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美学与邛窑装饰的突破与创新：邛窑彩绘瓷、邛三彩的兴盛

前已述及，从审美风格上来看，邛窑彩绘瓷与同时期的青瓷和白瓷迥异，但却在初唐至中唐时期盛极一时，进入了巴蜀地区的各阶层的日常生活。这似乎是与唐代主流的瓷器美学相悖的。但是，新兴的邛窑彩绘装饰能突破“南青北白”的主流审美，获得极大的发展，恰恰又是因为它迎合了唐代的审美文化的另外一种趣味。

张法在《中国美学史》中概括了与唐代美学相关的唐代文化的四大特点：“一、容纳四海的开放胸怀；二、科举制与士人朝气；三、三教并重与思想自由；四、文化之盛与百代之中。”^[49]总体上说，唐代文化具有包容万有的气魄和开朗豪迈的风貌。在审美趣味上，既崇尚佛道禅味的空无之境，又追求热烈、奔放、自由、浪漫之美。正是这种包容的美学特质使邛窑彩绘获得了发展空间。“唐代整个陶瓷的普及，使得这个时代陶瓷在艺术风格上既有雍容典雅的大唐风范，器物造型饱满、外突、丰腴；同时，又有多种风格共存，如早期的秀美、工整、质朴，中期的富丽、丰满等。”^[50]在这种审美风尚之下，不仅典雅的青瓷和白瓷能得到世人的喜爱，色彩丰富纹饰生动的邛窑彩绘瓷也成为巴蜀各阶层民众的日常生活用器，尤其在万象更新、气势恢宏的初唐至盛唐时期，邛窑彩绘瓷更以写意大气的风格、寓巧于拙的外观、明艳饱满的色彩而受到民众的喜爱。

但是，从公元618年到公元907年的近300年的时间里，唐代美学并不是从始至终亘古不变的。八年“安史之乱”不仅是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也对社会各个层面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由此也引发了审美风尚的转变。初、盛唐时，胡风的盛行影响了对壮硕、高大、丰腴的女性之美的趣味，繁华富丽、雍容饱满占据审美主流，在这种美学风尚下，邛窑彩绘瓷也得到繁荣发展。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由于北方的战乱和破坏，大批文人贵族被迫南迁，南方文人摒弃胡风，以清淡、细瘦、纤弱为美的审美趣味在中晚唐逐渐占据主流。这一时期唐代文化经历了重要的转型，禅宗思想的影响产生了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隐园林，儒学的复兴产生了韩愈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崇尚自然山水与禅道之境的风气日盛，这对美学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同时，由于茶文化的兴起，品茶论瓷、斗茶斗棋在社会中蔚然成风。陆羽著成的《茶经》是“中国审美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51]，将饮茶上升为一种审美活动，青瓷、白瓷茶具被推崇到极为重要的位置，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邛窑彩绘瓷的发展。因此邛窑彩绘在中唐以后就渐渐减少了。

晚唐五代时期，在邛窑彩绘衰落之后，邛窑装饰的第二个高峰来临——邛三彩在邛窑异军突起。邛三彩是高温玻璃釉的多色釉瓷，胎质精细、造型精致、流光溢彩、艳丽夺目。因其釉质中不含铅，历经千年后依然光彩如新，是邛窑高端精细产品的典范。这种装饰技术在中国古代陶瓷中绝无仅有。邛三彩的出现，有着极为复杂的历史渊源和审美文化背景。

