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德川秀忠的部队抵达信浓国上田城附近。
这座城的城主是真田昌幸,协同防守的,还有他的小儿子真田信繁,也就是日后传说中的真田幸村。
对于真田昌幸之前溜号的行为,广大德川家家臣都表示了鄙视之情,不过这哥们儿似乎又没有出兵美浓跟石田三成混在一起,而是从此之后就在上田过上了平静的小日子,这点大伙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莫非这厮玩隐居?
要说秀忠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他写了一封信给昌幸,表示我们是纯路过,跟你们不打算发生什么交集,你呢也就送点粮食金子什么的出来表示表示对德川家的忠心,之前开会溜号的事儿我们就一笔勾销了吧。
当天下午,真田昌幸回信:今天天气不错啊,秀忠大人午饭吃的是啥?
傍晚,秀忠又一封信过去:午饭吃的是烤鱼,你呢? PS:表忠心一事考虑得如何了?
三日早上,昌幸的回信到了:秀忠大人不愧是德川家世子,吃得就是好,在下只有酱油豆腐吃。PS:您吃的是烤秋刀鱼吧?
中午,秀忠写信:惭愧惭愧,其实我也只是偶尔奢侈一下下罢了,让真田大人见笑了。PS:秋刀鱼是从江户海边打捞上来之后连夜送来的。PS又PS:您到底打算何时来送钱送粮呢?
傍晚,昌信回信:不敢不敢,在下怎敢嘲笑世子大人。PS:秋刀鱼果然还是目黑的好。PS又PS:令堂最近身体可好?
一来二去,德川秀忠终于明白,真田昌幸压根就没打算来献礼物表忠心,而是纯粹的用扯淡忽悠的方式来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晚一点到达美浓。从这点来看,他似乎的确是选择站在了石田三成那一方了。
于是秀忠下令召开军议,讨论一下怎么办。
会上众手下分成两派,一派以榊原康正和本多正信为首,认为真田昌幸太可恨了,不肯投降也就罢了,还故意拖延时间,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应该马上拿下上田城让他知道知道德川家的武士不是吃素的;另一派则以内藤清成和大久保忠另为主,他们觉得现在首要任务是赶往美浓,没必要跟真田昌幸这种闲杂人等去计较,待到平定天下之后,再来秋后算账也不迟,到时候想怎么弄他们就怎么弄他们,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两派争执不下,各说各的理,各有各的理,最后实在分不出胜负了,只得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德川秀忠: “请大人裁决。”
秀忠挺郁闷的,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后摆出一副思考者的模样,表示让自己考虑一下。
“天正十三年(1585)的时候,主公大人攻打上田城,但却失败了。”
就在秀忠沉思的当儿,底下有人说了这么一句。于是他仿佛如同被猛扎了一针鸡血一般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那就小试一下身手吧?”
每个拥有强力老爹的儿子,在内心深处其实都是不甘一辈子被爹的阴影所笼罩,一生只能被人称之为某某的儿子的,他们渴望超越自己的父亲,让别人提到自家老头子的时候,能称其为某某他爹。当年的武田胜赖执意要打高天神城便是这个缘故,现在的德川秀忠也是因此而决定攻下上田城。
顺便一提,那位凭着一句话就让德川秀忠下定决心的人,是本多正信。
本多正信是一个比较具有传奇色彩的人,他爸叫本多正俊,一直侍奉三河松平家,主要职责是为主君养老鹰供其带着打猎玩乐,这种职业在日语里叫鹰匠,是一门技术活,但社会地位比较低下。到了本多正信那代,也就不养老鹰了,因为养了也没人玩,老一代领导人松平广忠挂了,新一代领导人松平元康小朋友在今川家当人质,连生存都成问题,更别说娱乐活动,所以正信其实是以一名普通家臣的身份,在松平(德川)集团里打工的。
永禄六年(1563)的时候,在三河爆发了大规模的一向一揆,这个之前我们有说过,在这场暴乱中,很多松平家家臣也参与在内,其中就包括了本多正信。战争结束之后,他也和其他家臣一样,得到了自家主君的宽恕,松平元康对这些误入歧途的家臣们公开表示,只要肯接着为自己打工的,尽管留下来,过去的事情就像流水一样,流过去就拉倒了,既往不咎。
大家都非常感恩戴德地接受了这种好意,并保证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努力工作,将松平家发扬光大。
然而,唯独本多正信却拒绝回归。
松平元康很奇怪,亲自找到了正信,问他为什么。
“我没有脸再待在这里,请让我离开吧,大人。”
“这事儿我也有责任,你就不用太自责了。”松平元康劝说道。
但无论怎么说,本多正信仍然执意要走,纵然是元康也没辙,只能从了他的心愿。
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正信突然问元康道: “大人,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了,您还愿意接纳我么?”
