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提要
(1)群体的领袖
一切群体动物有着服从头领的本能需要·群体领袖的心理·只有他们能够使群众有所信仰并把他们组织起来·领袖的专制·领袖的分类·意志的作用
(2)领袖的动员手段:断言、重复和传染
这些手段的不同作用·相互传染从社会下层向上层蔓延的过程·民众的意见不久就会成为普遍意见
(3)声望
声望的定义和分类·先天的声望和个人声望·不同的实例·声望受到破坏的方式
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了群体的精神构成,我们也明白了能够对他们的头脑产生影响的力量。仍然有待研究的是,这些力量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以及是什么人把它们有效地转变成了实践的力量。
1.群体的领袖
只要有一些生物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会本能地让自己处在一个头领的统治之下。
就人类的群体而言,所谓头领,有时不过是个小头目或扇风点火的人,但即使如此,他的作用也相当重要。他的意志使群体形成意见并取得一致的核心。
领袖最初往往不过是被领导者中的一员。他本人也是被一些观念所迷惑,然后才变成了它的使徒。他对这些观念十分着迷,以至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消失了。在他看来,一切相反的意见都是谬论或迷信。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是罗伯斯庇尔,他对卢梭的哲学观念如醉如痴,在传播它们时竟然采用了宗教法庭的手段。
我们所说的领袖,更有可能是个实干家而非思想家。他们并没有头脑敏锐、深谋远虑的天赋,他们也不可能如此,因为这种品质一般会让人犹疑不决。在那些神经有毛病的、好兴奋的、半癫狂的,即处在疯子边缘的人中间,尤其容易产生这种人物。不管他们坚持的观念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诞,他们的信念是如此坚定,这使得任何理性思维对他们都不起作用。他们对别人的轻藐和保留态度无动于衷,或者这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他们牺牲自己的利益和家庭——牺牲自己的一切。自我保护的本能在他们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孜孜以求的唯一回报就是以身殉职。他们强烈的信仰使他们的话具有极大的说服力。群众总是愿意听从意志坚强的人,而他也知道如何迫使他们接受自己的看法。聚集成群的人会完全丧失自己的意志,本能地转向一个具备他们所没有的品质的人。
各民族从来就不缺领袖,然而,他们并非全都受着那种适合于使徒的强烈信念的激励。这些领袖往往熟悉巧言令色之道,一味追求私利,用取悦于无耻的本能来说服众人。他们利用这种方式可能产生极大的影响,然而这只能奏效于一时。有着狂热的信仰,能够打动群众灵魂的人,像隐士彼得、路德、萨伏那罗拉之流,以及法国大革命中的人物,他们有着强烈的信仰,能够迷醉大众的灵魂,但前提是,他们自己先被某种信条搞得想入非非之后,才能够迷惑别人。这样他们才能够在自己信众的灵魂里唤起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即所谓的信仰,它能让一个人变得完全受自己的梦想奴役。
无论信仰是宗教的、政治的或社会的,也无论这信仰的对象是一本书、一个人或一种观念,信仰的建立永远取决于人群中伟大领袖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非常巨大的影响力。在人类所能支配的一切力量中,信仰的力量最为惊人。《福音》书上说,它有移山填海的力量,一点也不假。使一个人具有信仰,就是让他强大了十倍。重大的历史事件一直是由一些籍籍无名的信徒创造的,他们除了自己赞成的信仰之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传遍全球的伟大宗教,或是从这半球扩张到另一半球的帝国,它们之所以建立,靠的并不是学者或哲学家的帮助,更不是怀疑论者的帮助。
不过,对于以上提到的这些事情,我们所关注的是那些伟大的领袖人物,他们为数甚少,史学家很容易把他们一清点出来。他们构成了一个连续体的顶峰,其上是些权势显赫的主子,下面则是一些出力的人,在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他们不停地向自己同伴的耳朵里灌输着只言片语,慢慢地使其入迷。对于那些话的含义,他们自己也很少理解,但是根据他们的说法,只要将其付诸实行,一定会导致一切希望和梦想的实现。
