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地区北有淮河、南有长江,起着补给粮食、兵源,屏蔽南方政权的作用,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据鲁峰的统计,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战争大约有200多次,而发生在此地的就占到了其中的四分之一[3]。尤其是六朝时期,南北政权对峙,在此进行了激烈的争夺。而南宋时,两淮的战略地位再次上升。反观北宋时代的两淮地区,长时间只是作为大后方粮食基地性质而存在。如“国初,江、淮、湖、浙上供军粮,岁无定数。景德中,发运使李溥奏立年额,诏岁以六百万斛为定,有灾即申乞减数,至今以为常。”[4]
因北宋时,淮南地区承担了重要的漕运任务,基本不需要进行军事基础设施的建设。不仅如此,北宋政府为了防止再现五代以来的地方割据局面,把此地大量的城墙拆除了。因而在两宋之际,淮南地区经常为金人的兵锋所突破。比起山河险固、重兵云集的荆襄、川陕来说,金人当然会首先选择这一地势较平坦、水路通畅、军备不完善的地区进兵,这几乎成为金兵进兵的定式,如金军建炎三年第三次南侵,兀术计划取道楚、亳二州渡淮,首先占领了寿春(今安徽寿县)[5]。后金海陵王南下,“孔彦舟画策先取两淮”[6],如图3-3所示。这样的现实,就决定了两淮地区在南宋作为军事前线的意义。而考古的发现可以佐证两淮地区战事的频繁。从近年安徽境内滁州、嘉山、五河、太湖、合肥、定远等市县的几次出土的铁钱的埋藏方式看,除合肥市的一次是古河道出土外,其他几次都是人为的埋藏,而且其埋藏方式都极简单,可看出是为逃避战乱而仓促埋藏的[7]。
图3-3 金军在两淮地区进兵路线图
长江纵贯东西,支流众多,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东连吴越,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使中国的南北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史载长江多次发挥着阻挡北方铁骑冲击的天堑作用,因此被称为有真正军事价值的天险。赤壁一战,三分天下。其后魏文帝曹丕南征孙吴,兵至广陵,面对长江,不得不感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8]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投鞭于江,足以断流”,但却败于谢氏八万精兵而后帝国土崩。南宋时金兀术十万大军被韩世忠七千水军堵在黄天荡差点全军覆没,见南人行船如驾马,最终只得放弃了统一的壮志。
由于物产丰富,淮东煮盐之利,可为军国所资;地理环境优越,“淮河阻其北,大江限其南”,且直接掩护南宋行在临安和江浙重要的经济区;加上淮民“天性健斗”,故两淮被宋人视作“天赐吾国以为大江之屏障”[9]。在宋代人看来,要保卫京师,就必须守住长江,而想守住长江,又必确保掌握两淮地区。如宋人王霆分别用藩篱、门户和堂奥来看待两淮、长江和江南三者的相互关系:“两淮藩篱也,大江门户也,三辅堂奥也。藩篱不固则门户且危,门户既危则堂奥岂能久安乎?”[10]李纲也说:“观沿江置制置使,而淮南未闻,大概可见,不知失淮南则江以南可保乎?”又叶梦得曾经在奏折中喊出:“自古保江必先固淮”的至理之言,所谓:“曹操不能越濡须,符坚不能出涡口,魏太武不能窥瓜步,周世宗不能有寿春,皆以我先得淮东也。今淮未有必固之理,而欲恃江以为重,何可为万全计?”[11]顾亭林也有与此类似的观点:“古之善守者,所凭在险,而必使力有余于险之外,守淮者不于淮,于徐泗;守江者不于江,于两淮。此则我之战守有余地,而国势可振。故阻两淮急。”[12]
无独有偶,近代军阀白崇禧也在抗日战争时提出守江必守淮的见解。事实上,这不是主观臆测,而是中国人从三国和东晋王朝开始总结的历史经验教训。是有其绝对的历史意义的。实际上,为保障江防,必建筑江北、江南两道防线。这就是当时宋人张守所说的双重防御问题。在这防御体系中,淮河防线实际上是在配合江防,或者也可以说淮河防线可视为江防北线的组成部分。如果不守淮,就只能放手让北方敌人到达长江北岸,让其有充足的时间来建立水军,学习江上作战的战术。这样,长江天险就不是南方所独享,而是南北共享长江了。
