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的造型或纹饰,最后都呈现为一定的视觉形象。这些视觉形象不仅承载了造物者对于器物功能的赋予,更是各种审美意识的集中投射,因而也成为具有独特意义的符号。“从古老的洞穴壁画、彩陶纹样,到现代设计、平面设计,图像总是经由一定的形式系统来表现,图形的关系处理直接影响传达过程中视觉交流的有效性和完整性,图形本身也因为在视觉传达中作为交流和沟通的媒介,而具有了符号的特征。一种图形就是一种符号,并表达一种观念。”[20]那些为了美化器物而存在的装饰,无不体现着造物者的情感和意志。邛窑的造型和装饰经历了漫长的时代变迁,但在变迁中也保留和传承了其不变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根植于民间的强烈稚拙的生活气息的体现。
“中国陶瓷工艺中以‘自然’作为重要的审美标准,这种自然,一是对自然现象的直接表现,在陶瓷艺术中有着直接的反映,……模仿自然物成为中国陶瓷重要的特点;二是在陶瓷制作中体现一种自然精神,自然韵律。”[21]在邛窑的造型和纹饰中,“自然”同样是其重要的题材。
花草是邛窑器物设计的重要母题。在造型上,多见各种形式的花口器和花形器。造物者抓住自然界中花朵的造型特征,删繁就简,通过提炼、概括使之抽象化,并按照形式美的法则进行整合,最后将其运用于最适宜表现花朵造型的碗、盘等器物的口沿部分。如各种花瓣形碗,腹身呈葵瓣形、四瓣花形;盘有五曲葵花形、十曲葵花形、三曲莲花形、五曲莲花形(图5-12);茶托有五曲莲花形、六棱葵瓣形、六曲葵瓣形;碟有菊花口等型;还有各式花形器盖、花形盒盖,甚至众多的瓜棱形瓶、瓜棱形壶、瓜棱形罐等,俯视的形象也是花朵形。花口器和花形器的造型,表现出对生命体(植物)行动态势的捕捉,打破了平口器的规整和呆板,表现出富于生机的韵律。尤其花口的曲线与曲线相交处所形成的凸出或凹进的角点有序地参差交错而产生的节奏感,丰富了造型的形式表现。大量盒盖的花朵造型绽放得极其饱满,有种鼓动膨胀的生长动势;动物杯(如鸭式杯、鹅式杯)的杯口都被设计成了尾翼展开的花形,形成了鸭或鹅回首衔花的生动姿态,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喜悦之情。这种对花朵的圆融、圆满造型的眷恋显示了邛窑工匠在设计造物过程中对世俗生活的热烈情感。
图5-12 五代至宋初 莲花型蝴蝶纹盘模
在邛窑的装饰图像中,花草就更加常见,牡丹、莲花、卷草、梅、菊、兰花、小簇花、芙蓉、萱草、玫瑰、兰草、芝草等题材在彩绘、印花、刻花、贴花、刻绘的各种技法之下呈现不同的审美意蕴。尤为突出的是邛窑彩绘中的兰草纹。早在南朝的器物上就已经出现了这种写意绘就的兰草形象,其作为一种本土常见的植物,兰草纹样被大量装饰于日用生活器物之上,形态飘逸、色彩淡雅,具有简淡拙朴之趣。邛窑的彩绘牡丹均为黄花绿叶或褐彩绿叶,这种原本象征雍容富贵的植物在邛窑工匠的笔下却呈现出一种清雅之美。莲花图像常见于南朝,是佛教文化的重要装饰母题,邛窑对莲花纹样的采用在南朝到宋的几百年间从未间断,并且去掉了佛教装饰的程式化特征,成为一种极具审美形态的自然物象,饱满的莲子、舒张的莲瓣都显示出对生命力的张扬。
邛窑设计中常用的动物形象如鱼、鸟、鹦鹉、蝴蝶、狮、龟、鸡、狗、鸭、鹅、猴、猫、猫头鹰、虎、鼠,均是日常多见的动物,在器物造型中,有作为独立个体呈现的动物瓷塑,也常将动物形象作为装饰出现于器表的某个部位。这些动物造型巧妙地集装饰性和功能性为一体,如老鼠器盖、鸡冠提梁等。装饰图像中,生动的蝴蝶、鱼、飞鸟等具有极为鲜活的姿态,尤其是唐宋时期琉璃厂窑的刻绘大盆中反复出现的鱼的形象更是极富特色。这些鱼纹多以双鱼、多鱼结伴出现,游弋于水草之间,身姿灵活,动态十足(图5-13)。以鱼形来制作的臼磨器也具有同样生动自然的形态。
图5-13 宋 黄绿双彩双鱼盆