在每个社会领域,从最高贵者到最低贱者,人只要一脱离孤独状态,立刻便处在某个领袖的影响之下。大多数人,尤其是群众中的大多数人,除了自己的行业之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清楚而合理的想法。领袖的作用就是充当他们的引路人。不过,他也可以被定期出版物所取代,虽然往往效果不佳。这些定期出版物制造有利于群众领袖的舆论,向他们提供现成的套话,使他们不必再为说理操心。
群众领袖握有非常专制的权威,这种专制性当然是他们得到服从的条件。人们经常注意到,他们的权威无须任何后盾,就能轻易使最狂暴的人听命于自己。他们规定工时和工资比例,他们发出罢工命令,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全凭他们一声令下。
如今,由于政府甘心受人怀疑,使自己越来越没有力量,因此这些领袖和鼓动家正日益倾向于攫取政府的位置。这些新主子的暴政带来的结果是,群众在服从他们时,要比服从政府温顺得多。如果因为某种变故,领袖从舞台上消失,群众就会回到当初群龙无首不堪一击的状态。在一次巴黎公共马车雇员的罢工中,两个指挥的领袖一被抓起来,罢工便立刻结束。在群体的灵魂中占上风的,并不是对自由的要求,而是当奴才的欲望。他们是如此倾向于服从,因此不管谁自称是他们的主子,他们都会本能地表示臣服。
这些首领和煽动家可以分成明显不同的两类。一类包括那些充满活力,但只一时拥有坚强意志的人。和他们相比,另一类人更为罕见,他们的意志力更持久。前一种人一身蛮勇,在领导突然决定的暴动、带领群众冒死发难、让新兵一夜之间变成英雄这些事情中,他们特别派得上用场。第一帝国时代的内伊和缪拉就属于这种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加里波第也属于这种人物,他虽一无所长,却是个精力充沛的冒险家,他只带领一小撮人,就能够拿下古老的那不勒斯王国,尽管它受着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的保护。
不过,这类领袖的活力虽是一种应予考虑的力量,它却不能持久,很难延续到使它发挥作用的兴奋事件之后。当这些英雄回到日常生活中时,就像我刚才谈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往往暴露出最惊人的性格弱点。他们虽然能够领导别人,却好像不能在最简单的环境下思考和支配自己的行为。他们是这样一些领袖,在某些条件下,他们本人也受人领导并不断地受到刺激,总是有某个人或观念在指引着他们,有明确划定的行动路线可供他们遵循,不然他们就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而另一类领袖,即那些能够持续保持意志力的人,尽管不那么光彩夺目,其影响力却要大得多。在这类人中,可以找到各种宗教和伟业的真正奠基人,例如圣保罗、哥伦布和德·雷赛布皆是。他们或是聪明,或是心胸狭隘,这都无关紧要——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所具备的持久的意志力,是一种极为罕见、极为强大的品质,它足以征服一切。强大而持久的意志能够成就什么,并不总是能够得到充分的评价。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住它,无论自然、上帝,还是人,都不能。
强大而持久的意志能够造成什么结果,德·雷赛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近的例子。他是一个把世界分成东西两半的人,他所成就的事业,过去3000年里曾有最伟大的统治者徒劳地做过尝试。他后来败在一项类似的事业上,但那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的缘故。包括意志在内的一切事情,都会在衰老面前屈服。
如想说明单凭意志的力量能够完成什么事业,只须仔细想一下与开凿苏伊士运河时必须克服的困难有关的历史记载即可。一位见证人用令人印象深刻的寥寥数语,记录下了这项伟大工程的作者所讲述的整个故事。
日复一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在讲着那个关于运河的惊人故事。他讲述他所战胜的一切、他如何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他遇到的一切反对意见、与他作对的所有联盟。他经历的所有失望、逆境和失败,都没能让他灰心丧气。他追忆英国如何打击他、法国和埃及如何迟疑不决、工程初期法国领事馆如何带头反对他,以及他所遇到的反对的各种情况。有人试图用拒绝供应饮水使他的工人因口渴而逃跑。他还谈到,海军部长和工程师,一切富有经验、受过科学训练并且有责任心的人,全都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的敌人,他们全都站在科学立场上,断定灾难就在眼前,预言它正在逼近,并且计算出它会在某日某时发生,就像预测日蚀一样。
