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远征记》:色诺芬的卓越言行与毕达哥拉斯

《远征记》:色诺芬的卓越言行与毕达哥拉斯

时间:2023-07-0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施特劳斯著高诺英译《远征记》在今日似乎被广泛认定为色诺芬最美的一部著作。在十八世纪,备受一大批有识之士推崇的色诺芬作品是《回忆苏格拉底》,而非《远征记》。也许,我们在谈论色诺芬的《远征记》、即色诺芬的上升而解疑时,已犯了无心之失并且考虑欠周。色诺芬在《远征记》中谈起自己的卓越言行时,用的都是第三人称。当色诺芬在《远征记》中提起萨米沃斯时,他称后者为毕达哥拉斯。

《远征记》:色诺芬的卓越言行与毕达哥拉斯

施特劳斯 著

高诺英 译

《远征记》在今日似乎被广泛认定为色诺芬最美的一部著作。我无意与此论断争执个究竟,我只想扣问它的根源。这显然是个合理的疑问。在十八世纪,备受一大批有识之士推崇的色诺芬作品是《回忆苏格拉底》,而非《远征记》。换言之,即使我们一致断定《远征记》是色诺芬最出色的作品,色诺芬的在天之灵也不见得就会认同。在能够同意或者反对这个压倒性的意见之前,我们必须弄懂,这部书对色诺芬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在色诺芬所有作品中有何地位和作用,尽管《远征记》着实是美不胜收。也许,我们在谈论色诺芬的《远征记》、即色诺芬的上升而解疑时,已犯了无心之失并且考虑欠周。

这部著作的准确名称应该是“居鲁士的上行”,即,小居鲁士的远征,从沿海平原行至中亚腹地。这是一部名实不符的作品,因为小居鲁士的上行在库纳克萨(Kunaxa)激战中就终止了,他战败被杀。上行所占篇幅最多也就是全书七卷中的第一卷而已。色诺芬还有类似的名不符实的作品。《居鲁士劝学录》中真正谈到其主人公的教育之处也仅仅是第一卷,余下篇章都在记叙居鲁士的生平。《回忆苏格拉底》讲的不是色诺芬记忆中的经历,而是在回忆苏格拉底的正义观。

《远征记》如此开篇:“大流士(Dareios)和葩莉萨娣丝(Parysatis)”生有两子,长者为阿尔塔泽西斯(Artaxerxes),次子即小居鲁士。这种口吻像是在讲述波斯王室的重大事件。这样的开端让我们看到,波斯国虽然表面上是最强大的王朝,实际上却是双龙坐庭(dyarch)。王后对幼子的偏爱导致了惨烈之至的后果。同时,《远征记》中大量谈到了波斯王,却很少提及波斯王室。这部书的主题不是波斯,甚至也不是波斯人希腊人的冲突,这些只是略带提过而已。

除了书名与篇首令人莫名其妙甚至容易引发误解之外,作者的身份也神秘莫测。当色诺芬在《希腊志》中以最简洁的笔触重述《远征记》中的一些事件时,他将《上行记》归于叙拉库塞(Syracuse)人忒迷斯托革涅斯(Themistogene)名下(Ⅲ1.1-2)。我们对忒迷斯托革涅斯一无所知,连他是否存在过都无法确定。我们当然可以假设,叙拉库塞的忒迷斯托革涅斯就是雅典人色诺芬的化名。色诺芬在《远征记》中谈起自己的卓越言行时,用的都是第三人称。显然,他刻意地保持匿名身份,因此不断变换名称。叙拉库塞人和雅典人均为希腊商业海军的主打力量。色诺芬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异乡人的杀手(或译作天敌)”,忒迷斯托革涅斯意味着“正义之子”。忒迷斯托革涅斯可谓是理想化了的色诺芬。在《希腊志》提及忒迷斯托革涅斯之处,色诺芬还提到了斯巴达海军司令萨米沃斯(Samios)。萨米沃斯受督察团(ephors)之命,前去辅佐小居鲁士远征。当色诺芬在《远征记》中提起萨米沃斯时,他称后者为毕达哥拉斯。《回忆苏格拉底》的作者一听到萨米沃斯这个名字,就想起名满天下的萨米安哲人毕达哥拉斯,这一反应可不足为怪。

《远征记》中,色诺芬在第三卷的开头才登上舞台。下面,让我们品味一下前两卷中独特的写作手法,以此了解作者以及其写作意图。可以想见的是,色诺芬一定会讲述小居鲁士的上行,比如原因和情形及其他相关的事情。不过,他也肯定不会忽略上行过程中那些在他看来很有价值的情节,尽管它们可能并不直接与上行相关。他特别记下了所经之国的动植物,他这么做,究竟是在为军队的给养着想,还是对那些动植物感兴趣?我们不得而知。

为了雪耻,为了从国王,即他的兄长那致命的威胁中脱身——他已经成了国王的嫌疑犯,小居鲁士决定取而代之,自己称王。他秘密纠集了一支杂牌希腊雇佣军。他手中还有之前他的国王兄长委托他照管的波斯军队。小居鲁士找了个借口要向内陆进军,这个借口瞒过了国王,却没逃脱忠实于国王的省督——狄挲弗倪(Tissaphernes)的眼睛。色诺芬把沿途的城市当成最重要的站点,他在描述这些城市时,遣词造句,全都是一成不变的老套话。第一座城“人烟稠密、经济繁荣、地域广阔”。第一卷第二章中,这套标准词组现身三次,“人烟稠密”撇开“经济繁荣、地域广阔”独自出现五次;还有一回,一个城市只是被称为“弗里吉亚(Phrygia)的最后一座城”。这种叙述方式的用意很快就显露出来。当到达塔索斯(Tarsos)时,色诺芬称其地域广阔,经济繁荣。随即说道,达塔索斯已空无一人,老百姓一听说小居鲁士的军队要到,就跑光了。有人就要寻思了,弗里吉亚的最后一座城是否在听闻小居鲁士到来之前也已经空空如也。显而易见,一套标准词组展示的是正常或正面状况,而语词的变动则映射出了各色各样的缺陷。于是,我们就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色诺芬从来不会出于无奈而公开明确地指陈各种弊端,或者说,他的口吻一贯温文平和,较少使用苛刻严厉的语汇。他督促或强迫自己尽量使用赞扬性的词语,刻意避免含责备意味的词汇。

那个人烟稠密、经济繁荣、地域广阔的城市本身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在它身上,作者首次应用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手法。我们首先来思考一下诸种美德。在很多情形下,色诺芬都会列出美德清单。我们可以遵照自己的心意,轻而易举地从这些清单中建立一个美德大全表。色诺芬在刻画一个虽非十全十美但大致上值得肯定的人时,必定不会指出这个人所缺乏的美德。作者不必直截了当地抖出他人的某个瑕疵或缺点。在此我们只举一个例子,第一卷第九章中,小居鲁士的美德颂文里面,虔敬缺席。

色诺芬的第二个手法就是使用“风闻言事”(legetai)(或者译作“借嘴说话”)法(他,她,据说……)。那么,某个人是真的具备某些品质还是据说拥有某些品质,其间就大有区别了。阿尔塔泽西斯(Artaxerxes)和小居鲁士是作为大琉士和葩莉萨娣丝的儿子被介绍出场的。而在《居鲁士劝学录》中,色诺芬这样介绍老居鲁士的父母,居鲁士据说是凯必赛斯(Cambyses)的儿子,至于他妈妈,人们一致认为是嫚妲妮(Mandanes)。大琉士的父系在人们眼里要比凯必赛斯的父系更高贵吗?在何种意义上高贵?这有助于解释葩莉萨娣丝对小居鲁士的偏袒吗?我们不知道。小居鲁士与西里西亚(Kilikia)国王的老婆——艾姵雅娔萨有一腿,但我们没有必要为此寻找理由(Ⅰ2.12)。谈及一座坐落在马尔叙亚河边的城市时,色诺芬写道:

根据传说,就是在这个地方,马尔叙亚向阿波罗挑战,要跟阿波罗比斗智慧。太阳神打败了这个马尔叙亚,并剥下他的皮,悬挂于马尔叙亚河发源地的山洞口……传说也是在这里,克尔刻(Xerxes)吃了败仗从希腊撤回时,在此地建造了壮丽的宫殿(Ⅰ2.8-9)。

色诺芬将一个神话传说和一个非神话的故事看得同等信实或同样荒诞不经。阿波罗与马尔叙亚之间的争端由后者愚蠢地挑起,马尔叙亚也因此受到应得的惩罚;克尔刻犯傻似的挑起了与众希腊人的是非,不消说最后也是自食恶果。克尔刻与希腊诸国之间的冲突,本质上与智慧无关。色诺芬却平行对待这两个故事。这就提醒我们留神一个广阔、几乎包罗万象的主题:“诸神与人”。严格地讲,这个主题并非包罗万象,遑论无所不包了,因为“诸神”的意思含混不明。例如,“叙利亚人(Syrians)把卡路斯河中体形硕大、天性温顺的鱼儿们奉若神明,并且禁止任何人伤害这群神灵。鸽子在此地也享受同等待遇(Ⅰ4.9)”。希腊人会认同叙利亚人的神灵吗?还是说,只有希腊人的神才是真正的神?尤其要问,色诺芬承认希腊诸神吗?希腊人与波斯人在神的事情上有着重大的共识,特别体现在祭祀和宣誓上面(Ⅰ8.16-17;Ⅱ2.9)。小居鲁士死后,希腊人与波斯人之间的分歧,确切地说,就是究竟哪一方撕毁了经过庄严宣誓定下的协议。克利库斯(Klearchos)正式与狄挲弗尼交涉时,这位希腊将军自然而然地以为,希波双方均认可盟誓的神圣性及其基础:诸神的普遍法则(Ⅱ5.7,20-21,39)。小居鲁士的军队顺利地徒步渡过幼发拉底河之后,当地人啧啧称奇,此人必有神佑,要不然河水何以单单在小居鲁士面前退去?只因此人乃真命天子。然而,这个吉兆很快破灭,与小居鲁士先前错解希腊祝史的预言一事,如出一辙(Ⅰ4.18;Ⅰ7.18-19)。

