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
乙未年十月十八日(2015年11月29日),是我父亲去世一周年的祭日。父亲离开的这一年里,总想写一点纪念的文字,但每次都被悲伤的潮汹涌着冲溃。今天很冷,泪可成冰,所有细碎的思念,所有想表达的悲伤,此刻凝成只言片语聊以慰藉吧!
父亲是个“苦命人”,这一生都在路上,坚持不懈地进行着突围:家庭的困境、文化的瓶颈、事业的起伏、经商的尝试。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旺盛精力和改变现状、掌握命运的强烈意识,一辈子都在寻求改变,一次次突围命运的藩篱。
他打小就苦。我们老家在大安县大岗子乡(今大安市大岗子镇),父亲16岁那一年,在那里埋葬了他的父亲,迎娶了他的新娘。16岁,是现在一个初中生的年龄,但他已经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母亲支气管炎,岳父骨结核,岳母双目失明以及舅舅早亡扔下的孩子需要抚养等,这些都是他瘦小的身躯坚强挺立的理由。有人说,人的一生多是为别人而活,为责任而活,听起来很累。但是,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那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他奉养老人,无一丝抱怨,是远近闻名的孝子。我的祖母后来患有肺心病瘫痪了,炕吃炕屙。父亲始终悉心照料着,想吃什么,家里没有,他半夜起来也一定去买。我的外婆中年以后因青光眼双目失明,父亲对她没有半点嫌弃,吃饭筷碗送到手,去厕所领到门口。晚年因耳聋耳鸣特别严重,四处求医也治不了,耳朵里轰轰作响,经常半夜起来,用拐棍敲打着门叫人,问“几点了”“下雨了吗”……父亲就这样默默无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直奉养老人直到99岁安详故去。
父亲那些年想方设法,努力奋斗,但依然是穷。几年后,我们兄妹5个相继出世,家里更是陷入了赤贫。为了生计,全家老小都不停地在忙活,养猪、编炕席、捋碱篷子、刨茬子、捡粪等等。硬是靠着诚实善良、勤劳节俭的家风支撑起这个家,虽然苦累些,但心里总有甜意,更有一种向上的盼头劲头。那时候,我们连一双像样的袜子都没有。好在父亲小时候读过5年书。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才缺口极大,父亲凭着这5年书底儿,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并被选拔出来,先后担任副区长、区长职务,工作变动后,来到了安广县的安广镇(今大安市安广镇)。由于父亲有点文化,思想积极进步,工作认真负责,二十几岁就被任命为安广镇委副书记、书记,可谓来之不易。在工作中,他越来越觉得文化不够用,当然,按部就班下来也没什么,多少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不满意,他有更高的追求。重新上学读书不可能了,他就通过自学、进修和向老领导、同志请教提升自己。“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汪洙《勤学》)他从一个仅能识文断字的乡下孩子成长为黑龙江省、吉林省日报社的优秀通讯员,并被抽调到吉林日报社工作。因我奶奶年龄大身体又不好,一不小心把腿摔成骨折,以及家庭生活负担过重,没有办法,只好向组织申请要求返回县城工作,得到了批准。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间断过看书学习,常说的一句话是:“攒多少钱也不如让孩子学知识、有本事。钱说没就没了,知识丢不了,本事谁也拿不走。”就在79岁高龄时还给我们讲述忆苦思甜史呐!这些话对我们兄弟几个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时至今日也成了我们教育子女的口头禅。薪火不尽,代代相继,这就是家教,就是传承。
当然,这世上,谁都不可能一帆风顺。生命就像艰难困苦交织而成的网,常会在不经意中一次次羁绊我们前进的步伐。据父亲回忆,在“文革”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他迷茫过、怀疑过、痛苦过,但他没有盲从、没有沉沦、没有回避,面对现实生活和诸多好心人的帮助,他眼中多了一份沉默、一份忍耐、一份持守。“文革”结束恢复工作后,他依然善良,不记仇怨,帮助所有该帮助的人,这是父亲给我们的一辈子的财富。在此,请允许我向当年帮助过我父亲的人们真诚地道一声谢谢!