涉及所有这些伟大领袖生平的书,不会包含太多的人名,但是这些名字却同文明史上最重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2.领袖的说服方式:断言、重复和传染
如果想在很短的时间里激发起群体的热情,让他们采取任何性质的行动,比如掠夺宫殿、誓死守卫要塞或阵地,就必须让群体对暗示做出迅速的反应,其中效果最大的就是榜样。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群体应当在事前就有一些环境上的准备,尤其是希望影响他们的人应具备某种品质,对于这种有待于做深入研究的品质,我称之为声望。
但是,当领袖们打算用观念和信念——例如利用现代的各种社会学说一影响群体的头脑时,他们所借助的手段各有不同。其中有三种手段最为重要,也十分明确,即断言法、重复法和传染法。它们的作用有些缓慢,然而一旦生效,却有持久的效果。
做出简洁有力的断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证据,是让某种观念进入群体头脑最可靠的办法之一。一个断言越是简单明了,证据和证明看上去越贫乏,它就越有威力。一切时代的宗教书和各种法典,总是诉诸简单的断言。号召人们起来捍卫某项政治事业的政客、利用广告手段推销产品的商人,全都深知断言的价值。
但是,如果没有不断地重复断言,而且要尽可能措辞不变,它仍不会产生真正的影响。我相信拿破仑曾经说过,极为重要的修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复。得到断言的事情,是通过不断重复才在头脑中生根,并且这种方式最终能够使人把它当作得到证实的真理接受下来。
只要看一看重复对最开明的头脑所发挥的力量,就可以理解它对群体的影响。这种力量是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从长远看,不断重复的说法会进入我们无意识的自我的深层区域,而我们的行为动机正是在这里形成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会忘记谁是那个不断被重复的主张的作者,我们最终会对它深信不疑。广告之所以有令人吃惊的威力,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我们成百上千次读到“某某牌巧克力是最棒的巧克力”,我们就会以为自己听到四面八方都在这样说,最终我们会确信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们成百上千次读到某某牌药粉治好了身患顽症的最知名的人士,那一旦我们患上了类似的疾病,我们终究会忍不住也去试用一下。如果我们总是在同一家报纸上读到张三是个臭名昭著的流氓、李四是最诚实的老实人,我们最终会相信事实就是如此,除非我们再去读一家观点相反、把他们的品质完全颠倒过来的报纸。把断言和重复分开使用,它们各自都具备足够强大的力量相互拼杀一番。
如果一个断言得到了有效的重复,在这种重复中再也不存在异议。就像在一些著名的金融项目中,富豪足以收买所有参与者一样,此时就会形成所谓的流行意见,强大的传染过程于此启动。各种观念、感情、情绪和信念,在群众中都具有病菌一样强大的传染力。这是一种十分自然的现象,因为甚至在聚集成群的动物中,也可以看到这种现象。马厩里有一匹马踢它的饲养员,另一匹马也会起而效尤;几只羊感到惊恐,很快也会蔓延到整个羊群。在聚集成群的人中间,所有情绪也会迅速传染,这解释了恐慌的突发性。头脑混乱就像疯狂一样,它本身也是易于传染的。在自己是疯病专家的医生中间,不时有人会变成疯子,这已是广为人知的事情。当然,最近有人提到一些疯病,例如广场恐怖症,也能由人传染给动物。
每个人都同时处在同一个地点,并不是他们受到传染不可或缺的条件。有些事件能让所有的头脑产生一种独特的倾向以及一种群体所特有的性格,在这种事件的影响下,相距遥远的人也能感受到传染的力量。当人们在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受到了我前面研究过的一些间接因素的影响时,情况尤其如此。这方面的一个事例是1848年的革命运动,它在巴黎爆发后,便迅速传遍大半个欧洲,使一些王权摇摇欲坠。(www.xing528.com)
很多影响要归因于模仿,其实这不过是传染造成的结果。我在另一本著作中对它的影响已经做过说明,因此这里我只想提一段15年前我就这一问题说过的话。下面引述的观点已由另一些作者在最近的出版物中做了进一步的阐发。