我们或明或暗提示过的结局在第二卷的末尾应验了。大多数希腊将官(strategoi)和许多希腊军士惨死于背信弃义的波斯人之手。色诺芬记述了这个过程,之后又回顾了罹难将军们的品行。其中之一是塞萨利人梅浓(Thessalian Menon)。此人坏得透顶,是个十足的大骗子、扯谎家和欺心鬼;他还颇为自豪地耍弄这些下流伎俩去愚弄那些蠢货,使那些蠢人落入他的掌中。梅浓在关键时刻带领他的希腊同伙效力于小居鲁士麾下,共同反对国王(Ⅰ4.13-17)。他是爱利爱厮(Ariaios)的朋友,比较暧昧的那种朋友,爱利爱厮是小居鲁士手下波斯军队的总司令。小居鲁士一死,梅浓便投向了国王的怀抱,对小居鲁士的希腊雇佣军倒戈相向(Ⅱ1.5;2.1;4.15)。克利库斯无论如何都怀疑梅浓是罪魁祸首,是梅浓煽动他克利库斯部下的军官投靠了波斯。可是,爱利爱厮栽赃嫁祸给死去的克利库斯,并宣称,梅浓和普罗克西弩斯(Proxenos)告发了克利库斯的罪行,两人因此受到了国王隆重的礼遇(Ⅱ5.28,38)。色诺芬如此总结了梅浓的下场:

当那些与梅浓一道的将军们因为跟随小居鲁士篡夺王位而被杀之时,梅浓却未被处死,但是,等到其他将军们死后,国王斩杀梅浓以泄私愤,不是像杀克利库斯那样立即斩首了事,而是活活折磨了他一年,到最后,他罪有应得,魂归地府(Ⅱ6.29)。

波斯国王以最残酷的手段惩治了这个罪大恶极、发假誓、说谎话、背叛对着天神发下的誓言的希腊将领,也恰恰是这些恶劣行径曾使国王获益。梅浓因为不敬神而遭受了惩罚,惩罚他的不是神,而是从他的罪行中受惠最大的人。“据说”梅浓的结局就是这样。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色诺芬把将军们罹难时的年龄和日期告诉了我们,却独独没说到梅浓。正义的确凿根基或者波斯王的高风亮节与神的报应一样,分毫不爽。利用“据说他”这一句式,色诺芬得以展现事物——所有事物,“人世”在他笔下要比它的本来面目壮丽和美好得多(另参修昔底德,卷一,21.1),同时,他也展示了赤裸裸的真理与乔装打扮的真理之间的差异。色诺芬成功做到了,倒不是说他如愿以偿地减轻了对梅浓的严厉谴责,这种轻缓另有初衷,他成功保持了他的一贯风格,赞扬而不苛责。

如果稍微宽泛一些来看,可以说,第二卷以梅浓结尾,第三卷则以色诺芬登上舞台中央而开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卷二之尾同卷三之首都给人如此的印象:这样的一头一尾,必定是精心设计的对比,梅浓与色诺芬,白脸奸佞与红脸忠义。当然,我们仍需在《远征记》中进一步考察,梅浓是否真正就是色诺芬的反面陪衬。

第一次列举小居鲁士的希腊雇佣军成员时,色诺芬以如下的次第提起那些将领们:第一是斯巴达的克利库斯,第二是塞萨利人(Thessalian)阿里提波(Aristippos),第三是彼奥提亚人(Boiotian)普罗克西弩斯,第四是司腾法利亚人(Stymphalian)索菲涅图斯(Sophainetos)和阿卡亚人(Achaian)苏格拉底(Sokrates)(Ⅰ1.9-11)。此处没有提到梅浓,此人在远征开始之后才加入这支队伍。无论如何,在这个名单中,由普罗克西弩斯领导的雇佣军,也就是普罗克西弩斯这个人占据了中央位置。卷二的结尾处,色诺芬只详细介绍了三位将军:克利库斯、普罗克西弩斯和梅浓(Ⅱ6);普罗克西弩斯同样位居当间。普罗克西弩斯凭什么位列中心呢?

现在,让我们先来看看,从前两卷中能对色诺芬有什么了解。我想,下面这一点不消再重复了:无论多么地尊敬本书作者,我们也不能把那个“我”——据说曾说过或写过或恰好出现在显然出自色诺芬的言论中的“我”,等同于色诺芬,确切地说,是叙拉库塞的忒迷斯托革涅斯。色诺芬本人在前两卷共出场三次。第一次的情形是这样的,当时正值小居鲁士骑马经过,他用心观望对峙的敌我双方。色诺芬请示小居鲁士有何吩咐,小居鲁士命令他告诉每一个人祭祀的征兆大吉大利,祭牲的内脏完好。色诺芬的传达十分幸运地与小居鲁士的心思暗合(Ⅰ8.15-17)。这段对话十分重要,倒不是因为它发生在一场决战之前,而在于这是由色诺芬记录下的唯一一次他与居鲁士的交谈,正像《回忆苏格拉底》中仅有的一次色诺芬与苏格拉底的谈话一样。前者的内容是献祭,后者谈论到亲吻漂亮男童必有的危险。《远征记》里,色诺芬第二次出场时,与普罗克西弩斯一道(Ⅱ4.15);第三次则与其他两位将军一起(Ⅱ5.37;41)。在这个关键场合,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普罗克西弩斯再一次站在了中央。

我们切不可小觑了下面一个情节,它可能出自作者的精心安排,在此没有提到色诺芬的名字。库纳克萨战役之后,小居鲁士战败毙命,而他的希腊雇佣军却打了胜仗。国王派来使者,其中一名是希腊叛国者伐利奴斯(Phalinus),使者们代表国王要求希军缴械投降。真正代表希军发言的是雅典人忒普斯(Thepompos)。他声明,现在希腊军队所有的有用之物,只有武装和美德,一旦放下武器,美德也就无所凭依了。靠着手中的武器,他们甚至可以同波斯人一决雌雄,并夺取敌人的物资。伐利奴斯听后笑了,说道:“你蛮像个哲人,小伙子呦,而且讲得顶好。”(Ⅱ1.13-14)忒普斯的一番话让我们想起了一句非常熟悉的亚理士多德名言:美德,尤其是道德上的优良品性,需要外部装备的保证(《尼各马可伦理学》1178a23-25,1177a27-34;请对比《回忆苏格拉底》Ⅰ6.10和Ⅱ1-4)。色诺芬为什么要在此处装扮成忒普斯(此名的含义为“神派遣而来的”)出场呢?这个疑问很快就会明朗。

将官们和许多军士遇难后,希腊人灰心丧气至极。只有少数人尚有心思觅食、生火或者回到自己的部队。尽管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夜晚来临时,他们全都躺下来睡过去了。此时只有一个人例外:

军中有一个叫色诺芬的雅典人。他虽参加远征,却既非将军,也非军官,更非士兵。他是应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才参加远征。当时他正在家,收到朋友的邀请,他朋友许诺说,若他前来,则将其引荐给小居鲁士。在普罗克西弩斯看来,小居鲁士比母邦对自己还好得多。

行文至此,我们方才领会了缘何普罗克西弩斯会占据中间位置:正是他将色诺芬带进了居鲁士的军队(卷三,1.1-4)。普罗克西弩斯并非不够资格留在彼奥提亚或希腊,在某种程度上他是被迫背井离乡。当然,尽管普罗克西弩斯没有陈述原因,但他心里清楚,色诺芬也并非不够格生活在雅典或希腊,色诺芬也是无奈之下才离乡背井。那么,普罗克西弩斯向往的是哪个人物或什么东西呢?他早在少年时代就立下宏愿,发誓成就一番伟业。为了这个目的,他以昂贵的束贽师从李翁庭(Leontini)人高尔吉亚(Gorgias)。经过一段学习之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经国治邦之道,如果此时成为大人物们的朋友——不是给他们跑腿,而是以功业回报他们的恩赐,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抱着这种心态,他加入了小居鲁士的队伍。他打算通过自己的行动,赢取巨大的声誉、显赫的权力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同时,他也十分注重以正义和高贵的方式获取所希冀的利益。普罗克西弩斯确实能够领导贤良方正之士,但他无法激起士兵对自己的敬畏。他显然害怕为士兵们所憎恨。在他心目中,一个称职的统治者如此行事就已足够:嘉赞善行,至于不义之举,不夸奖便是。普罗克西弩斯和色诺芬,不同于梅浓,甚至不同于克利库斯,他俩是谦谦君子。普罗克西弩斯似乎更热衷于在除母邦之外的任何地方获取美名、重权和巨财。色诺芬显然与普罗克西弩斯大有差异,他比后者更强硬、狡猾、精明。很自然,我们会倾向于将这两个人的差异追溯至师门有别——高尔吉亚和苏格拉底。但高尔吉亚也是梅浓的老师。说苏格拉底是位哲人,而高尔吉亚是个智术师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是如何从色诺芬或他笔下的苏格拉底那里得知,高尔吉亚是智术师的呢?(另参柏拉图《美诺》,70a5-b2,95b9-c8,96d5-7;《高尔吉亚》,465c1-5)。或许,普罗克西弩斯与色诺芬之间的不同很可能与色诺芬跟苏格拉底的密切交往有关。从这时起,我们必须从苏格拉底的角度来理解色诺芬——《远征记》中的色诺芬。

色诺芬读毕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信,便同雅典的苏格拉底商议(苏格拉底之所以被称为雅典的苏格拉底,因为雅典的色诺芬并非此书作者)。色诺芬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才向更明智的长者请教。苏格拉底料到,如果色诺芬变成了小居鲁士的朋友,那么他这位学生与雅典城邦的关系必定会恶化。因为,雅典人认为居鲁士曾经积极与斯巴达联手,在伯罗奔半岛战争期间,共同对付雅典,他对这档事却一无所知。他的精灵(daimonion)也无法给出任何指引,即使有所主张,对于城邦来说既毫无权威,更无力服众[另参柏拉图《忒阿格斯》(Theages)128d8-e6]。因此,苏格拉底建议色诺芬去德尔斐神庙,向神请示。色诺芬遵照老师的指示,向德尔斐的阿波罗请示,若想以最高贵、最适宜的方式踏上征程,待完成壮举之后平安返家,则应当向哪位神灵献祭和祈祷。阿波罗告知色诺芬应该给哪位神献祭。可色诺芬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阿波罗并未告诉他应该向哪位神祈祷。色诺芬一回到雅典,就立即将神示禀报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颇为震惊,因为他的学生并未向神请教应该出行还是留在雅典,就擅自决定出发,并向神请示如何才能最高贵地出行。成为小居鲁士的朋友是否值得?雅典人对此事的敌对态度是否值得顾及?色诺芬必定早已心里有数,这两个问题靠他的决断力(unassisted powers)便能够解决。没有人知道此行对他是否有利(另参《回忆苏格拉底》卷一,1.6-8;《希腊志》卷七,1.27)。或许,色诺芬,与苏格拉底不同,他轻率地低估了雅典城邦对他与居鲁士的结交可能会产生的敌意。苏格拉底仅仅回应道,既然已经向神请示了那个从属性的问题,色诺芬就应该遵照阿波罗的命令行事。随后,色诺芬按照太阳神的指示,祭祀神灵。然后,就离开了雅典(卷三,1.5-8)他与阿波罗一样,在祈祷的事情上沉默不语。