总体上看,所有的自然物象在邛窑器物中都呈现出一种自然和原生的状态。无论是追求神韵的手捏瓷塑、写意风格的彩绘,还是精细刻制的印花图像,都传递出一种拙朴天然的意蕴。那些动态各异、表情传神的人物瓷塑,更生动地呈现出丰富的人间情态。不仅如此,在邛窑器物设计中出现的宗教纹样、神异纹样,也都表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倾向。庄严的佛像被用于支撑炉盘(图5-14),神秘的飞天被刻画成有着普通民间女子的装束和发式的样子,原本凶猛威严的龙被作为提梁壶的提把,香炉盖上的狻猊双手作揖表情俏皮,象征羽化升仙的摇钱树被抽象成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简洁形式……在这些图像中,我们已经感受不到宗教和神巫的神秘性和庄严性,而是一种亲切、自然、随和、不拘于程式的自然气息。这些图像原本所带有的特定象征被消解了,邛窑的工匠只是抽取了那个形式的外观,而加注了自己的意义。(www.xing528.com)
图5-14 唐 青瓷五佛脚炉
图5-15 二级符号系统示意图
邛窑的大多数视觉形象与其他瓷窑或其他手工艺品都有所不同,分析其原因,我们可以从符号学研究中的“二级符号”系统的角度来着手(图5-15)。手工艺品大多承载了一定的功利性,其装饰往往有图腾崇拜、反映社会生活、祈福等等功利性意义。如漆画、青铜纹样装饰、彩陶等,均以符号的形式来反映人的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通常来说,中国传统的图像都是具有极强象征性的对象化符号,在形式背后有着无形的宇宙世界和丰富的语义内涵。这些由传统图像所构建的符号,属于二级符号系统中的“一级符号”。它“是一种社会习惯……是语言的社会部分,个人既不能自己创造它,也不能自己改变它;它根本上是一种集体的契约”,[22]它是一种社会化的意义系统。比如,龙、凤、佛等图像,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已经建立了极为稳固的象征意义,它们先于任何具体的创作图像而存在,是一种文化历史的符号形式。而当这些“一级符号”被创作个体选择,又被创作主体加工之后,再度呈现出来的新的物化的表现性形式,就构成了“二级符号”,也即是我们看到的呈现在邛窑器物上的那些具有邛窑特定风格的彩绘图像。更确切地说,作为一种装饰图像,它们已经是一种“艺术符号”,“是创造主体在内在需要的驱动下,通过合目的地选择和利用观念地存在着的社会化意义系统而建构起来的、蕴含观念情感的物化表现形式。”[23]它是创作主体现实情境中建立的自我观念情感的符号形式。
因此,不难理解,相同题材的选择最后会呈现不同的图像形式,这是因为造物者的情感性、造物的功利性以及其他审美观念的加入,使得原本具有稳定性的那些“一级符号”出现了新的图式,也被注入了新的含义。“不同时代的符号图像的能指形式对应了特定的表达时代趣味和精神的审美特征,图像中积淀了观念,形式中表达了精神。所谓中国传统符号图像的迭变也就形成于这种审美取向的流变转折中。”[24]邛窑器物设计审美文化的符号,也打上了深刻的地域性、时代性精神观念的烙印,那就是对那些宗教性、神性主题的世俗化、去魅化,对民间艺术中诸如“祈子延寿”“招财纳福”“驱邪避灾”等恒常主题的淡化。邛窑的器物设计审美文化符号,呈现为一种更为纯粹的审美性特征,它传承了“一级符号”所带来的主题,但却将其以一种全新的、独特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视觉形象呈现出来。“民间美术主题的原始依据和价值取向显示了民间老百姓对以生命存在为核心的自然要求的肯定态度,也透露出他们追求完美、自由和永恒生命存在自然形式的强韧心向。”[25]这种“强韧心向”在邛窑器物上,显现出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并贯注于整个邛窑的生产历史之中,将巴蜀地区世俗享乐、富足安宁、怡然自得的民间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生活的“真”,更是一种情感的“真”。正如苏珊·朗格所说:“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26]邛窑的器物设计中呈现的质朴而强烈的情感,正是其独特审美文化符号得以建构的重要原因。