人就像动物一样有着模仿的天性。模仿对他来说是必然的,因为模仿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正是因为这种必然性,才使所谓时尚的力量如此强大。无论是意见、观念、文学作品,还是服装,有几个人有足够的勇气与时尚作对?支配着大众的是榜样,不是论证。每个时期都有少数个人同其他人作对并受到无意识的群众的模仿,但是这些有个性的人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地反对公认的观念。他们要是这样做的话,会使模仿他们变得过于困难,他们的影响也就无从谈起。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过于超前于自己时代的人,一般不会对它产生影响。这是因为两者过于界限分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欧洲人的文明尽管优点多多,他们对东方民族却只有微不足道的影响,因为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从长远来看,历史与模仿的双重作用会使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的所有人产生影响,使得他们具备相似性,甚至那些好像坚决不受这种双重影响的人,比如哲学家、博学之士和文人,他们的思想和艺术风格也会惊人地相似。根据这些相似性,我们便能判断出他们属于哪个时代。我们没有必要同一个人做长时间的交谈,因为根据这种相似性我们就能基本判断一个人读过什么书、他有什么样的消遣习惯、他的生活环境如何,等等。
传染的威力甚大,它不但能迫使个人接受某些意见,而且能让他接受一些感情模式。历史上的一些著作会在某个时期受到蔑视,比如《唐豪塞》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传染在作祟。同样因为传染的作用,几年后,那些曾经持批评态度的人,又突然对它大加赞赏。
群体的意见和信念尤其会传染,但绝不会因为推理而得到普及。目前流行于工人阶级中的学说,是他们在公共场所学到的,这是断言、重复和传染的成果。当然,每个时代创立的群众信仰的方式,也大都如出一徹。
应当指出,与我前面提到的情况相似,传染在作用于广大民众之后,也会扩散到社会的上层。今天我们看到,社会主义信条就出现了这种现象,它正在被那些会成为它首批牺牲者的人所接受。传染的威力是如此巨大,在它的作用下,甚至个人利益的意识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根据这些,我们便可以得出一个事实:不管是什么样的观念,只要得到民众的认同,最终都会以其强大的力量在社会的最上层扎根。这种力量是极其强大的,坚不可摧,即使获胜的那种意见是显而易见荒谬的也没有关系。社会下层对社会上层的这种反作用是个更为奇特的现象,因为群众的信念多多少少总是起源于一种更高深的观念,而它在自己的诞生地往往一直没有什么影响。领袖和鼓动家被这种更高深的观念征服以后,就会把它取为己用,对它进行歪曲,组织起使它再次受到歪曲的宗派,然后在群众中加以传播,而他们会使这个篡改过程更上一层楼。观念变成大众的真理,它就会回到自己的发源地,对一个民族的上层产生影响。纵观历史,好像是智力在塑造着世界的命运,但这种作用十分间接。通过我所描述的过程,当哲学家的思想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最终战胜群众,获得胜利,而提出观念的先哲们早已化为尘土。
3.声望
利用断言、重复和传染进行普及的观念,因环境而获得了巨大的威力,这时它们就会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即所谓的声望。
世界上不管什么样的统治力量,无论它是观念还是人,其权力得到加强,主要都是利用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它的名称就是“声望”。每个人都了解这个词的含义,但是其用法却十分不同,因此不易作出定义。声望所涉及到的感情,既可以是赞赏,也可能是畏惧。有时这些感情是它的基础,但是没有它也完全能够存在。最大的声望归死人所有,即那些我们不再惧怕的人,例如亚历山大、凯撒、穆罕默德和佛祖。此外还有一些我们并不赞赏的虚构的存在——印度地下神庙中那些可怕的神灵,但是它们因为具有声望而让我们害怕。
在现实中,声望是某个人、某本著作或某种观念对我们头脑的支配力。这种支配会完全麻痹我们的批判能力,让我们心中充满惊奇和敬畏。这种感觉就像所有感情一样难以理解,不过它好像与魅力人物所引起的幻觉没有什么不同。声望是一切权力的主因。不管神仙、国王还是美女,缺了它一概没戏。