色诺芬与苏格拉底对神谕的共识和分歧促使我们必须返回到这个问题,即理解《远征记》中的色诺芬是否一定要从苏格拉底出发?换个说法,这师徒两人真正的区别在哪里?色诺芬凡事都会付诸行动:他在“政治”这个词语的一般意义下从事政治事务。但苏格拉底不一样,他教授政治,且十分注重传授的策略和技巧(《回忆苏格拉底》卷一2.16-17;6.15;Ⅲ1)。参照普罗克西弩斯期望要以高贵的方式拥有的三种东西:名扬四海、权势显赫和金银如山,我们就会明白此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区别。色诺芬从小居鲁士的远征返回家乡时,可谓满载而归(卷五3.7-10)。这表明他成功地践行了持家之道——在“持家之道”一般的意义上。这就说明,色诺芬不是苏格拉底,他渴望财富,当然,他的原则是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在这方面,他与伊斯霍马霍斯相像。伊斯霍马霍斯曾向苏格拉底传授持家之道,但是苏格拉底没有付诸实践,他也没兴趣付诸实施。色诺芬还提醒我们想起他的同侪和友人——克利托布勒斯(Kritobulos)。苏格拉底试图把齐家之术传授给这个人,但色诺芬并没有告诉我们苏格拉底此次的教育成功与否(另参《齐家》)。如果这样总结,应该不会太过分,我们若想真正理解《远征记》中的色诺芬,只有同苏格拉底对照,才会大有收获。倘若选择的参照物是普罗克西弩斯,甚至梅浓,那就错了。

小居鲁士向色诺芬和普罗克西弩斯隐瞒了此次行军的意图。除了克利库斯——此人是雇佣军中声望最高的将军,小居鲁士未曾向任何人道出实情——他意在废黜当今国王。当这支大军进入西里西亚之后,任何人都识破了此次行动的真相——造反篡位。可是,大部分希腊人,包括色诺芬在内,仍然没有离小居鲁士而去,他们不想被人嘲笑,更不想被小居鲁士耻笑。遭到波斯人的出卖之后,色诺芬与其他人一样灰心丧气。他在抑郁中陷入了短暂的沉睡之中,做了一个令人惊恐的梦。他梦见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父亲的宅院,整座院子陷入火海,无人得以逃生。此梦从一方面来说还算吉利:色诺芬似乎看到了来自宙斯的灵光;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宙斯也是一位帝王,他可能托梦警告这些胆敢攻击波斯王的人:篡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卷三,1.9-12;另参卷一,3.8,13,21;6.5,9;卷二,2.2-5)。此梦让色诺芬——色诺芬一个人预感道:他必须立即有所作为。他起身召集了普罗克西弩斯的军官们。色诺芬向他们发表了演讲,讲话内容全文登载。他沉痛有力地陈述了他们目下的危险处境。并且说道,波斯人的背叛反而大有好处:希腊人从此无须受缚于和约,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夺取波斯人的财产,想要多少就拿多少。这场较量的裁判是诸神,而天神站在希腊这一方,这是合乎情理的设想,因为波斯人背信弃义,而希腊人则严格恪守对着天神结下的盟誓。这次讲话中,色诺芬一连五次提起诸神。临了,他向军官们保证了自己的决心。如果他们希望他担任领导,他也绝对不会以年纪尚轻为借口,推三阻四。色诺芬果然被在场的全体希腊军官推举为领袖,接任了普罗克西弩斯(卷三1.12-16)。这是色诺芬的上行(ascent)之始: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讲了一番恰当的话语,他从无名之辈升任将军。

接下来,普罗克西弩斯部下的军官们召集了希腊雇佣军中所有幸免于难的将官和高级军士。普罗克西弩斯的一位最年长的军官向众人介绍了色诺芬,并要求色诺芬当着这更威严的队列重申先前所说的话。色诺芬没有简单地重复自己,这次的内容也全文收录。他强调,希腊人要想拯救自己,关键在于士气和得当的指挥。因此,将领们必须率先垂范。当务之急是选立新将以代替死去的将军们。一切事物,特别是战争,秩序井然,纪律严明乃重中之重。这次演讲中,他只有一次提到神。于是,大家选举了五位新将,色诺芬身列其中(卷三,1.32-47)。

选举完毕之时,天已破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将官们决定集合全军。斯巴达人克理索弗斯(Cheirisophos)首先向士兵讲话,接着是阿卡狄人克里安诺(Kleanor)。在色诺芬的新将列表中,这个克里安诺排在中间(卷三1.47)。克里安诺的发言比克理索弗斯长一倍,其间重述了波斯人的背约,克理索弗斯对此倒没说什么。相应地,克理索弗斯只有一次说到神,而克里安诺一共说起四次。这两个人的发言只不过是色诺芬演讲的引子。色诺芬竭尽所能地穿上庄重的戎装,向这支威武无敌的劲旅慷慨陈词:他甘愿为了胜利而身着戎装,光荣地战死沙场。当色诺芬说到,如果对敌人发动无情和连续的攻击,我们的得救就有希望时,不知道谁打了个喷嚏。于是,全体士兵一致俯身向神致敬[另参阿里斯托芬的《骑士》(Knights)638-45]。色诺芬立即抓住这个机会,绝无造作地解释道,这个喷嚏乃救主宙斯送来的吉兆。他提议大家一起发誓:一旦到达友邦,就向宙斯献祭;同时,每个人都要尽其所能地向其余的神进献牺牲。他请大家表决这个提议,结果全体通过。之后,他们立誓并唱起了赞歌。在这个虔敬的开端过后,色诺芬开始解释为什么希腊人有望得到拯救。首先,希腊人谨遵誓约,因为它是在神的注视下达成的;而敌人则背叛了它。可以断定,神必会站在希腊人这一边,帮助他们对付波斯。为了进一步鼓舞士气,色诺芬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在当年的波斯战争中,他们的祖先在神的庇佑下,从波斯人手中夺回了自由。就在几天前,小居鲁士的希腊雇佣军不是还在神的保佑下,以少胜多,大败敌军?那时,他们是为小居鲁士高登御位而战,而现在则为自己而战。说到这里以后,色诺芬不再提起神。这次演讲乃他的第三次讲话,他总共十一次说到诸神。我们应当还记得,第一次演讲中共五回;第二次,即中间一次,只有一回提到诸神。

色诺芬转而开始纯粹从人的角度考虑对策。他指出,如果波斯人阻止他们希腊人返家的阴谋得逞,他们倒是可以在波斯安顿下来,过舒心日子。这里物产丰饶,特别招人之处,当数那遍地美丽修长的妇女和少女了。梦想成为蛮荒之地的一代开拓者就是色诺芬上行的第二高度吗?可以肯定,当普罗克西弩斯写信邀请他的友人参加小居鲁士的远征时,他已经对色诺芬那温吞水似的爱国之情了如执掌。色诺芬的言谈也印证了普罗克西弩斯的判断。当然,也不是说色诺芬缺乏爱国激情。色诺芬的最后一个但绝非无足轻重的建议是:恢复和强化将领的生杀予夺之权。此举措必须得到每一位士兵积极和热情的配合方才可以实施。他要求全军决议。斯巴达的克理索弗斯表白了强烈的赞同。此提议悉数通过。最后,色诺芬安排克理索弗斯领导前锋,他自己和蒂马松(Timasion)——两位最年轻的将军负责殿后。这种分配得到全体认可。色诺芬俨然已经于无形中成为全军的主心骨,即使并非最高司令,至少也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亟待解决的要务完成之后,色诺芬提请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注意,想要钱,就得奋勇打拼,只有胜者才能既保全自身又掠夺敌人(卷三,2)。战争的技艺成了生财养财的持家之道(《齐家》卷一15)。

之后,波斯人便用每一个小规模的胜利来腐蚀、拉拢希腊士兵和军官。波军动用了弓箭手和投石手袭击希军的后卫,而且得手,使希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并无力反击。色诺芬的应敌之策也无济于事。他坦然接受了其他将领们的责备。他运用自己刚刚学会的军事知识,细心分析了先前遭受的袭击,终于想出了必定能够削弱波斯军队的投石手和骑兵优势的对策。他的策略被大家采纳。

色诺芬告诫士兵们说,他们害怕大而深的河流足以切断归程,完全是杞人忧天。所有河流,即使在中下游不能渡过,但在接近发源地之处就一定能够过去(Ⅲ2.22)。但是,他没有指出这种解决方式带来的新困境:群山阻隔,向上攀登(ascent)不易。打败波军之后,希腊人来到底格里斯河畔的废城拉利萨(larisa)。此城原属米底亚人。波斯人攻打米底亚时,曾于此城受阻,直至一团乌云忽拥而来,遮天蔽日,全城百姓弃家而逃,波斯人才攻克此城。希腊大军下一站到达另一座波斯城。当年,波斯人侵占它时,也是久攻不下。宙斯动用霹雳恐吓居民,此城才变成了波斯人的囊中之物(在陈述此事时,色诺芬用的是Legetai这个词。宙斯的惊雷究竟确有其事还是传闻,两者有区别吧?)。希腊人继续前行,波斯人谨慎地围追不舍,特别在希军改进了战术之后。当他们行至山岭更密的地区时,处境稍有好转。可是,当他们从一座山上向下行军的时候,遭遇了山顶上敌军的攻击,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克理索弗斯与色诺芬曾在一件事情上产生分歧,但很快就友好地和解了。他们一致决定全军全力登山,其间色诺芬负责骑着马来回巡视,鞭策士兵,采用虚张声势的方式也无妨。一个士兵抱怨道,色诺芬骑在马背上,上山当然轻松,而自己可是负重爬山。色诺芬一跃下马,一把将那个牢骚满肠的士兵推出行伍,拽过他的盾牌,马上全速前进。这时候,色诺芬还穿着骑兵胸甲。其他士兵站在色诺芬这边,打骂那个怨天尤人的士兵,逼着他拿回自己的盾牌,老老实实地登山(卷三,4)。色诺芬毕竟不是普罗克西弩斯。