其一，邛三彩的装饰风格源于唐三彩的影响与北方贵族趣味的影响。唐三彩是低温釉陶，主要用作明器；邛三彩是高温釉瓷，用作日常生活器皿。二者本质上属于不同的工艺品类，但装饰风格却极为相似，表现在工艺上，二者均使用了多色釉，形成多色交错、互相浸润、斑驳灿烂的色彩效果。那么，主要产于北方河南巩县的唐三彩与独产于邛窑的邛三彩之间，为何会有如此相似的外观？从二者的产生时间上来看，唐三彩“始见于唐高宗时，开元年间为极盛期”^[52]，多见于北方墓葬，与当时厚葬风气有关，但安史之乱后就衰落了。邛三彩产生和兴盛时间晚于唐三彩，为晚唐五代时期。更进一步分析唐代巴蜀与北方的关系就会发现，这种影响的可能性又是极为充分的。由于巴蜀地区自古以来就农业发达，社会安定，少有战乱，唐代曾有两位皇帝入蜀避难^[53]，大批北方贵族、文人、工匠也纷纷逃难于蜀并长期生活。北方盛极一时的唐三彩成为没落的北方贵族在南方生活中的印象和眷恋，人口的迁徙使得来自北方的审美趣味对日常用器产生了较大影响，也使唐三彩和邛三彩在陶瓷工艺上的交流和装饰风格上的影响成为可能（图4-21）。

图4-21 唐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

其二，邛三彩的兴盛反映了晚唐五代时期独特的巴蜀地域美学。如果说唐三彩的华贵饱满之美，与盛唐的审美文化是同质同趣的，其衰落也与安史之乱后社会转折、审美文化转型有关，那么同样风格华丽的邛三彩为何还能在晚唐五代时期形成生产高峰、并获得使用者欢迎呢？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邛窑所处的巴蜀地区的文化传统和审美风尚，就会发现，其长期的发展与兴盛，又正是与这一时代独特的巴蜀审美文化是一脉相承的。邛三彩与中晚唐时期的主流审美相异，事实上正反映了巴蜀地区审美文化的独特性。（图4-22至图4-25）(www.xing528.com)

如前所述，巴蜀地区自古以来就具有地域上的封闭性和文化上的开放性两大特质。秦汉时期，这里就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54]。历经六朝到隋唐，巴蜀的经济地位在全国名列前茅。中、晚唐时期北方战乱频仍、经济衰退，而长期安定富庶的巴蜀地区依然经济繁荣，成都还获得“扬一益二”的称号。唐以后，在前、后蜀政权的统治下，巴蜀地区继续保持“人物秀丽，土产繁华”的兴盛。“唐宋诗人多入蜀”，中唐以后，大批文人画家相继入蜀避乱，进一步推动了巴蜀地区文化的发展，中国最早的画院即诞生于五代时的成都。邛三彩兴盛的晚唐五代时期，正是蜀中奢侈之风盛行的时代，这种风气弥漫于上自贵族下至平民的各个阶层中。后蜀主孟昶的溺器要用七宝装饰，城市平民盛行游乐，连乡村的“村落闾巷之间，弦管歌声，合筵社会，昼夜相接”^[55]。奢侈消费带来了对瓷器更高的审美需求。邛三彩所使用的胎泥与普通的邛窑青瓷、彩绘瓷有所不同，在制作工艺上也极为讲究。在吸收唐三彩多色釉的表现方式的同时，邛三彩独创了以明黄色作为最主要的釉色、大量采用黄、褐、绿多彩融合的施釉方法，将高温釉瓷从单色发展为多色，器形除了仿制金银器的造型和色泽的日常用器，还有制作精美的水果象生瓷等高档赏玩、摆设用品，这些都是当时巴蜀奢侈生活的表现。五代时邛窑还为当时的统治者烧制贡瓷，王室贵族的趣味同样体现在邛三彩中。因而，作为邛窑高端精细产品代表的邛三彩，无论从造型、装饰还是从制作工艺上看，均直观地反映了晚唐五代时期巴蜀社会奢靡之风和贵族阶层的审美需求对邛窑装饰风格的影响。

图4-22 五代 邛三彩水盂

图4-23 晚唐至五代邛三彩提梁小杯

图4-24 五代 邛三彩净水碗

图4-25 五代邛三彩葫芦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