有刁氏撰《春秋公羊例序》五卷,何休撰《春秋公羊谥例》一卷,下注梁有《春秋公羊传条例》一卷,何休撰。所谓《公羊谥例》,当即徐彦《公羊疏》所引文谥例。《谷梁传》则有范宁所撰《春秋谷梁传例》一卷。而《旧唐书·经籍志》有刘歆《春秋左氏传条例》二十卷,《新唐书·艺文志》有郑众《牒例章句》九卷,都是汉人说例之书。我疑心刘歆的《左氏传条例》二十卷,即隋志所著录无撰人姓名《春秋左氏传条例》二十五卷。不幸这些书全亡了。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杜预《春秋释例》十五卷,厘为四十六篇。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得颖容《春秋释例》一卷,现今能见到的,只此而已。(经义考所录更多,今不缕载。)
尚例的情形,我们在上述已可概见。现在要反过来说到后人反对义例的主张。反例的主张,在后儒亦有不同,有的完全不主张用例,有的主张推翻旧例,而另建立新例(杜预的《春秋释例》,就是一部最早的推翻旧例,建立新例的书)。现在略引几家反例的言论,看看他们所持的理由如何。
反例的言论,古今甚多,如全辑录,实无必要;现在我们举前后三家作为代表。前一家就是前面提过的王充。《论衡·正说篇》云:
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梼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今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夫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
王充是后汉的大批评家,他对于当时学术上谬误的见解,攻击不遗余力。他文中所斥责的是俗儒,俗儒即是当时官学的一般经师。王氏批评的话虽很简单,而后代反例之言,只是比他具体些,细密些而已,要旨已包括在他的“使夫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数语之中。(www.xing528.com)
其次我们要介绍唐人啖助、赵匡,啖赵等是革命的春秋学家,他们的议论,影响宋人极大。啖赵他们仍讲例,但指摘前人之例。唐陆淳纂春秋啖赵集解纂例卷一“三传得失议第二”载啖子曰:“二传传经,密于左氏;谷梁意深,公羊辞辨,随文解释,往往钩深。但以守文坚滞,泥难不通,比附日月,曲生条例。义有不合,亦复强通,踳驳不伦,或至矛盾;不近圣人夷旷之体也。”又卷九日月为例义第三十五载啖子曰:“公谷多以日月为例,或以书日为美,或以为恶。夫美恶在于事迹,见其文足以知其褒贬。日月之例,复何为哉?假如书曰春正月叛逆,与言甲子之日叛逆,又何差异乎?故知皆穿凿妄说也。假如用之,则踳驳至甚,无一事得通,明非春秋之意审矣。左氏唯卿卒以日月为例,亦自相乖戾。”赵氏指摘《左传凡例》,见后引,此处不赘。又他们对于前人之例,并不是完全弃掉。纂例卷一“啖赵取舍三传义例第六”载啖子曰:“公羊谷梁以日月为例,一切不取。其有义者,则时或存之,亦非例也。”又载赵子曰:“三传堪存之例,或移于事首,或移于事同,各随其宜也。”又云:“公谷说经,多云隐之,闵之,喜之之类。且春秋举经邦大训,岂为私情悲喜生文乎?何待春秋之浅也?如此之例,竝不敢。公羊灾异下悉云记灾也,记异也。予已于例首,都论其大意。自此即观文知义,不复缕载。其有须存者,乃存之耳。公谷举例,悉不称凡;又公谷每一义,辄数处出之。今既去其重复,以从简要,其举例故加凡字,以通贯其前后。”于此可见其有存的,有舍的,有存而改变其性质的。
末了,我们要举宋朱子之言,朱子求真之精神,在古代学者中极少见。他著易本义,疑古文《尚书》,废毛诗小序,都是求真精神之表现;对《春秋》虽未著书,而在平日言论里,认为义例不是圣人本意,攻击的话甚多。我们抄几段他的语录的话如下:
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想孔子当时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甚事用某例邪?且如书会盟侵伐,大意不过见诸侯擅兴自肆耳。书郊禘,大意不过见鲁僭礼耳。至如三卜四卜,牛伤牛死,是失礼之中又失礼也。如不郊犹三望,是不必望而犹望也;如书仲遂卒犹绎,是不必绎而犹绎也。如此等义却自分明。”《朱子语类》卷八十三
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初间王政不行,天下都无统属,及五伯出来扶持,方有统属,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到后来五伯又衰,政自大夫出。到孔子时,皇帝王伯之道扫地,故孔子作春秋,据他事实写在那里,教人见得当时事是如此,安知用旧史与不用旧史?今硬说哪个字是孔子文,哪个字是旧史文,如何验得?更圣人所书,好恶自易见。如葵丘之会、召陵之师、践土之盟自是好,本末自是别。及后来五伯既衰,溴梁之盟。大夫亦出与诸侯之会,这个自是差异不好。今要去一字两字上讨意思,甚至以日月爵氏名字上,皆寓褒贬。如王人子突救卫,自是卫当救,当时是有个子突,孔子因存他名字。今诸公解,却道他人本不书字,录其救卫故书字。孟子说: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说得极是了。又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此等皆看得地步阔,圣人之意只是如此,不解恁地细碎。同上
或有解春秋者,专以日月为褒贬。书时月则以为贬,书日则以为褒,穿凿得全无义理。同上
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如书伐国,恶诸侯之擅兴;书山崩地震螽蝗之类,知灾异有所自致也。同上
朱子认为春秋只是直书其事,善恶自见,不是一字定褒贬,故无所谓义例,义例出于后人穿凿,不是孔子本意。这样看法,是极对的。朱子自己虽不曾著书说《春秋》,而他这种议论,影响后人甚大。宋末及元朝人说《春秋》的书,如黄震读《春秋日钞》,黄仲炎《春秋通说》,吕大圭《春秋五论》,程端学《春秋本义》,都能够本此意阐发详尽,成为说《春秋》最好的书,不能不认为是朱子所启发。我们将在辨例之余,专辟一章来介绍这些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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