当波斯军队开始纵火焚烧底格里斯河畔的村庄时,克理索弗斯与色诺芬各有各的看法。火海吞噬的可是希腊人的吃喝来源啊!可色诺芬好像很乐意看见这个场景似的。他的想法是:只要希波双方定有盟约,希腊人就不得在波斯国王的领土上有越轨之举;现在,波斯人的行径明明白白地宣告,此处已经不再是波斯王的土地;因此希腊人应该阻止那些波斯纵火犯。而克理索弗斯坚持希腊人应该以牙还牙,波斯人放火,我们更应该放火。色诺芬没有回应克理索弗斯,或许他在想着当初的考虑,即,假如无法返回希腊,这批希腊人便可以留居此地,坐享波斯国王的财富。一想到他们极有可能失败,军官们都非常沮丧。盘问过俘虏之后,将军们决定取道卡杜客(Karduchians)山区向北进军。此处山地陡峭崎岖,还住着一群骁勇善战的卡杜客人,但此地不属于国王管辖。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拯救了希腊人。表面上看,这个策略是“由将军们制定”的,但它的萌芽早在色诺芬对士兵的讲话中就已种下(卷三,5)。

第二到第五卷还有第七卷,都以简明总结前面内容的方式来开始新一卷的叙述(另参卷四3.1)。这些小结中都未提到色诺芬的名字。色诺芬可能是为了消除自我表扬的嫌疑,因为在叙述自我经历的时候,难免会在不经意之间抬高自己。第四卷的前言篇幅最长,足足相当于二、三、五、七之和。因为第六卷没有前言,所以第四卷除了是全书的中心卷之外,作者还让它成了所有带前言的书卷之中心。从内容上看,第四卷堪当双重的中心卷吗?

卡杜客人既非波斯国王的朋友,更非同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敞开大门欢迎希腊人到来。相反,当希腊军队开进卡杜客人的领地时,他们早已经带着女人和孩子转入群山之中,并竭尽全力地攻击希腊人。实际上,希腊人路经卡杜客人领地的七天当中,不得不时刻战斗,毫无喘息之机。波斯国王和狄挲弗倪这两人加起来,也没有卡杜客人给希腊人施加的罪业多(卷四3.2)。偏巧天公不作美,又下起大雪来。希腊军队的处境可想而知。克理索弗斯眼下专管前锋部队,色诺芬殿后。前头部队与后部之间的联络变得异常困难,尤其当敌人重创了后部之后,这一部人马哪里是在行军,简直就是在溃逃!色诺芬抱怨克理索弗斯没有等等后部,这个斯巴达人找了个巧妙的借口推脱责任,却没能想出对策。最后还是色诺芬出的主意。他的部下抓了两个俘虏,他下令杀了其中一个,而且让另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同伴惨死的情景,之后逼迫生者给希腊人作向导,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要知道希军目前的困境正是这个活着的俘虏的同胞一手造成。穿越卡杜客人地区的旅程,又一次展示了希腊人,特别是色诺芬的勇敢和机敏。尽管曾经与那些蛮人有过恶战,色诺芬还是通过和议,索回了希腊战死者的遗体,并以最隆重的仪式安葬了英烈。

经历了艰难困苦、险象环生的卡杜客山区之后,希腊大军下到了阿美尼亚(Armenia)。它地处平原,气候宜人。刚刚从困厄中脱身的希腊人满以为可以在这里好好松一口气了。可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深河截断了向阿美尼亚继续推进的路。河对面还有一支敌军阻拦希军渡河,军队中有波斯人、波斯雇佣军,还有阿美尼亚人。更糟糕的是,一股卡杜客人的武装力量重现在希军后部,好像也是要阻挠他们渡河。希腊人再一次陷入危难之中。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与库那克萨战役之后的那个晚上一样,色诺芬夜晚得了一梦,这个梦没有上一个梦那么恐怖。天一破晓,他就将此梦告知克理索弗斯,并解释了此梦所蕴含的吉兆。将军们到齐之后,他们就开始祭神,结果征兆大吉,这就验证了色诺芬的梦。这时有两个年轻士兵向色诺芬报告,他俩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浅水处。当时色诺芬正在吃饭,不过只要事关军务,人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去找他。色诺芬向神致谢,感谢诸神所赐的那些梦以及其他帮助。随即他将发现浅处的事情告诉克理索弗斯。渡河之前,克理索弗斯头戴花环,祝史们向河献祭。兆头统统大吉。情势如此,希腊人能够顺利渡河也就不足为怪了。那个一副哲人派头的“雅典人忒普斯”曾经说过,希腊人手中惟有的好东西就是武器和美德。恰恰与他说的相反,如果你愿意便可以这么说,众神之所以庇佑希腊人,那是因为他们恪守誓言。也许有人会说,色诺芬特有的美德是虔敬。兴许还会有人补充:色诺芬的虔敬与他的强硬、精明和足智多谋不可分割,正是这后三种品质将他与普罗克西弩斯区别开来。他在向德尔斐的神卜问时,这三种品质就已经显露了出来,与Nikias(【译按】雅典政治家、将军,公元前470-413)的虔敬自然Toto caelo(不可同日而语)。

进入阿美尼亚之后,他们行至西阿美尼亚,此地属逖里巴佐斯治下,此人是波斯国王的一个“朋友”。逖里巴佐斯有心与希腊人缔结和约。尽管希腊人领教过国王和狄挲弗倪的违约,将军们还是接受了逖里巴佐斯的要求。有鉴于前车之鉴,他们小心防范波斯人再次毁约。有几个希腊士兵蓄意烧毁了他们住过的房舍,违背了条约,因此他们被罚去住破营房。大军继续前行,深雪使人们步履维艰,北风凛冽,迎面袭来,把人都冻僵了。这时,一名祝史让大家向风神献祭。祭祀过后,每一个人都显然感觉到:暴风的淫威大大减弱了(卷四5.4)。“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要比“据说”更值得信赖。由于大雪覆盖,很多人饥肠辘辘,甚至病倒了。一开始色诺芬还不明白麻烦出在哪里,当他从一个有经验的人那里得知实情后,便采取了相应措施。

虽然敌对的卡杜客人让希腊人遭受了不少困厄,但阿美尼亚的行程很愉快。当地人友善地接待了他们。色诺芬成功地在短时间内与一位阿美尼亚村长(komarchos)建立了友好关系,此乃大军之所以能受到礼遇的重要缘由。他们得到了充足的生活供应,其中还有一种上等好酒。次日,色诺芬在村长陪同下去视察士兵的状况。他看到大家都在胡吃海喝,神情愉快,而且热情好客。色诺芬和克理索弗斯在村长的帮助下得知,养在此处的马原来是敬献国王的供品。色诺芬牵了一匹公马驹当坐骑,把自己原来那匹老态龙钟的马交给村长去喂肥,将来作献祭的牺牲,因为他听说它是太阳神(Helios)的圣物。他还让他的高级军官们每人牵了一匹马。[国王的供品马共十七匹;村长之女九天之前出嫁,九是十七的中间数。(卷四5.24)色诺芬最初的三次演讲中正好十七次提起诸神。他以三次演讲,成全了自己的上行(卷三1.15-2.39)]。(www.xing528.com)

是时候回到这个问题了:为什么第四卷或者行经卡杜客人的领地和阿美尼亚的那段旅程位居《上行记》中央呢?再补充一点,惟独卷四中没有出现正式的宣誓(比如“以宙斯的名义,”“诸神在上”等)。卡杜客地区的行军最为坎坷,而作者笔下的阿美尼亚之旅充满了欢乐。卡杜客人和阿美尼亚人正好是两个极端。暂时先撇开《远征记》,让我们来看看《居鲁士劝学录》(卷三1.14和38-39),通过这部著作,也只有通过这部著作,我们才能够解释《远征记》的作者何以对阿美尼亚人颇有好感。阿美尼亚国王之子有一个“智术师”朋友,这位智术师重蹈了苏格拉底的覆辙。因为国王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对那位智术师异常敬重,甚至比对自己老子还要敬爱有加。国王嫉妒得不行,于是指控那位“智术师”“败坏”了自己的儿子。阿美尼亚在雅典人那里就是“蛮子”的代名词。这样看来,认为《远征记》中的波—希对立毫不重要或者只占次要位置,就犯了大错。

从这里我们能够比以前更好地把握色诺芬与苏格拉底之间的区别。作者让笔下的苏格拉底称阿美尼亚为蛮人,并非为了报复苏格拉底的学生之父。更确切地说,色诺芬不相信所谓的美德就是:善待朋友要胜过朋友对我自己的爱;伤害敌人必倍于敌人对我的伤害。他巧妙地拒绝了苏格拉底试图灌输给克利托布勒斯的美德观念(见《回忆苏格拉底》卷二6.35;卷二3.14),君子的美德,据说居鲁士正是因为具备此德而高登至尊之位(《远征记》卷一9.11,24,28;另参卷五5.20)。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王制》335d11-12)中就指出了这个美德观念值得推敲之处;同时,色诺芬两次列举过苏格拉底的多种美德,一个列表中“勇气”(或英武之气manliness)没有出现,另外一个中正义被等同于绝不,哪怕最轻微地伤害任何人(《回忆苏格拉底》卷四8.11和《申辩15-18》)。

色诺芬的上行,或者说他那与生俱来的卓越在与克理索弗斯唯一一次有严重分歧的事件上体现出来。色诺芬把村长派到克理索弗斯那里当向导。这个阿美尼亚人没有按照克理索弗斯的意思好好带路,于是这位斯巴达人揍了人家,却没有把他捆住,结果阿美尼亚人跑脱了(Ⅳ6.3);要是换上普罗克西弩斯,他绝不会打村长;克理索弗斯打了人,正像克里库斯也会动手一样,但是克理索弗斯没给人上绑;如果情势所迫,色诺芬也会打那个村长,可他必定会防患未然,把人捆牢;色诺芬一贯保持着恰当的分寸(the right mean)。

