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沟村集体娱乐的空缺与需要

我们知道，为促进乡村社会文化建设，夯实乡村文化基础建设，丰富广大农村人口文化娱乐生活，我国就乡村文化建设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推出了一系列规划和举措。在国家不遗余力开展农村文化建设的情况下，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尚家沟村民的集体休闲娱乐文化又呈现怎样的状态？2016年我在尚家沟调研时，在吴星红的带领下，我们去了尚家沟村委会。从村委会文化建设的角度来看，尚家沟集体文化娱乐设施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尚家沟村委会设在耕读坡村民小组所在地，在尚家沟耕读坡小学南侧。村委会有四间房屋，东侧一间大约15平方米的房间为休息室，中间是两间25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一间用作会议室，另一间用作资料室，西侧一间大约15平方米的房间，用作放置废旧桌椅板凳等杂物。在我们前去时，会议室桌椅上满是灰尘，好像已经很久不曾用过；资料室中间放置着一张长方形桌子，四周并无椅子或者凳子，桌子上堆放着四摞堆在一起的报刊、文件；在资料室门两侧，各有一个简易的木柜，里面堆放着一些凌乱的纸张，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从村委会办公设施所呈现的状况来看，当地村委会成员前来村委会工作的次数并不多。除这四间房屋之外，村委会再无任何房屋，也没有设置任何图书阅览室、台球桌、象棋桌等基础文化娱乐设施。

村委会院落外面是当地村民的农田，几十米处是尚家沟小学。问及村委会是否曾经为村民购置娱乐文化设施，吴星红说：“那有啥设施啊。我们这里就是要啥没啥，原来村委会跟前的人吃过饭了还到小学的操场上来打一会篮球，现在操场也荒掉了，就没人再来了。”也就是说，尚家沟并没有任何用于村民休闲娱乐的公共文化场所或设施。当问及“为何村委会没有任何文化娱乐设施”这一问题时，吴星红的回答是：“图书阅览室、台球桌、象棋桌、麻将桌这些东西都有呢，村委会搬到新的地方后就再没管过这些。这些都在旧院子里款款地^[11]放着哩。刚开始还有人玩一玩呢，到现在年轻人都走光了，谁还玩这些东西？”

对于吴星红所讲的情况，在村民那里也得到了证实，“原来有过农家书屋、台球室这些的，还有小学旁边的篮球场呢，原先还有人去一个哩，到现在就没人去了。”在上泉、下泉、尚家沟阴屲、尚家沟阳屲、耕读坡阴屲、耕读坡阳屲六个村民小组中，由于村委会所在地在耕读坡，所以耕读坡阴屲、耕读坡阳屲的村民离得非常近；上泉、下泉距离村委会所在地约有三四公里，尚家沟阴屲、阳屲距离村委会所在地约有四五公里。因此，对于娱乐文化基础建设及其使用意愿，上泉、下泉和尚家沟阴屲、阳屲的被访村民表示，就是有那些设施也划不来去玩，“太远了，谁还花上半天时间到那里去玩呢？年轻人还骑个摩托车几分钟就到了，你叫老汉们走上半天去玩，没人去的”。

那么，周围其他村落娱乐文化基础设施建设状况又是如何？为此，我们去了一棵树、菜子口、张家墩等处于川区的行政村。张家墩是黄羊川镇政府所在地，村民主要种植大蒜、娃娃菜、人参果等经济作物，当地的商店、超市、饭馆、理发店也比较多，人们的生活条件普遍优于尚家沟村民，加之村民居住集中，外流人口数量非常少，所有这些都为当地基础文化建设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因此，张家墩娱乐文化基础建设比较齐全。张家墩村委会所在地建有图书阅览室、篮球场、台球室、乒乓球室等娱乐场所和象棋、围棋、纸牌等文化活动设施。据张家墩村委会工作人员介绍，在农闲之际，很多张家墩的村民都会前往村委会参加一些文体娱乐活动。

除张家墩娱乐文化设施比较齐全外，较之尚家沟近乎空白的娱乐文化设施，我们前去走访过的一棵树、菜子口等其他川区村落也相对较好。这些川区村落的文化娱乐设施虽不如张家墩那样齐全，但也都设置了图书阅览室、篮球场、台球室、乒乓球室等场所和象棋、围棋、纸牌室等娱乐设施。当我们就这些村庄文化基础建设发展差距询问黄羊川镇政府相关工作人员时，工作人员表示，相对来说，“川区”行政村的文化基础建设都比较好，而山区行政村娱乐文化基础建设就“差得多了”，有些近乎一片空白，因为“有的村就剩几户人，别说办文化娱乐设施，就是村里选个管事的都已经选不出来了”。