人性的真善美,需要后天不断地打磨、矫正,才能永葆不失。这个事需要有人来做,这个苦需要有人来受。这是历史的考验,是人生的责任,不容逃避。流泪、抱怨、躁怒无助于消解痛苦,往往还会将我们推向更黑的深渊。他在打磨、矫正世道人心的同时,也不断地打磨、矫正着自己。一次次地受教育,一次次地站起来,笃定而坚强,在精神世界里他一次次地突围而出,完成着生命的成熟与升华。
他一直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所以对我们的教育从不松懈。他主张让我们从事教育、卫生等科学事业,百姓啥时都能用得着。特别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在初中开门办学那个年代,十五六岁的孩子要利用业余时间,去学了三个月电动机和半年的木匠,人皆望子成龙,他却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求我们首先学到一技之长,不要成为社会上的“混子”,而能有个养家糊口的本领,“亲其亲”“子其子”,承担起对于家庭的责任,然后再考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这样高层次的理想和价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伦理政治观在他这里得到了最为朴实的诠释。(www.xing528.com)
因家里孩子多、老人又多病,需要生存与照料,父亲放弃了在省城发展,回到家乡,一辈子就与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当过县教育局副局长、重点高中校长、县办师范学校校长、白城地区师范学校副校长、白城市教育局副局长兼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等,最后在白城地区幼儿师范学校党委书记兼校长职务上离休。这就是他一生的履历:清楚,清白。坐机关,他廉洁奉公,恪尽职守;办教育,他研究教育规律,学习教育教学理论,尤其是重视人才培养,为白城地区特别是大安的教育奉献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嘉言、懿行、善果,他桃李满天下,八百里瀚海,提起王秀文,或多或少的都得到称赞。他的德为人先、行为世范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深感自豪,并成为我们后代人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坐标。
退休后,他闲不住,没办法像人家那样养花、观鱼、听戏、打麻将,总想做点事,认为一个人对家对社会什么时候都要有益有用,不能混吃等死。他开始琢磨商品经济,琢磨民办教育的市场化运行。办教育,他还有很多新想法、新观念,不实践一番怎能甘心!于是,经过几番努力,松原市育才学校诞生了,有成功有教训。但无论怎样作为一位老人、老教育工作者,他的想法做法还是比较超前、符合实际和国家发展走向的。几年后,他又对创办实体企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起初办理比较顺利,但后来遇到不道德不公正的麻烦,留下终生遗憾和期待……其实,我们对他晚年这些“折腾”并不支持,更不支持办企业,行走不便,怕磕着碰着,有点啥事让人家笑话,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多好,但他不听,也拗不过他,总待不住、总要有点事做。孝顺孝顺,还是以顺为孝吧!
慢慢地,我有些理解他了。很多人退休后不适应,以前忙碌而充实,一下子闲下来空落落的,那是一种失重般的感觉,由此引发心理障碍或者生理疾病的不在少数。这种退休综合征一旦患上,就像整日身处无边雾霾之中,挣不脱,走不出。以父亲的人生阅历,一定深知此弊,所以才做了这样的选择,尽管看起来是想老有所为,但何尝不是又一次的突围尝试,他“在海潮和绿荫之间,做着与风雪搏斗的梦。”(舒婷《岛的梦》)成败无须计较,有梦、有努力,人生无憾矣。父亲这一生很苦,很疲倦,有时甚至很狼狈,但他从不放弃信念与尊严,他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海纳百川的胸怀,勇于担当的品格,不骄不馁的突围精神,是留给我们的受用不尽的宝贵遗产。
人总是在艰难中成长,都会有需要突围的时候,生命就是在一次次的突围中臻至成熟和圆满。如今,父亲“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苏轼《赤壁赋》),他终于溃围而出,逍遥于尘世之外,得大自在,得大解脱矣!——这是我在悲痛之余给自己的一点点安慰。顾城有一首诗——《给我的尊师安徒生》,最近读来,颇有所感,为弥补自己于诗才的不足,略做改易,借来献给我的父亲:
金色的流沙/湮没了你的童话/连同我——/无知的微笑和眼泪/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种子/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
当我再来的时候/眉发已雪白/久久驻足于/这个碧绿的世界/在花朵和露水中间/我将重新找到/儿时丢失的情感
您放心的安息吧!我最亲爱的爸爸!!
★本文是父亲逝世一周年祭文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