过了一些时候,希军的前路又被怀有敌意的当地人拦断。克理索弗斯召集众将商讨对策。议事过程中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色诺芬也热切期望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越过障碍。他提议以最简易之道克敌:以计谋取之,即“偷袭”,而不要正面进攻。他夸奖斯巴达的统治阶层都是训练有素的梁上君子,这一举动赢得了克理索弗斯的好感。这个斯巴达人友好地回敬道,雅典人窃取公款的本领也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雅典人中意选择那些贼艺超群者来做他们的领导。克理索弗斯举出些修改意见后,大家决定就按照色诺芬的方法行事。结果,大功告成。不久,又生变故,色诺芬凭着机敏的判断力,而不是像克理索弗斯一样只是一味地好勇斗狠,带领大军又一次越过另一撮蛮子势力的阻截(卷四7.1-14)。又经历了一些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希腊人终于看到大海。色诺芬率领着殿后部队,可谓是最后一位看到如此激动人心和美不胜收之景象的希腊人。可是,这并未降低他那伟大的成就:正是他审慎的忠告,将希腊人从波斯国王以及其他蛮族的杀戮中拯救出来。

若你对我的结论尚持怀疑态度,下面的事件肯定可以消除你的疑窦。希腊人来到位于黑海(Black Sea)岸边科尔刻斯(Kolchians)境内的希腊城市——特拉佩祖斯(Trapezus)。他们为了欢庆得救,举行了盛大、庄严、欢快的庆祝大会。他们在科尔刻斯停留了三十天左右,在此期间,他们获得了充裕的给养,部分是劫掠而来,部分系从特拉佩祖斯人手里买来。他们准备向众神还愿,向救主宙斯、领路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和其他的神献上祭牲。德尔斐的阿波罗告知过色诺芬应向哪些神献祭,色诺芬除了向苏格拉底吐露那些神的名字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是,在此处,他似乎亮出了那些神的身份(卷三1.6-8)。

大军如何返回真正的希腊本土成了目前最紧要的问题。他们一致赞同经海路返回。克理索弗斯承诺,如果派他去找斯巴达海军将官,他必定带回所需船只。全军上下听到后,一片兴奋。只有色诺芬一个人对前景不太看好。他警示他们不要忘记,谁也无法百分百肯定克理索弗斯一定会不负使命地归来。他还规定了在克理索弗斯离开期间大家必须做的事情以及行事方式。当色诺芬说到他们将来可能会不得不继续从陆路前进,因此应着手令沿海城市修缮道路时,士兵们一片哗然,大肆抗议:无论如何,他们再也不会走陆路。色诺芬非常明智,他没有让大家当场表决自己的提议。但他还是说服那些城市开始修路,凡认为必要的事情,色诺芬绝不会轻易放弃。有些士兵把色诺芬的警告当成耳旁风,结果死于敌手。

克理索弗斯离开后,色诺芬实际上成了全军的最高指挥。特拉佩组斯人不想因为希军的供应之事交恶于科尔刻斯人,于是就把大军引至德里莱(Drilai)人的地盘。这可是庞托斯(Pontos)最彪悍的一群人,他们的老窝易守难攻。希军的轻装部队未能拿下敌人的堡垒,而此时又断然不可撤退。在此紧要关头,色诺芬与军官们一致决定,派重装部队发动强攻,他相信祝史们所言的吉兆(卷五2.9)。人的智慧与神的预示恰好吻合:重甲兵攻克了堡垒。但战斗尚未告终;显然是色诺芬最先发现某些防守牢固的高地上还有敌军。军官们和祝史都一致觉得这下可陷入了绝境,但色诺芬却另有想法。在色诺芬的介入之前,形势真是令人绝望之极。出乎意料的是,突然之间某位神给希腊人指点迷津:一个人——只有神知道为何并如何——放火烧了一所房子,这一烧把一些敌人烧得痛楚不堪;色诺芬受到启发,下令烧掉所有房舍,也就是将全城付之一炬。一开始还称“某位神灵”,现在变成了“机遇”:deus sive casus(神或机遇)。一定是某种异于人类理智的东西,或者从人类理智健全的把握能力来看(good pursuit of human prudence)高于人类智慧的东西成就了希腊人的胜利(《回忆苏格拉底》卷一,1.8)。色诺芬信靠超人的力量,这是他独特的性格,在成为全军主帅之后,这一点充分明确地表现了出来。我们不禁琢磨:色诺芬超乎常人的虔敬与他那超凡的智谋是如何并行不悖地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作为一介凡人,他不会比任何神灵更强大。但他不可能比某位神更精明吗?无论一个奴隶怎么狡猾,都不可能精明过他的主人吗?然而,诸神无所不知,人类不可与其相提并论(《回忆苏格拉底》卷一,1.19请对比《会饮》4.47)。因此,众神一眼就可看穿人类的诡计。但是,赋予神全知全能的神通,不是人类的骗局,而是对神灵的奉承吗?色诺芬或者说他笔下的苏格拉底面临着巨大困难,因为他们认为虔敬的人通晓法律或者由法律确立起来的东西。而说到诸神,他从来就没提起过这个问题:“什么是法律?”(《回忆苏格拉底》卷四,6.4和卷一,2.41-46)。单单解读《远征记》还不足以解答这个难题。更直接简单地说,色诺芬或者他的苏格拉底从来就没有讨论过一个更根本的问题:“神是什么?”

希腊人迫于无奈,只好由陆路前进。两位最年老的将军带领老弱病残坐船返回家乡。第三日,步行的军队抵达刻拉苏司(Kerasus),一个希腊沿海城市。他们逗留了十天,重新检视了全副武装的部队,人数共计八千六百,这也是存活下来的人数,而当初大约有一万多人。之后他们分发了战利品换来的钱财,并且将献给阿波罗和以弗所(Ephesus)的阿尔特米斯的什一捐拨出。每个将军都把自己保管的那份安放在神指定的地方。色诺芬详致讲述了自己向阿波罗捐钱还愿的过程。说到向以弗所的阿尔特米斯进献,色诺芬碰上了困难。那时他已经被雅典城流放,罪名是他勾结斯巴达人反对母邦。而斯巴达人将遭放逐的色诺芬安置在西庐(Skillus)。他听从阿波罗的神谕,在这个地方为女神(阿尔特米斯)购置了一块圣地。这块土地上猛兽遍布,是狩猎的好去处。色诺芬邀请邻人参加打猎,并把猎物敬献给狩猎女神。色诺芬建立了庙宇供奉女神,以代替以弗所的阿尔特米斯神庙。假如色诺芬在神的保佑下返回希腊之后,弃绝或者懈怠了神明,那可真是令人震惊的亵渎之举。那段西庐生活的叙述合宜地总结了色诺芬独撑局面的那段日子。

希腊人从刻拉苏司出发,两队人马,海陆并进。走海路的人一直前进,步行的人到达了默塞诺奇亚(Mossynoikians)山区。首先遭遇的一拨默塞诺奇亚人企图阻止他们经过,但色诺芬同另一伙默塞诺奇亚人已经联手,原来这两班默塞诺奇亚历来就是对头。可是攻打敌人堡垒的结果竟然是仓皇溃逃,希军的蛮人盟友和那些只顾着抢掠的希腊士兵被打得落花流水。翌日,希腊全军得到吉兆后,对敌人发动了进攻,取得彻底的胜利。盟友默塞诺奇亚人自然将希军奉若上宾。希腊人觉得这些默塞诺奇亚人是此行所见到的最不开化的一群,此处的风俗与希腊简直有天壤之别。他人只会私下干的事,他们堂而皇之地做;而独处时他们行事又如在人群中一般,自言自语,自说自笑,随处跳舞,好似对着一大帮观众一般(Ⅴ4.33-34)。先前我们倾向于认为卡杜客人和阿美尼亚人是希腊人遇到的两个极端类型。现在我们看到,比起卡杜客人或阿美尼亚人,默塞诺奇亚人同希腊人更加格格不入。显然,这并不意味着默塞诺奇亚人处于“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中;与其他部族相同,他们生活在律法之下。所有人都生活在律法之下,就这一点而言,律法对于人来说是自然的,或者说律法是人之天性的一部分。因此,绝对有必要区分自然与律法(另参《齐家》卷七,29-30和《希耶罗》3.9),并且保持两者之间的界限。如果我们观察到最蛮野之人的古怪作风和苏格拉底的特立独行之间的相似之处,那么,貌似悖谬的矛盾就会变得通达一些(另参《会饮》,2.18-19;柏拉图《会饮》,175a-b3,c3-d2,217b7-c7,220c3-d5)。

当希腊人来到逖巴仞尼亚(Tibarenian)境内,将军们都主张攻下逖巴仞尼亚的堡垒。但他们最终没这么做,因为祭兆不吉,祝史们一致声称众神不允许这场战争。他们平静地穿过了逖巴仞尼亚人的土地,行至科提拉(Kotyora)——一个希腊城市,西诺波人(Sinopeans)的殖民地。他们在这里待了四十五天,向诸神献祭,每族希腊人都列队游行并举行运动竞技大会。说到粮草,他们不得不靠武力获得,因为没有人肯卖给他们什么。西诺波人害了怕,派来使节团。使节团发言人郝卡托尼穆斯(Hokatonymos)是公认的演说高手,他在希军面前展示了雄辩术的威力。他首先向希腊士兵发表一通友善言论,紧跟着就以傲慢和挑衅性的口吻威胁道:西诺波人可能会联合帕复拉戈尼亚人(Paphlagonian)和其他任何反对色诺芬军队的人。色诺芬的答辞针锋相对,他不仅将西诺波人的习性和行事与特拉佩组斯以及其他的蛮族做了对比,而且以威胁之言回敬了对方,且打中了对方的软肋:色诺芬的大军同样可以和特拉佩组斯人联手。此语一出,郝卡托尼穆斯就遭到同事们的责备。后来,西诺波人变得与希军亲如一家。色诺芬已经粉碎了不义之举,完整地保全了军队。他标志性地宣示了自己的正义:为了自我保护,他不惜与蛮人一道反对希腊人。