在传统念宝卷、闹社火、摆灯阵、看戏剧、听民间小调等传统娱乐文化已经消失，而图书阅览室、台球桌、象棋桌、卡拉OK等现代娱乐设施又几近空白的情况下，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尚家沟村民又采用何种方式来消遣娱乐？通过走访我们了解到，2000年之后，村民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有“看电视”“跳舞”“玩手机”“打麻将”“掀牛九”和“喝酒”。为了更为直观地了解和把握尚家沟村民休闲娱乐方式的构成结构，我们按照男女、年龄区分抽取了50名村民进行问卷调查，其中所抽样本中，男女各25名，在男性和女性构成的25个样本中，16岁至30岁村民8名，31岁至59岁村民9名，60岁以上村民8名。

表8-1　21世纪之后尚家沟村民文化娱乐活动统计表^[12]

调研结果显示，在16岁到30岁被调查男性村民中，“看电视”和“玩手机”的消遣娱乐方式占首位，其次为“喝酒”“跳舞”“打麻将”和“玩扑克”；在31岁到59岁被访男性村民中，“看电视”和“玩手机”也是其首要的消遣娱乐方式，其次为“跳舞”“玩扑克”“打麻将”与“喝酒”；在60岁以上被访男性村民中，“看电视”是其主要的消遣娱乐方式，其次为“玩扑克”“打麻将”“其他”和“喝酒”。被访女性村民的文化娱乐活动情况，在16岁到30岁被调查女性村民中，“看电视”和“玩手机”是其主要的文化娱乐方式，其次为“跳舞”和“其他”；在31岁到59岁被访女性村民中，其主要的娱乐方式依次为“看电视”“玩手机”“跳舞”和“其他”；60岁以上被访女性的日常娱乐活动则主要是“看电视”。

从上述统计结果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一，进入2000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电视”和“玩手机”成了尚家沟村民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只是年龄阶段不同，“看电视”和“玩手机”所占比重有所差异。对于60岁以上的村民来说，除个别男性村民偶尔聚在一起“掀牛九”，女性村民聚在一起聊天之外，“看电视”就是他们主要的消遣娱乐方式。而对于青壮年村民来说，虽然他们也会通过“看电视”来消磨时间，或者聚在一起“跳舞”，但占据他们绝大部分闲暇时间的消遣方式还是“玩手机”，尤其在2015年尚家沟每个村民小组安置移动信号塔之后，“玩手机”几乎替代了包括看电视在内的其他所有娱乐活动。

第二，年轻村民娱乐文化生活相对丰富，老年人娱乐文化活动比较单一。据统计，2017年前后，尚家沟60岁以上村民的消闲娱乐活动主要是“看电视”，其文化娱乐活动比较单一，相对来说，年轻人的日常娱乐消遣方式就要丰富一些，他们除了“玩手机”“看电视”之外，在逢年过节还会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在夜晚时分一起跳“藏舞”。说起老人们的娱乐方式，有村民讲：“年轻人还好，老汉们就不行了，除了看电视，和人聊个天，再就没啥做的。男的有时候还打个牌呢，老奶奶们就只能是个看电视和聊天了。”

在问卷调查中，就其日常的消遣娱乐活动，有部分被选村民选择了“其他”一项，问及“其他”一项的具体所指，村民表示，“就是闲了坐在一起聊天，五月端午到西大滩看个赛马会，再干啥呢？再没干的”。当我们询问村民是否有读书、看报或者上网的习惯时，他们反映，在电视机普及之前，“一些年轻人的确有看书的习惯”，但在电视机普及之后，所有这些习惯都被看电视所替代，因为“电视的吸引力太大了”；至于报纸，他们说，“我们这里就没有订报纸的说法”。对于上网，村民表示，“现在主要是年轻人用手机上网，我们人家里面很少买电脑，除非家里有上学的学生或者外面上班的，自己会买电脑”。因此，对于当地村民，尤其是年龄较大的村民而言，电脑上网浏览网页或者查资料依然是一个非常陌生的事物。