纵观南宋前后不同时代,君臣有此认识言论者多矣,比如赵范的观点:“有淮则有江……失淮则失江。”[13]胡寅:“自古未有欲守长江而不保淮甸者。淮甸者,国之唇,江南者,国之齿,唇亡齿寒,其理明甚。”[14]徐宗偃:“长江不足恃,江淮不可失。”[15]丘崈:“弃淮则与敌共长江之险矣,吾当与淮南共存亡。”[16]可见,守淮以保江,这是那个时代有战略眼光的人的共识。
不过,在长江、两淮的取舍之间,南宋并非一开始就确定了保淮为先的战略思想。由于实力不够,南宋当权者最初只能选择用长江天险来屏障临时首都临安。南宋人对两淮长江的关系的战略抉择,大体上经历了守江弃淮、江淮并重和重淮弱江三个阶段[17]。宋高宗南渡初期,由于刚经历金兵的追袭和苗傅兵变,决意偏安江南,无意北向收复失地,守江弃淮是宋高宗被金人骑兵吓破胆后,急于南迁的防御抉择。这是消极防御战略的体现,也是基于实力不够的现实选择。当时宋高宗从瓜州逃到镇江,君臣商议的结果是暂驻镇江,让宰相朱胜非经略长江防线[18]。不久命吕颐浩为江淮两浙制置使,率王渊所部精兵二千屯镇江[19]。从所屯地点及其所节制的将领的防地看,都是在长江沿岸。可见,当时因兵力不足,只能弃淮守江。后建炎初张凌答宋高宗所问大计,其目标是要形成川陕、武昌、淮东三大战区,以坚固长江防线。以后宋高宗授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以川陕、京西、湖南、湖北为所部,便宜黜陟、于兵民财无所不总,有任免官员之。权看,宋高宗是赞许此提议的[20]。
然而建炎三年(1129),金军在攻采石受挫后,继续顺流而进,克真州,然后掉头从马家渡(今江苏南京西南)渡江,轻而易举突破长江,使得南宋朝廷逃亡海上的事实,令南宋上下不得不重新考虑江南防御的战略抉择。长江虽为天险,但并非不可逾越,并且江上多处渡口均位于两淮境内,“两淮之地,藩蔽江南”[21]。从淳熙六年(1179)时任淮南运判徐子寅的奏折中可以看到,淮东“真州沿江官私渡共二十九处”“扬州沿江官私渡共五十四处”“泰州沿江官私渡共五处”“通州沿江官私渡共六十四处”[22]。这里有如此众多的长江渡口,若放弃防守,相当于把过江的通道口向金兵敞开,等于是变相放弃长江防线。鉴于建炎三年的惨痛教训,“淮可保然后江可固”[23]等议论再度浮起。此外,如果要北伐中原,就必争淮河一带的要地。(www.xing528.com)
关于防淮与防江的优弊,可参考建炎三年(1129)张守的一份奏折。
臣准御史台承都省劄子:臣寮上言边事未宁,乞大询众庶备御之策,奉圣旨行在职事官具所见闻奏者。臣窃以金人自去冬以来破澶、濮、德、魏,侧闻游骑及于济、郓,未有退师之期。圣心焦劳,主忧臣辱,敢不自竭,图裨补于万分。臣观今日强弱之势,理难与之决一旦之胜负。虽已遣范琼、韩世忠会师东北,固已尽国之势力以事备御,不过如此矣。然谓二将之兵可恃以无恐,则非臣所敢闻也,是宜广询计策,以图万全。
臣窃谓今日莫先于远斥堠,使平安警急之报速闻于朝廷。昔三国时,烽火一夕行于万里,而前日北京失守,二十余日而后知之。臣谓更宜措置探报,使之速闻,然后在我之计,可得而用也。今日之计,有二而已:一曰防淮,二曰渡江。然二者固有利害,臣试为陛下陈之。
何谓防淮利害?使贼由常道而来,则可防者有三:自南京、宿州而来,则泗州为可防;自东平、青、沂入海州而来,则楚州为可防;自青、沂入淮、扬而来,则楚之淮阴为可防。三路皆须渡淮,则凡淮北舟船尽拘留淮南,我屯重兵,据地利临之,贼未必能遽渡,而维扬可以苟安,此防淮之利也。然而有三患焉。一则我师惰骄,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久矣。万一贼骑抵淮,则望旌旗而变色,闻钲鼓而失声,其不溃散者几希,而胜败盖不论也,则今日之防淮,犹向日之防河矣,此一患也。二则淮北舟船不能尽收,斩木系筏亦或能渡,此二患也。三则贼或侦知有备,出吾不意,由间道而来,或以精锐先绝吾渡江之路,则坐受危困,此三患也。