其实,真正的情形并不像起初看起来那样和谐。第二天,将军们集合全军并召集了西诺波的使节们,商讨如何继续行军,继续走陆路还是坐船;无论选择哪个,他们都需要西诺波人相助。郝卡托尼穆斯仍旧第一个发言。他一口断定希军全然不可能从陆地上穿过帕复拉戈尼亚,唯一的方式就是乘船到赫拉客利雅(Herakleia)。并非所有的希腊士兵都信任此人,有人疑心他私底下是帕复拉戈尼亚国王的朋友,但大家还是决定走海路。色诺芬警告说,只有当所有的士兵都确定无疑地可以上船,也就是说船只足够,希军才接受郝卡托尼穆斯的提议。此时希军与西诺波人需要重新商议。这时,色诺芬脑中浮现出一个构想:如果如此浩大的一支希腊军队在此地建立城邦,以扩大希腊的疆域和势力,那将壮观无比。军队的人数再加上当地的居民便足以成就一个大城。色诺芬没跟任何人讲他的构思,他只是首先向神献祭并咨询了小居鲁士的祝史。但那位祝史急不可耐地要回家去,因为他钱囊鼓鼓,里面塞满了小居鲁士的赏钱——那是他靠着准确无误的卜算得来的。于是这位祝史便在军中散布色诺芬的计划,还添油加醋地咬定色诺芬是为了一己之名声和权势。

我们似乎到达并已超越了色诺芬之上行的顶峰。假如色诺芬“在某个蛮荒之地”(柏拉图《王制》499c9)开辟一个伟大的希腊城市,会提升他的声望与权力吗?难道他不配这些所得吗?他的行为难道不是有利的,既有利于他自己,又有利于希腊,因而也有利于全人类吗?难道他不是任何事情都贯之以正义和虔敬之道?虽然他是作为一个无名之辈,抱着显然很不实用的目的加入了小居鲁士的远征。色诺芬的作为无人可望其项背。他不但适宜担任军队的最高统率,也同样够格成为一个城邦的创建者。无论生前还是身后,尤其是身后,他都应该享有最宏伟的声誉:一位城邦的始创者应该拥有的荣耀。但是,并非神的阻挠而是一个贪婪的祝史,剥夺了这种至高无上、且非常般配的荣誉。看来,诸神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对色诺芬施以援手。

我们可能尚未对真正的困难予以足够的注意。当士兵们听说了那个计划——要在远离希腊的土地上建城,大部分都起而反对。全军集合时,一些人发出诘难。色诺芬默不作声地听着。曾经同色诺芬一起领导殿后部队的逖马颂(卷三,2.37-38)宣布:一个人不可以把任何事物看得高于希腊,因此就别妄想留在庞托斯(卷五,6.22)。逖马颂心照不宣地,也许是毫不自觉地批评了普罗克西弩斯,因为普罗克西弩斯邀请色诺芬的前提就是小居鲁士对自己比母邦对自己还要好,色诺芬应邀而来就表明已经接受了这个前提。如果逖马颂并非无心而果真是在含蓄地指责色诺芬,这个指控就是严峻的,色诺芬没能应对。将一个蛮夷的首领看得比自己的母邦还重,难道不是巨大的不义之行吗?这个忤逆的思想就是色诺芬之不义的始作俑者?

需要再次重复的是,色诺芬依旧一言不发。有人指斥色诺芬谋划着私下说服士兵接受他的计划并为此献祭,而不是面对全军公议此事。色诺芬这个时候被迫起立发言。他陈述道,之所以尽力献祭是为了战士们和他自己能够以最高贵和最有利的方式说话、思考和行事,以便达到成功。看来,那位祝史将色诺芬的私利和士兵们的利益对立起来纯属造谣生事。当时,色诺芬继续说,他独自祭神,是为了请示神明是否应该将建城的构想告诉大家,以便按要求动工,还是最好完全不向大家提起此事(卷五,6.28)。简言之,色诺芬所言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就酝酿已久的计划之可行性征求神意。色诺芬收到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时,他的反应与此极为相似。他违背了苏格拉底的教诲,向德尔斐的神所询问的,不是应否参加远征,而是他应该向哪些神献祭、祈祷才能最高贵地成行(卷三,1.7)。然而,两种情形还是有着很大不同:对于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色诺芬自己决定参加小居鲁士的远征;而在建城这件事情上,色诺芬是从那个祝史那里得知了最重要的一点——祭兆大吉,所以考虑建城并无甚过错。思是一回事,言和行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色诺芬未能就言和行卜问神明,既不是因为祭兆不利也不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定,而是那个祝史从中作梗。事情的原委就是如此。那位祝史如实向色诺芬禀报了献祭的预兆,因为他心里明白色诺芬也深通此道(in this field of human endeavor),但他在报告时添枝加叶警示色诺芬,祭兆显示有人阴谋反对色诺芬。其实哪里是什么神意,分明是他自己正在捣鬼,暗中诋毁色诺芬。他在军营中广散谣言,说色诺芬未征得大家的同意就筹建新城。虽然色诺芬驳回了祝史的控诉,如果他继续坚持建城,照样会遭到众人的反对,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并提出自己的主张:任何人于行军结束之前开小差都要受到惩罚。此提议全军通过。这个决议自然使得那位祝史十分窝火,他可是恨不得插了翅膀载着钱囊飞回家去。他身单影只,抗议也是徒劳无功,没能左右将军们的决策。军中又有一些更为有权势的成员与庞托斯的希腊人联手密谋扳倒色诺芬。流言不胫而走,传言色诺芬并未放弃建城计划。外面已有一片骚动的迹象,色诺芬认为需要集合全军。

他轻而易举地就让那些即使愚钝不堪的人看到他们自己是多么愚蠢,竟然相信色诺芬会在建城计划上欺骗大家。因为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都思乡心切。不管这犯傻式的栽赃是一个人干的还是众人所为,都是忌妒心在作祟。他的盛誉乃其无量功德之必然果实。他从未妨碍任何人通过言论、战斗或者操劳(being awake)去获取相同或更大的功绩(卷五,7.10)。“言论、战斗或操劳”代替了“言、思、行”(卷五,6.28),“战斗”取代了“思”。“言、思、行”所在的那个段落中,“思”乃关键的原因。但在这里,“操劳”占据了“思”的地位,因为“操劳”包涵“忧思”之意,是一种特殊的思考(merimnai,phrontizein)。色诺芬乐意让贤,哪怕这个人并非贤能如己。他的自我辩护到此结束。但他又补加了很重要的一点:威胁着军队的最大危险不是建城计划或类似的事情,而是纲纪松弛引发的滔天恶行。他已经第一次察觉出了一些迹象,现在他第一次将这些统统告知士兵;放任散漫,将来必定要自食其果。色诺芬从自卫转至攻击,而且转换得精彩绝伦。士兵们自发提议并表决通过了下面这个规定:从此以后,对犯罪者要严惩不怠;胆敢图谋不轨者,要予以审判以决其生死;小居鲁士已死,就由将军们组成审判团负责处置违法乱纪之行径。色诺芬建议全军整风,祝史们也赞同,于是举行了整风仪式。

虽然色诺芬已经转守为攻,但事情还没有结束。色诺芬没有明说下面这个主意出自谁口,即将军们也应当为他们可能已经犯下的过失承受指控。色诺芬是遭受控告的将军之一。有人揭发他滥打士兵(hybris),即无缘无故地打人。色诺芬与普罗克西弩斯之间的区别变成了主题。不管是反驳滥打士兵的指控,还是驳斥那些控告他不顾大家意愿一意建城的人,对于色诺芬来说都易如反掌。色诺芬殷切地告诉士兵们,不要对那些残酷的行为耿耿于怀,那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大家好;要铭记他的和善之处。他的演讲以这句令人难忘的话作结:“心存美好之物,抛却丑恶之物,是高贵的、正义的、虔敬的,也是十分快乐的。”如果我们已经从险恶中全身而退,那么保持着对这些丑恶之物的记忆也非常愉快,尽管美好事物的记忆要可人得多。无论如何,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最后的总结就是:正义、虔敬和快乐是和谐一致的。难怪色诺芬总是尽量使用嘉赞之词而一贯不用责骂之语。无需赘言,色诺芬的听众肯定接受了他的总结发言。

结果色诺芬被判无罪,或许再也没有这件事情更能体现色诺芬和苏格拉底之间的差别了,苏格拉底的审判宣布了他的死刑。但我们还要记得,色诺芬的建城构想也胎死腹中。

在第五卷中,色诺芬亲口发誓的次数比前四卷的总和还略多些。

充斥于军中的不满情绪完全可以看得出来,正是这种不满导致了对色诺芬的指控。如果我们并非“虔诚过度”(希罗多德Ⅱ37.1),也没什么东西或人强迫我们非得如此,我们或许就得承认,虽然色诺芬在虔敬一事上做得很到位,但他何时表露过他的正义?他直面那个含蓄的指控——指责他把某些东西看得高于希腊了吗?更进一步说:献身希腊就是唯一甚至最高的正义吗?难道一个人不可以不中意本地出产或喂养的吗?不可以不喜欢本国的男童,而喜爱最优秀的人吗(《居鲁士劝学录》Ⅱ2.26.学者达克恩斯(Dakyns)认为:“色诺芬的观念涵义广博:美德并非局限于做一个公民,我们应当怀抱全世界的精粹。这就是普世性的希腊主义【Cosmopolitan Hellenism】”)?色诺芬的笔下不单单是一支军队,更是一个政治社会,它根据《居鲁士劝学录》中的这个最高(【译按】:指正义)原则组合而成。从正义的角度来看,《居鲁士劝学录》中的大英雄老居鲁士与《远征记》中的色诺芬有何不同?老居鲁士的功业部分得自他的出身和继承的遗产:身为双料世袭帝王谱系中的子嗣,他注定就是王位的继承人;而色诺芬可没有这样的祖荫。假设从最理想的立场来看,只有满腹治国韬略之士才有资格称王,而不是靠什么世袭登上王位(另参《回忆苏格拉底》卷三,9.10),那么就无需在御人术内杂以霸道,即暴虐和野蛮,以便令政治统治合法化吗?用伯克(Burke)最喜欢的一个词来说,“药方”难道不是一个非专制政府和合法性必不可少的要素?总之,正义是个模棱两可的词。它也许意味着善待朋友要胜过朋友对自己的爱,伤害敌人必倍于敌人对自己的伤害(《回忆苏格拉底》卷二,6.35);也许意味着苏格拉底所主张的美德,即正义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任何人(《回忆苏格拉底》卷四,8.11)。毫无疑问,色诺芬的正义属于前者,因为我们很难说他的正义是苏格拉底式的,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地位就接近于老居鲁士。下面这个事实会圆满地说明问题。老居鲁士打完第一次战斗之后,曾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敌尸血肉模糊的脸庞,而他的外祖父——米底亚暴虐的老王,都不忍目睹惨状(《居鲁士的教育》卷一,4.24)。残忍的确是此类军事领袖必不可少的品质(《回忆苏格拉底》Ⅲ1.6),但残忍也分三六九等。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色诺芬介于老居鲁士和苏格拉底之间。色诺芬通过这个中间地位向我们展现的是正义问题,而不是表示他缺乏果决的品质。我们在上面已经阐述了正义的两种可能性。正义既要求前一种美德(最好摆脱了残忍),也要求苏格拉底的美德。前一种美德最终指向苏格拉底的美德,而苏格拉底式的美德则需要前一种美德作为保障。但是这两种美德不大可能充分地在同一个灵魂中和平共处。色诺芬自认为已经最大限度地将两者兼容于一身(另参笔者的《色诺芬的苏格拉底》p.144)。可以确定的是,色诺芬(与柏拉图不一样)展现的是自己不同于苏格拉底的一面。