村民日常文化娱乐活动单一和群体性文化的缺失，调研时也深有体会。

第八章第三节我们已经提到过，2016年春节前往尚家沟做调研时，所见情景已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了截然的区别。按照传统习俗，除夕到正月十五应该是农村最为热闹的时段，但在2016年春节的尚家沟，我们并没有感受到过年应有的节庆氛围。除了零星的鞭炮声和村里三三两两走亲访友的人们之外，所见景象和日常几无差别，村庄依然非常寂静和冷清，完全没有九十年代过年时热闹的情景。据村民讲，与日常相比较，过年时唯一的变化就是部分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回到了村庄，村庄里的人相对多了一些。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按照当地习俗，大年初一早上人们要举行一种叫作“出行”的活动。“出行”时，村民将自家牛、马、骡子、毛驴等耕畜都集中到一块，在用食物、冥币举办祭典仪式之后，人们一边燃放鞭炮，一边追赶骡、马等耕畜，受到惊吓的牛、马、骡子、毛驴四散逃跑。据说，这一活动的目的在于敬奉东南西北中五路神仙，以祈盼当年的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出行”仪式结束后，村里的年轻晚辈便会三五成群地前往同姓长辈家里拜年。村庄的台子和麦场上站满了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夹杂着鞭炮声和村民吆五喝六的猜拳声，整个村庄都洋溢着热闹和喜庆的气氛。但2016年我在尚家沟调研的大年初一，除了零星的鞭炮声之外，整个村庄并无任何其他的声响，早饭过后，也不见有年轻晚辈像之前一样前往长辈家拜年，在村庄的高处和麦场上更是不见有小孩或者大人，村庄一如日常的那样寂静。

2016年大年初三，除了有零星的车辆和一些村民的亲戚前来之外，尚家沟村里并不见太多的人影。快到中午时，我前去一户吴姓人家，从我暂时居住的地方前往吴姓人家需要穿过小村庄，经过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三五个村民围坐在一起聊天。由于在村人口越来越少，哪户人家门口来一辆车或者几位亲戚，都会引起村民们很大的兴趣，大家便会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那是谁谁谁家的亲戚”“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呢”等等之类的话题。在吴姓村民的庭院里聚集了八九个村民，围在一起下棋，这算是过年时所能见到的最为热闹的场景。提起村落过年时分依然十分冷清的原因，村民讲：“这几年都这样！原来过年的时候我们这里闹社火，大家都还聚在一起耍一下哩，打个牌或者喝个酒。现在过年感觉和不过年一个样，人都是待着家里看电视，都不出来。别说大人不愿意出来，就是娃娃们也都不出门，都在家里窝着看电视，玩手机呢。一个是我们这里现在搬迁得人越来越少了，热闹不起来了，再一个就是人都没那个心劲，大人娃娃都觉得过年没意思。”

是什么原因导致尚家沟群体性娱乐文化的缺失，即便是春节期间，弥散于村庄上空的不再是逢年过节的热闹而是冷清？(www.xing528.com)

如前文所述，2000年之后，在念宝卷、闹社火、摆灯阵等传统娱乐文化活动消失，图书阅览室、棋牌室、乒乓球室、篮球场等农村文化建设基础设施缺失的情况下，尚家沟村民休闲娱乐仅为看电视、玩手机、打麻将、玩纸牌等为数有限的活动。可以说，尚家沟村民休闲娱乐生活十分单调，即使在逢年过节，也不再出现曾经的热闹景象，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当地娱乐文化活动贫乏，乡村文化建设停滞不前？通过调查我们了解到，导致尚家沟农村文化建设陷入困顿，村民文化生活贫乏单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生计方式的改变及其推动之下出现的农村人口流失，电视、手机等大众传媒的冲击以及村民思想意识滞后，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当时尚家沟乡村群体性娱乐文化的建设与发展。

第一，人口流失是导致尚家沟群众性娱乐文化活动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们知道，群众性文化娱乐活动的开展首先需要人的参与。进入000年之后，在城乡推拉双力的作用下，越来越多的尚家沟村民改变了传统以农为生的生计方式，他们或者长年外出务工，或者举家外迁，导致尚家沟人口户数急剧下降。在2016年年底前往尚家沟调研时，尚家沟在村村民统计数据仅为212户1060人，鉴于绝大部分年轻村民常年外出务工，长年生活在尚家沟的实际人数其实远低于1060人，而且多为老人与孩子。正如村委会工作人员所讲：“你就是想干个啥也没人啊！老汉们不能参加，年轻人又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庄子里剩下的几个年轻小伙子，种的地都多，还要养牲口呢，人家根本没时间。”