这话听起来有点没诚意,给人一种就是“我现在要离你而走,但当我在外头混不下去的时候,能不能接着让我再跟你混?”这样的感觉,要是换了一般人,估计当场就能唾骂之。
但松平元康却想都没想,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啊,不管过了多久,你都是我松平家的家臣,想要回家的时候,可以随时回来。”
然后就是略带抽泣的声音了: “大人,或许十年,或许五年,在下一定会重新回到三河,到那个时候,在下会用在外练就的一身本领终生侍奉大人的!”
就这样,当晚本多正信就扛了个小包袱离开了三河,十年后,也就是公元1573年那会儿,他真的重返了家园,那时已经改名叫德川家康的松平元康也遵守了多年前的诺言,重新接纳了他,让他成为了德川家中的一分子。
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因为发生在德川家康的身上,所以确实让人觉得还是有那么五六分的可信度,这要是搁在织田信长那儿,估计是打死五六个都不会有人信。
不管怎么说,反正本多正信是又回到了德川大家庭中,并且深受家康的器重,在消灭武田家,吞并其领地之后,家康让正信出任了管理甲斐国(山梨县)政务的奉行一职,此后又让他担任了自己的侧近,凡事无论大小都要找他谈谈。
北条家被打挂之后,德川家康统领了整个关东,而本多正信也随之一起升了官,先是在之前就当上了佐渡守,这是朝廷任命的,然后又成了关东八国的总奉行,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类似于德川集团的总经理。
不过这个总经理人数不少,仔细算来有三个,刚刚登场过的内藤清成,也是其中的一员。
总之一句话,本多正信在德川家属于很有话语权的人,而之所以能有话语权,全都得力于他能够非常清晰地揣摩出德川家康在想些什么,往往他说什么,就代表着家康在想什么,所以人送外号家康分身。(www.xing528.com)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攻打上田城,难道也是德川家康的意思么?
问题你先记着,答案后面再说,我们现在继续讲正事儿。
要说德川秀忠敢在如此十万火急的时候腾出一只手去干别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要知道,他带的是三万八千精壮,手下文有本多正信和内藤清成,武有榊原康正和大久保忠邻,可谓是文武双全人才济济,而与之相对的真田昌幸,虽说他跟他儿子信繁的确挺能打,可手下只有三千多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基本上不够秀忠他们一顿饭吃的。
于是,抱着一种随便玩玩的心态,德川家三万八千人在9月6日正式出动,浩浩荡荡地向上田城进发。
话说在上田城不远处,还有一座城,叫作户田城,城不大,你称之为户田寨也可以,寨主是真田家的小儿子真田信繁,守军人数在一千上下,那里属于上田城的分城,起到一个遥相呼应的作用。按照秀忠的想法,是暂且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先拿户田寨,再攻上田城。然后按照他的计划,继续大军压境,黑云压城城欲摧,秀忠来了昌幸溃,五六个小时之内解决战斗,接着再浩浩荡荡开赴美浓,也算是多了一枚军功章。
这天晚上,秀忠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浑身上下穿戴一新,英勇威武地接受了老爹家康的表彰,老头子说他勇敢善战,不愧是德川家的继承人,然后,手下家臣也为自己跟了这么一个有前途的主子感到高兴,不断地呐喊叫好: “杀!杀!杀!”
等等,为何叫的是杀杀杀?
就在秀忠尚处迷糊的梦乡之中时,一个小兵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 “大人大人,祸事了,一个穿红衣戴红帽拿红抢,背上扛着六块钱旗子的家伙打上门来了!”