同时,邛窑造型的风格、语言的质朴、率真,是邛窑器物设计审美文化独特的审美品格和永恒的魅力。质朴,即本色,本质的淳朴与率真。这种质朴的风格不仅表现在邛窑设计的内容形式上,更表现于精神内涵,显现出创造主体内在人格的朴实无华。只有心灵的纯真、朴实,才能物化为形式的淳朴。所以,邛窑器物的淳朴之风既是形式的,也是风格的,又是精神的、情感的。从加工制作过程来看,邛窑没有官窑制作的雕琢和严谨,其造型也显得不那么规整。这种随意性恰恰正是民间美术的纯真、自然、稚拙的品格,既没有装腔作势、无病呻吟,也没有矫揉造作、故作姿态。这种率真的创作观念是与民众的艺术思维、表现方式、审美情趣等相关的,它是一种真情实感的流露,而不是刻意造成表面形式的稚拙、奇异。也就是说,邛窑器物创作通过主体的心理活动或行为活动转化为现实性的存在,导致出现了相对主观唯我的结构样式。这种纯真、自然的创造思维、创造过程也是成就邛窑器物质朴、率真风格的原因。
民间美术创造在选材加工时遵照自然规律的态度也是民间哲学观念和思维模式使然。在遵循自然的过程中,民间美术作品难免有时显得粗野,土味十足,但这种粗,如潘鲁生所言,是“粗放,粗犷,豪爽,简约,不是粗陋,粗糙。”“因为不过分修饰,放手运斤,也就不做作,显见其自然本色。”其内涵正是因物自然、不事雕琢的本质体现。而土气正是民间美术艺术个性、独特魅力之所在,也正是民族性的所在。淡然粗糙与质朴也不是绝对的,粗糙不见得质朴,质朴也并不意味着粗糙,民间美术的朴素、粗犷、刚健也并不等于粗糙。质朴更多反映的是精神品格,而邛窑器物品质外表的质朴正是其精神率真质朴的体现。因而,邛窑器物造型绝无扭捏作态、哗众取宠之意,给人的审美感觉是质朴无华的——它既是作品心理内涵的质朴,也是风格主观因素的质朴。另外,邛窑器物设计的题材的通俗性也是其质朴的一个表现方面,民间美术的通俗体现在内容选材的浅显、平易、大众化,既不深奥,也不晦涩,形式也不奇崛,这都体现了其朴实无华的本性。更为重要的是,邛窑器物造型的质朴是民众人格、心理质朴的显现。这种外表形式的质朴源于庶民百姓质朴纯真的人格力量。换句话说,民众质朴、纯真的心灵是邛窑器物造型质朴特征的决定因素和内在根源。劳动者的质朴表现了内心与行为、精神与外表的统一,表现在邛窑器物造型中则是功能与审美、心与物的和谐统一。因而,邛窑器物的外表形式的粗犷简洁或细密繁缛总是与平民百姓内心的纯真朴实相一致的。它所显示的是民间窑工“自身的内在特征”,所以才始终保持了质朴率真的风貌。邛窑器物的这种质朴率真心灵的自然流露,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民众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态度,表达了自己的理想、愿望和追求。他们忠于自己的天性、忠于自己的心理情感,因而作品才具有质朴纯真的特征,形成了邛窑器物突出的审美品格。
邛窑器物的这种质朴纯真的淳风之美,正像张道一对民间美术所概括的那样:内容形式上的“真、全、艳、健”和风格特色上的“粗、俗、野、土”。这八个字既言简意赅地概括了民间美术的审美品格,也是民间美术与非民间美术相区别的重要特征之一,也可以视作对邛窑的审美品格的总结。质朴率真是一种“返璞归真”“大朴不雕”“大巧若拙”的艺术境界,它反映的是作品内外的和谐统一,形式的单纯,情感的真诚,因而才具有永久的魅力。当然,对邛窑器物审美风格形式的质朴纯真也不能仅仅限于感性的描述,只有深入开掘其创作观念和文化内涵才能本质、全面地把握邛窑器物的审美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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