何谓渡江利害?大约三倍于河而五倍于淮,金人之所不测,而劳师袭远,又非其利。我宿重兵于建业、镇江,亦据地利以临之,则贼未必能遽来,此渡江之利也。然亦有三患焉:一则銮舆南巡,去中原益远,而中原之民,易以动摇,此一患也;二则行在之兵多西人也,未必乐于南去,恐或肘腋生意外之事,此二患也;三则行在之兵不多,銮舆既动,则必宿兵于淮上,亦必宿兵于扬州,又必有扈跸而行者,兵分势弱,一有缓急,何以御敌?此三患也。惟其利害相形,故缙绅之伦遂不能决,若为保守中原之计而幸其不至,则防淮之策为得也。若为宗庙、社稷之计而出于万全,则渡江之策为得也。今权轻重之宜、缓急之势而不得已,则姑为南渡之计,庶乎其可也。然而所谓三患,不可不预为之谋,当权轻重缓急,别择重帅镇守维扬,则中原动摇未足忧也。先诏诸将以利害祸福强弱之说遍谕将士,使上下之情通,然后启行,则西兵不乐非所忧也。建业、镇江亦各择重帅,使当一面,则兵分势弱亦非所忧也。今渡江以图万全,非舍淮而不防也,特以淮不可恃而已。若止防淮而不为渡江之计,则不可,盖或淮不能遏,猝有三患,亦不免于避地,将见争舟竞渡而指可掬矣。又况千艘相街,出入两闸,度非数日不能尽。若加促迫,必使毕于朝夕之间,亦恐舟未脱而漕河涸矣,则所谓渡江,亦非仓猝所能办也[24]。
此奏折就防淮、防江做过详尽分析,其文颇有可观之处,从战略高度,周密地分析了防淮、防江的各自利弊得失。他认为,如果想北上为了收复中原,就必须守淮;若是只要偏安江南,那么防江也就够了。“今权轻重之宜,缓急之势,而不得已,则姑为南渡之计,庶乎其可也。”也就是说,暂时过江,防线南撤,这种做法比较现实,更为稳妥,差不多也是可以接受的选择。这与现代战略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守淮,可将战线向前推移到淮河北面,在金兵进兵的三条路线上设卡,可大大放大弹性防御的能量。但是守淮的实现也需要一些条件,如物资补给、人员都要到位。南宋军队方面也有军队腐败,战斗力软弱,进入战争状态慢等弱项。
那么南宋守江的优势又是什么呢?据张守估计,守长江的好处,比守黄河要大3倍,比守淮河更是大了5倍。因为长江远离北方游牧民族的根据地,等金人骑兵到达时,已是劳师袭远,而南宋可以利用有利地形,以逸待劳。当然,守江的不利之处是如果抛弃广大北方土地,让敌人践踏,会大失中原百姓的民心,且同时在淮河、扬州和长江等布兵,分兵必然导致力量削弱。他指出,江防与淮防的不同之处在于,淮河是南宋的边境线,宋军只能在淮河以南单面防守,而长江尽在宋境,所以就产生了江北、江南的双重防御问题。
张守的这些意见,在日后的宋金战争中基本都得到印证。绍兴末年,金海陵王完颜亮以淮西为突破,轻易地突破了两淮地区防线,大军直逼长江。“建炎中,虏人犯江西,自黄造木筏以济,盖自黄至光,其路坦夷,不可不过防。”[25]这使得南宋不得不重视和细化对两淮地区的防御建设。宋孝宗时,吏部郎官袁枢视察真、扬、庐州,他发现两淮地区的这四大军事战略要地,兵力却并不充裕[26]。宋孝宗锐意进取,在两淮地区大规模增修城池、整军备战,但是“淮上筑城太多,缓急何人可守”[27],就是说,决策与执行之间,尚存在一定的脱节。
回溯六朝历史,六朝东部有黄河、淮河、长江三道天然的防线,而取何种防守策略,多取决于当时南北力量之消长。如吴、陈多守江,东晋至梁多守淮,刘裕则曾守河。这正如李焘所说:
吴之备魏,东晋之备五胡,宋、齐、梁之备元魏,陈之备高齐、周、隋,力不足者守江,进图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寇者守河。……吴有强敌,无上岸之情,陈之国势已弱,不能进取,故所守止于江;自晋迄梁,惟宋武帝守河,其余皆保淮为固,或守淮西,或守淮北,或守淮南[28]。
可见,取哪种策略应根据形势的发展来选择,不能机械。到南宋中后期,金、蒙古都一如既往地选择两淮地区作为窥视江南的突破口,南宋朝廷当然不遗余力地继续坚持对两淮地区的兵力、物力和关注度的投入。到了南宋后期,由于元改变了金人以两淮进兵的传统思路,重点进攻襄阳,而此时南宋朝廷还在迷信两淮防线的可靠,加上各防区的协调不足,最后元朝伯颜渡江进占临安的事实宣告了南宋防淮战略的失败。从最后时刻南宋在两淮地区的军事实力犹存,淮东李庭芝、淮西夏贵仍能继续一战来看,南宋反而是把防江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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