德川秀忠随便批了件衣服就冲出了自己的营帐,只见四周喊杀声震天,为首一名大将浑身红色,背上一面旗帜迎风招展,上面不多不少正好画了六枚钱币,此人正是真田信繁。
他背上的六个硬币乃真田家家徽,叫六文钱,那里面也是有典故的。在日本,传说人死了之后需要过冥河(日本话叫三途河)才能算是真正到达地狱,而冥河的河水是有毒的,如果你不是星矢这样的圣斗士,一旦跳入想自行游过去,那只有当场魂飞魄散在这条河里,所以,要想真正到达地狱接受命运最终审判而非飘荡在世间做孤魂野鬼,就必须要坐船渡河,而冥河的摆渡服务属于地狱的垄断行业,是有明码标价的:但凡要过河,每人须付渡资铜钱六文。
因为这个传说,所以真田家就把六文钱给当成了自家的家徽,寓意比较明显:但凡真田家的人,只要上了战场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连下地狱的费用都准备好了。
现在,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劫了德川秀忠的大营,每个人一边厮杀一边高叫:“别放走了德川秀忠。”号称精锐的关东武士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给弄得惊慌失措,纷纷丢盔弃甲四下逃散,不过因为真田信繁手下的人数有限,所以在杀了一阵之后,也没打算扩大战果,而是迅速撤退回营了。
德川秀忠很愤怒,换了谁谁都会这样。当下他觉也不睡了梦也不做了,连夜整顿起了军势,将都快要被杀散了的军队重新整合起来,一直忙到了天亮,然后他一挥手,下令全军向户田城进发。
大半夜被人狠打一顿的德川家武士心中愤慨无比,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要找真田家算账,于是,一到户田城下,所有人就号叫着各种口号,高举手里的家伙奋勇冲了过去。
城池被瞬间拿下,连一个小时都没用上。
因为里边压根就没人。
真田昌幸知道敌我力量悬殊,所以把领地内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上田一处,之前半夜里真田信繁他们劫完营之后就直接退回了上田城。
又被耍了一次的秀忠也不恼,下令退出户田继续前行,目标上田城。
时值金秋,正是粮食收获的季节,在向前进发的道路上,一块块农田里种着一株株金灿灿的稻穗迎风招展,长势喜人。
于是就有几个脚贱的,特意跑到田里去踏庄稼搞破坏,而战马一看到有吃的了,也心中大喜,纷纷自行跑到地里边啃边走,那些当官的也不管,一来不是自家的田,烧光了也不心疼;二来大家觉得这事儿也就这样了,无所谓了,看早上户田城那德行,搞不好上田城的真田家士兵也是这样,都闻风丧胆了,所以随便打打拉倒,别那么认真,多累啊。
走着毁着,毁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上田城城堡下面了,还没等德川秀忠挥手下令进攻,这城门就突然哐啷一下地开了,然后冲出来一群手执长短家伙的士兵,每个人脸上都杀气腾腾,眼中射出无尽的仇恨,一边高喊杀光德川家的孙子一边冲了过来。
这些人都是真田昌幸临时征用过来的杂兵,他们战时为兵,闲时作农,因为训练时间和训练强度的关系,所以一般而言并没有多大的作战力,但现如今却不同了,当这些民兵同志在城堡上面看到德川鬼子们如此在田里捣乱,破坏自己辛苦了一年的劳动果实时,各个都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当场冲出去就把对方大卸八块。
把打仗当春游的德川军一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险些溃不成军,可还没等他们组织起反攻,真田家的第二波进攻又来了。
那是从武田家时代就被保留下来的传统兵种——骑兵。相比德川家用武田流兵制以及仿照武田家当年搞骑兵,原本就是武田家一分子的真田家骑兵则来得更为正宗,战斗力也更强一些。而在那个年代,日本人本来就不高,被骑兵这么一冲,那就只能或死或伤或逃了。
秀忠的第一次进攻最终以大败而告终。
当天夜里,惊魂未定的德川军又迎来了一次来自真田家的夜袭,伤亡相当惨重。
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八日,连续几天又是被揍又是没好觉睡的德川军发起了相当不强势的进攻,然后被真田家一阵铁炮一阵骑兵突袭再一阵四面冲击地给打退了。
仗一直打到了这天的下午时分,德川家不但伤亡惨重,连逃兵都出了好几百个,对于这种革命意志不坚定者,大久保忠邻表示,应该处以极刑。
而此时的德川秀忠早已经是焦头烂额,他根本就没想到打一个小小的上田城居然会变得如此鸡飞狗跳,而且还没打下来。情急之下,他问四周道: “现在应该如何?”
本多正信仿佛就是在等着这句话一般,几乎就是在秀忠提问的瞬间,他便俯首回答: “现在我们应该放弃上田城,赶紧上美浓去。”
几乎快要神志不清的秀忠一脸茫然:一开始要打的也是你,现在要走的还是你,你到底想干吗?
本多正信态度很坚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秀忠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上田城似乎再给个一两天也攻不下,与其在这里白白消耗青春,不如就依了正信回头去美浓,于是他当即下令,留下殿军以防真田家的追尾偷袭,其余部队立刻停止一切攻击行为,火速赶往美浓。
不过一路上很多人还是比较纳闷的:莫非这也是德川家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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