色诺芬没有过错,军队恢复了严明的军事纪律。有一段时间希军曾靠掠夺帕复拉戈尼亚获得给养,后来双方缔结了和约。在这些事件发生后不久,克理索弗斯回来了,他没有如约或如愿带回船只,但捎来了安纳克西部司(Anaxibios)的表扬和承诺:大军如果顺利走出庞托斯,他将雇佣他们加入他的部队。这番话使得士兵们更急切地盼望着快快返回希腊。当然带钱回家也是个中原因。士兵认为应当推选一位最高司令领导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因为独裁统治的明显优势(更保密,快捷等等)更适合这个使命。他们带着这个念头找到色诺芬,军官们告知色诺芬他已被推选为最高领袖,并说服他接受此位。色诺芬并不完全反对当一位独一无二、至高无上、无需对任何人负责的统治者。他觉得这个职位会提高他在朋友圈中的声誉,提升他在雅典的声望,另外他可以藉此为军队做些好事。考虑到目前每个人都是前途未卜,他认识到伴随着这个显赫地位的还可能是这样的危险:之前所获的名望付之东流。他自己相决不下,于是将自己的困境交于神明定夺,任何明理之士面临两难时都会选择这种方式。他向宙斯王献上两头牺牲。这位神明确告示色诺芬:对此位不应汲汲而求,即使被推举,也要力辞。神谕倒没有那么清楚地显示什么凶兆。但色诺芬没有直接言明此事,他立即快速地总结了一下先前一些命运攸关的预兆。他的建城构想和因此而遭受的指控给解释原先的神示带来了启示。正是德尔斐的神谕指点色诺芬向救主宙斯卜问。色诺芬认为,在他着手同其他人一起担负起照管全军之责,接替遇害的将军们时,也这是这位神灵赐给他那个梦。梦的预示晦暗不明(卷三,1.12),起初色诺芬将其看作上上大吉之兆。最后,色诺芬回想起来,当他从以弗所起身前去投奔小居鲁士时,一只鹰卧于他的右首,尖利地鸣叫着。一位祝吏解释说此乃大吉之兆,且无论如何都会应验在一个无名之辈身上,其中有盛大的名誉也有卓绝的艰辛,因为卧鹰最易受到攻击,鉴于翱翔的苍鹰才能攫取所爱之物,此兆并未预示万贯钱财。

此时会有人倾向于认为,当选为全军最高统率从而做一个“皇帝”(卷六,1.31),而非成为一名庞托斯的希腊城市创始者,才是色诺芬之上行的顶端(另参《居鲁士劝学录》卷八,2.28;亚理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1115a32)。但是“君主”能够与“创始”同等显赫,同等神圣吗?

在士兵集合大会上,任何发言者都主张推选最高领袖,此提议悉数通过,色诺芬获得提名。在选举就要木已成舟之际,色诺芬发表了反对意见,他的陈述清晰有力。力辞此职本出自神意,但色诺芬丝毫未提及。他为了自己,私下保持着虔敬的思想。这次,他一上来就以政治家的口吻公开发表了一通政治式的讲话。其中原委如下所示。他不单要避免自己当选,还要引导士兵们的选择。神谕并没有明示这个任务,所以他必须自己拿主意,就像他在德尔斐自己决定是否接受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一样。有一位斯巴达人就在军中且堪当此任,因此色诺芬反对大家推选自己作最高领导,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选他,对军队和色诺芬本人都不大妥当。斯巴达人在近来战争中的作为已经表明,他们决不允许大权旁落(卷三,2.37)。色诺芬向全军保证他不会傻到自己未当选就去搞分裂:战争期间与最高领袖对着干就是跟自家性命过不去。我们千万不可小觑了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色诺芬作品中那种半真半假的亲斯巴达倾向,色诺芬在这句话里指明了斯巴达的强势以及斯巴达人对这种优越的执著。人们据此得到的第一印象更应该是:色诺芬反斯巴达。色诺芬是不是有意给人造成这种印象,从而警告那位暴躁的斯巴达候选人,一旦当选切勿滥用职权?我们不得而知。此处提起伯罗奔半岛战争也有益甚至非常有益于说明此命题有待商榷:对希腊的忠诚才是正义唯一和最重要的因素。无论如何,色诺芬当下不得不消除这个貌似亲斯巴达的行动造成的影响。以众位神灵和女神的名义发誓之后,色诺芬公布,众神已经晓谕色诺芬莫做“皇帝”,接受这个职位对大军尤其对色诺芬本人非常不利,神的告谕连占卜新手都一眼看得出来(另参《回忆苏格拉底》卷一,1.8)。不用说,克理索弗索斯当选为唯一和绝对的全军领袖。此人欣然接受了这一荣誉并印证了色诺芬的猜测:雅典人与斯巴达人之间会有一段冰封期。最高统率的人选仅仅在色诺芬和克理索弗斯之间游移,这个事实说明,希腊霸权的争夺仍旧是斯巴达—雅典之间的争斗。因此将正义等同于对希腊的忠诚就十分成问题。

在克理索弗斯的领导下,大军沿海岸航行,于第二日来到赫拉克里亚——一个希腊城市。大军又必须重新决定日后的行程,走海路还是陆路。还有一个与此紧密关联的难题就是:如何供给部队。有一个曾经反对过色诺芬建城计划的人提出他们应当向赫拉克里亚人要钱:难道不应该选派一人,大统领克里索弗斯或者色诺芬去赫拉克里亚人那里申明此事?两位领导人都强烈反对向友好的希腊城市施暴。士兵们于是推举另一个人出使赫拉克里亚,但他们得到的却是部分赫拉克里亚人的强硬抵抗。大部分的士兵滋生了反叛情绪,他们都是阿加亚人和阿卡狄人,拒绝听命于一个斯巴达人或雅典人。之后,他们脱离了大军,选出了自己的十位将军。克理索弗斯的领导权大约一周之后戛然而止:斯巴达的霸权终究是昙花一现。回头想起当初神灵告诫色诺芬勿做“君主”,不得不感叹神之明鉴。色诺芬对这一分裂举动感到十分不快,分裂只会把各部力量都抛入险境。涅昂(Neon)说服了色诺芬,他是克理索弗斯部的第二把手(Ⅴ6.36),就要与上司一道加入拜占廷(Byzantion)的斯巴达将军克里安克斯(Klearchos)的队伍。色诺芬之所以听从了涅昂的意见,可能是因为引路神赫拉克勒斯的神谕。据我们所知,这个神谕出乎色诺芬的猜测和预料之外。这样讲合适吗?色诺芬正思忖着离开部队坐船回家,于是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卜问。神的预兆示意他:应该同士兵们在一起。究竟是神的启示,还是色诺芬自己的决定,还是涅昂那纯粹出于好心好意的劝说促使色诺芬拿定了主意,已经无从考证。大军一分为三:阿卡狄亚和阿加亚人组成一部、克理索弗斯一部和色诺芬的一队人马。每部都以不同的方式朝色雷斯(Trace)进发。

阿卡狄亚人(和阿加亚人)夜间于卡尔佩港(Kalpe Harbor)下船后,就立刻占领了附近物产丰富的村庄,他们确实掠夺到不少战利品。当色雷斯人从这措手不及的偷袭中缓过神之后,他们就消灭了很大数量的攻击者,还切断了敌方的后路。克理索弗斯乘船安全到达卡尔佩港。色诺芬——一位唯一手中尚有骑兵的希腊将军从他的骑兵那里得知了阿卡狄亚人的遭遇。他召集了士兵,向大家声明:目前的情势要求他们援助阿卡狄亚人。他总结说,神意如此这般的安排,就是要让那些浮夸者自食其果,而我们这些永远仅遵神旨之辈将拥有令人钦敬的未来。他已经周密部署了救助行动。逖马颂负责带领骑兵在前开路,并且要虚张声势,给敌人造成这样的错觉:前去为阿卡狄亚人解围的是一只庞大无比的部队。色诺芬的军队第二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诸神祈祷。靠着神的旨意也好,色诺芬的努力也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三部人马终于在卡尔佩重新完聚。卡尔佩位于色雷斯的亚洲部分,此地丰饶迷人,以至于冒出了这样的谣传:大军之所以被带到这里,因为某些人策划在此地建城(卷四,4.7)。尽管大多数人并非因为穷得别无生计才参加了小居鲁士的远征,但他们还是为了挣钱,为了返回希腊时能够囊中充裕。吸取了阿卡狄亚人惨败的教训之后,全军一致决定:恢复当初选举的将军们的权力,日后胆敢分裂军队者当以死罪论处。克理索弗斯因为服用医治高烧的药而一命呜呼。他一死情况就更为简单:涅昂接任了他的指挥权。任何人都没有预见到,色诺芬已经成了“皇帝”,而他的建城构想一如先前,仍旧是空中楼阁。尚未破解的疑难是:在斯巴达的霸权统治时期,一个雅典人是如何克服了政治上的阻碍,登上了君主的宝座。我们几乎立即就可以明白,神的作为或色诺芬的虔敬是他能够超越那些困难的关键。