第二，大众传媒的冲击也是导致群众性娱乐活动无法开展的主要原因。在电视进入尚家沟村村民生活之前，日常贫乏的文化生活使得村民对闹社火、摆灯阵等群体性文化娱乐活动有着很高的兴趣，但是，随着电视机的普及，闹社火、摆灯阵、弹唱民间小调等传统娱乐文化便失去了吸引力。据村民反映，2002年尚家沟最后一次举办社火之后，虽然也曾经有人提议组织社火，但都没有得到人们的响应，说到这一点，时任村委会主任胡文明也证实了这一点，“年轻人宁可待到家里看电视、玩手机，也不愿意参加这些集体活动，根本就组织不起来”。

第三，基层组织工作缺失同样也影响了尚家沟基础文化建设的发展。在国家大力发展农村文化建设的情形下，为什么尚家沟农村文化建设基础设施近乎一片空白？村民认为，虽然村委会的职责上写的内容很多，但是，除了发放低保、贫困补助之外，“基本上就啥都没做着”。我前往村委会访谈时所见情景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村民的说法，在村委会旧址，曾经的农家书屋、台球室、乒乓球室、棋牌室等文化娱乐基础设施几近废弃，而新建的村委会院内又无任何文化娱乐设施。对此，村委会工作人员也显得很是无奈，“人都快跑完了，也没人玩啊！再说了我们这里就没钱嘛，你想干个啥都得钱啊”。经济发展滞后的确也影响和制约了尚家沟乡村文化的建设与发展。

第四，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思想意识的缺乏，是造成传统文化缺失的因素所在。以宝卷为例，据了解，甘肃山丹县挂牌成立了大桥村“河西宝卷” 传习所，并定期展开教唱活动；甘肃酒泉的营尔村也有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来传承和发扬河西宝卷。但在尚家沟及其周边区域，受诸多因素的影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再次回归的宝卷最终也被人所遗弃，仅存的一些样本也被当作废纸，“不知扔到了哪里”。而“九曲黄河灯”这一传统文化活动，在甘肃张掖、青海乐都、河北沽源、北京延庆等地进行大力传承和发扬时，黄羊川一带举办“九曲黄河灯”的习俗也彻底消失了。

纵观尚家沟娱乐文化的发展历程，我们不难发现，作为文化的构成部分，人们的休闲娱乐文化也始终处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之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尚家沟及其周边区域念宝卷、摆灯阵、闹社火等传统娱乐文化活动被禁止或被替代，取而代之的是扭秧歌、看样板戏等代表新思想、新文化的群体性娱乐活动的出现。改革开放之后，尚家沟村民休闲娱乐文化又经历了一个传统娱乐文化回归，新型娱乐文化出现，再到传统文化的衰落、消失的历程，看电视、玩手机成了村民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休闲文化的如此变化，并不仅仅存在于尚家沟一地，在尚家沟周边自然地理条件类同的地方，村落娱乐文化的发展也都基本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引起尚家沟及其类似乡村休闲娱乐文化变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国家政令的导向、新型文化的传播、生计方式的变动等等，都对村落休闲娱乐文化的变迁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在当前乡村文化的建设与发展中，我们必须要清楚地认识到，一方面我们需要坚持文化建设思想务必与我国社会主义事业相适应，保证文化建设的正确方向，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明白，只有建设和发展适应满足人们欣赏和需求的文化，才能够使其相对长久地生存下去。

【注释】

[1]李贵生：“从敦煌变文到河西宝卷——河西宝卷的渊源与发展”，载《民族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

[2]柳旭辉：“娱乐的仪式”，载《中国音乐学（季刊）》2012年第2期。

[3]当地人们将开始闹社火称之为“出身子”，将结束社火称之为“卸身子”。

[4]在当地方言中人们称之为“膏爷匠”。

[5]陈光、王正强：“立足甘肃说秦腔”，载《当代戏剧》2004年第3期。

[6]戴嘉坊：“‘样板戏’一词的由来”，载《党政论坛》1995年第11期。

[7]（方言）张罗的意思。

[8]三转一响，又名四大件，指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是中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出现的一个名词，三转一响在当时代表了人们所向往的生活水平。

[9]耍人，方言，显摆的意思。

[10]流行于西北地区的、用骰子猜单双的一种赌博方式。

[11]款款地，方言，闲闲地放着的意思。

[12]关于老年、中年、青少年的年龄段问题，心理学、人口学、法学和社会学等学科根据其研究侧重不同而有所不同，而且随着时间的变化，不同时段相关机构对老、中、青的年龄段划分也存在一定的差异。鉴于以上原因，抽样时，我们根据当地村民观念中的划分标准确定了分类，可能存在一定的偏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