色诺芬接下来向士兵们坦白,全军必须继续从陆上行走,因为没船。而且他们必须即刻动身,眼下已无足够的供给。可是神的预兆却是不宜行军。人们心生疑窦,怀疑祝史们听从了色诺芬的教唆而妄报祭兆,色诺芬肯定念念不忘建城之事。由于连续几次献祭得到的都是凶兆,色诺芬拒绝带领部队去寻找给养。涅昂企图带着人从周遭的蛮人村落强抢些物品,结果遭到灾难性的报复。最后,还是来自赫拉克里亚的一艘船运来了物资。色诺芬一大早就起来卜问前途,兆头吉利。一位祝史还从中看到另一个吉兆头,因此敦请色诺芬领军前行迎敌(波斯人及其特拉克亚的同盟Thracian)。诸神从来没有如此持久地禁止希腊人去实现他们决意为之的行动,这就为色诺芬展露他的军事和修辞才能开辟了天地。在后来的战斗中,希腊军队大获全胜。

这群希腊人还在等候克里安德(Kleandros)到来,其间他们从附近物产丰饶的村庄获取给养,这些村庄几乎什么好东西都不缺。另外还有一些希腊城市卖东西给军队。此时流言又起,说是就要动工建城,此地将会是一个港口。有的敌人甚至打算同这个将要创建的城市建立睦邻友好关系,因此纷纷前来向色诺芬询问此事。色诺芬精明地藏身幕后。

克里安德终于到来,带来了两艘三排桨战船,但一只商船也没有。同他一道前来的还有斯巴达人德苛西浦斯(Dexippus),此人曾在特拉佩组斯相当放肆。克里安德与远征军的一位将军阿加希亚(Agasias)之间爆发了一场居心叵测的纷争。尽管色诺芬和其他将领们尽力平息,克里安德还是同德苛西浦斯沆瀣一气并且威胁道:他要禁止任何城市接待这支希腊雇佣军,“那是正值斯巴达称雄整个希腊”(卷六,6.9)。克里安德要求交出阿加希亚,可阿加希亚是色诺芬好朋友。这层关系正是德苛西浦斯中伤色诺芬的借口。将军们集合全军,色诺芬跟大家阐明了日渐严峻的形势:每个斯巴达人都可以在任何一个希腊城市为所欲为,与克里安德的冲撞致使希腊雇佣军既不可能留在色雷斯也不可能航行返家。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服从斯巴达人的权威。德苛西浦斯曾在克里安德面前诬陷色诺芬,说阿加希亚的叛乱出自色诺芬的指使。色诺芬向克里安德负荆请罪,并建议其他蒙受指控的人仿效其行。阿加希亚以众神的名义,信誓旦旦地宣称他的行为皆出自一己之愿。他效仿色诺芬,甘愿听从克里安德发落。多亏了色诺芬斡旋,冲突才得以平息:他拯救了自己,拯救了全军,这其中不仅有波斯人、其他蛮人,还有斯巴达人。

波斯省督法尔纳巴朱斯(Pharnabazus)劝告斯巴达海军司令安纳克西部司将这支希腊大军由亚细亚运过去,他害怕他的领地受到侵害。安纳克西部司向雇佣军的将军们保证,只要军队渡海到达欧洲,他就会雇佣它。惟独色诺芬不愿接受安纳克西部司的安排。看到安纳克西部司只不过请他等大军渡海之后再离开部队,色诺芬就同意了。士兵们进驻拜占廷,但安纳克西部司爽约,并未付给他们之前所承诺的报酬。他还企图让这支军队为自己效劳帮他去打特拉克亚人赛特斯(Seuthes)。安纳克西部司说服雇佣军开出拜占廷。出城之后,士兵们才发觉,自己被空头支票蒙在了鼓里,因此要强行返城。激烈的冲突一触即发。色诺芬这个时候出面周旋,不仅为了拜占廷,为了整个军队,也为了他自己。士兵们一看到他,便一致宣称他的大好时机到了:“你有一座城,你有三排桨战舰,你有钱,你还有这么多的战士”。色诺芬先让大家冷静下来,然后召集全军,接着发言如下:单单为了报复某些斯巴达人的欺压,就洗劫一座完全无辜的城市,他们就会成为所有斯巴达人,所有斯巴达人的同盟,也就是所有希腊人的敌人;伯罗奔半岛战争的经历已经衬托出他们的意图和行事有多么疯狂,区区一支雇佣军如若真要同斯巴达控制下的整个希腊相持下去,他们必败无疑。正义站在斯巴达那边。因为部分斯巴达人的欺骗就要向所有斯巴达人寻仇,就要洗劫一座完全无辜的城市,他们甚至从来没有伤害过蛮人的城市,现在却要第一次对一座希腊城市下毒手,如此一来,这支队伍必定会遭到母邦的唾弃,只能落得个众叛亲离的后果。色诺芬警告大家:作为希腊人,他们应该遵从希腊的统治者,在这个前提下去争得自己的权利——即使什么都没得到,但至少不要丢弃作为一个希腊人的名分。在色诺芬苦口婆心的恳请下,大军决定完全归顺安纳克西部司。色诺芬通晓进退之机。至此,波斯人的背叛使那些把小居鲁士看得高于希腊的希腊人不得不重新端正了希腊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只要尚未说到小居鲁士的造反远征中的正义,故事就尚未结束。

安纳克西部司的回复不大友善。这让一个忒拜的投机者有机可乘,他蓄意捣毁了色诺芬的计划,造成了这样的后果:色诺芬独自与克里安德离开了拜占廷。后来,将军们无法就下一步往那里行进的问题达成共识。军队再次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这正是法尔纳巴朱斯和安纳克西部司乐意看到的结局。但安纳克西部司即将卸任,法尔纳巴组斯再也无需对这位斯巴达海军司令曲意逢迎了。这时安纳克西部司请色诺芬重返军队,无论如何也要将大军主力带回亚细亚。只要斯巴达的嫌隙(intra-Spartan jealousies)存在,保持对斯巴达,即希腊的忠实,即使并非完全不可能,也会很艰难。

看到这种情形,赛特斯故伎重演,企图把色诺芬争取到自己这边。克里安诺(Kleanor)和另外一个将军早就想着引军投奔赛特斯了,这两位将军已经被赛特斯的礼物打动。但色诺芬拒绝了赛特斯的美意。新任的拜占廷斯巴达将军阿里斯塔卡(Aristarchos)禁止小居鲁士的雇佣军返回亚细亚。色诺芬时刻防备,以免遭到斯巴达将军或波斯省督的出卖。他请示神灵应否投至赛特斯麾下。那时阿里斯塔卡的险恶用心已经昭然若揭,色诺芬得到吉兆,如果投奔赛特斯,他本人和军队都会平安无事。初次会面的时候,色诺芬和赛特斯各自坦白了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帮助。色诺芬特别强调,赛特斯应该尽心保护希军使其避免受到斯巴达人的戕害。大军商讨何去何从之时,色诺芬对全体士兵说,一边是阿里斯塔卡的承诺,另一边是赛特斯的许诺,至于如何选择,他建议大家,当务之急还是立刻到一些能够保险地获得给养的村庄。大部分的士兵都认为赛特斯的提议更可取,就这样,小居鲁士的雇佣军一朝易帜,变成了赛特斯的雇佣军。但赛特斯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设宴款待希军将领,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巴望着借机攒收献礼。色诺芬极度尴尬,因为他身无分文,轮到他进献时,仗着酒力,总算保住了颜面,遮掩过去了。

色诺芬和他的士兵们忠诚地遵守协约;他们竭尽全力帮助赛特斯扫平了他的色雷斯对手。色雷斯的冬季酷寒逼人。这时,赛特斯的朋友,也称为代理人赫拉克里德心怀鬼胎,要克扣希腊雇佣军的军饷。当他发觉色诺芬看透了他的阴谋后,就极力挑唆赛特斯与色诺芬不和,并蓄谋煽动其他将军叛离色诺芬。色诺芬开始权衡继续与赛特斯相处下去是否明智。士兵们因为没有收到饷银便迁怒于色诺芬。就在这个时节,斯巴达人卡尔米弩斯(Charminus)和波利尼库斯(Polynikus)奉命前来通知希腊雇佣军:斯巴达人决定讨伐狄挲弗倪,因此亟需小居鲁士的这支军队。赛特斯暗自庆幸,真乃天赐良机,终于可以甩掉这个大累赘了,这次索性连所欠之债也赖掉。在全体士兵面前,两位斯巴达来使说明来意,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此时,一个阿卡狄人起身发言,矛头直指色诺芬,他斥责色诺芬为了自己捞到钱财,全然不顾士兵们的劳苦,把大家带到赛特斯这里,色诺芬实在是死罪难逃。色诺芬的上行已经跌落到了最低谷。色诺芬的辩护——其中包含了他那些广为人知的言行——难道不是比苏格拉底的申辩要简易和有效得多吗?赛特斯最后挣扎,决意阻挠色诺芬同斯巴达人联合,于是就起劲地在色诺芬面前大肆中伤斯巴达人。救主宙斯出面打消了一切疑虑和顾忌。

色诺芬与赛特斯达成了一种含糊的和解,赛特斯同意归还所欠饷银。之后,色诺芬同所有雇佣军和好如初,并与斯巴达人达成明确的一致。他以自己的行动印证了他的信念:希腊高于一切,高于小居鲁士和其他的蛮人(Ⅲ1.4)。但他并未告诉我们,在他心目中,母邦雅典是否高于小居鲁士或斯巴达,因为雅典城已经将他流放(卷五,3.7,卷五,6.22,卷七,7.57)。他告诉过我们这件事,却没有说明情由。得知普罗克西弩斯的邀请后,苏格拉底顾虑重重。整部《远征记》能够证实苏格拉底的忧虑吗?

色诺芬快速对波斯人发起进攻,缴获战利品乃其首要目的。这次战斗相当成功,色诺芬收获颇丰。

在第七卷中,神、誓言、出自色诺芬之口的正式宣誓所出现的频率要高过前面所有的卷帙。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