形形色色的声望总括起来可以分为两大类:先天的声望和个人声望。先天的声望来自称号、财富和名誉。它可以独立于个人的声望。相反,个人声望基本上为一个人所特有,它可以和名誉、荣耀、财富共存,或由此得到加强,不过没有这些东西,它也完全能够存在。
先天的或人为的声望更为常见。一个人占据着某种位置、拥有一定的财富或头衔,仅仅这些事实,就能使他享有声望,不管
他本人多么没有价值。一身戎装的士兵、身着法袍的法官,总会令人肃然起敬。帕斯卡尔则正确地指出,法袍和假发是法官必不可少的行头。没了这些东西,他们的权威就会损失一半。即使是最狂放不羁的人,王公爵爷的头衔对他也多少总会有所触动。因为拥有这种头衔会使得讹诈商业人士变得冠冕堂皇和轻而易举。
以上所说的这种声望,是由人来体现的,在这些声望之外,还有一些声望体现在各种意见、文学和艺术作品等事物中。后者的声望往往只是长年累月重复的结果。历史,尤其是文学和艺术的历史,不过就是在不断地重复一些判断。谁也不想证实这些判断,每个人最后都会重复他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直到出现一些再没人敢于说三道四的称号和事物。对于一个现代读者来说,研读荷马肯定是极令人生厌的事,然而谁敢这么说?帕特农神庙按其现存的状态,不过是一堆非常没有意思的破败废墟,但是历史赋予了它巨大的声望使它看起来不是那个样子,它因此找回了曾经失去的价值。
声望的特点就是阻止我们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让我们的判断力彻底麻木。群众就像个人一样,总是需要对一切事情有现成的意见。这些意见的普遍性与它们是对是错全无关系,它们只受制于声望而已。
现在我来谈谈个人的声望。它的性质完全不同于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人为的或先天的声望。这是一种与一切头衔和权力无关的品质,而且只为极少数人所具备,它能使他们对自己周围的人施以真正神奇的幻术,即使这些人与他们有着平等的社会地位,而且他们也不具备任何平常的统治手段。他们强迫周围的人接受他们的思想与感情,众人对他的服从,就像吃人毫不费力的动物服从驯兽师一般。
伟大的群众领袖,如佛祖、耶稣、穆罕默德、圣女贞德和拿破仑,都享有这种极高的声望,他们所取得的地位也同这种声望特别有关。各路神仙、英雄豪杰和各种教义,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大行其道,都是因为各有其深入人心的力量。当然,对他(它)们是不能探讨的,只要一探讨,他(它)们便烟消云散。
我提到的这些人在成名之前,早就具备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种力量他们也不可能成名。比如说,达到荣耀顶峰时的拿破仑,仅仅因为他的权力这一事实,就享有巨大的声望,但是在他没有这种权力,仍然籍籍无名时,他就已经部分地具备了这种声望。当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时,多亏了那些有权势者要保护自己,他被派去指挥意大利的军队。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群愤怒的将军中间,他们一心要给这个总督派来的年轻外来户一点颜色瞧瞧。从一开始,从第一次会面时起,他没有借助于任何语言、姿态或威胁,他们一看到这个就要变成大人物的人,就被他征服了。泰纳利用当时的回忆录,对这次会面做了引人入胜的说明。
在军队中,有一个叫奥热罗的将军蛮横霸道,是个十足的武夫。他很为自己的高大身材和彪悍扬扬自得,并对拿破仑很不服气。他带着一肚子的怒火来到军营,对巴黎派来的那个暴发户嗤之以鼻。在前来军营前,他早已风闻此人是何等强大之类的话,但他对这些说法不屑一顾,准备采用沉默的方式应对。拿破仑是巴拉斯的宠儿,因为参与镇压旺代事件而得到将军头衔。他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每天打架斗殴,并不好好学习,因此什么成绩都没有,而且相貌不佳,却怀着当数学家和梦想家的想法。
他们被带来了,波拿巴让他们等在外边。他终于佩带着自己的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带上帽子,说明了他所采取的措施,下达命令,然后让他们离开。奥热罗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出门后他才重新找回了自信,让自己能够像通常那样骂骂咧咧地说话。他同意马塞纳的看法,这个小个子魔鬼将军让他感到敬畏,他无法理解那种一下子就把他压倒的气势。
拿破仑成为大人物后,他的声望与他的荣耀同步增长,至少在他的追随者眼里,他和神灵的声望已不相上下。旺达姆将军,一个粗汉、大革命时代的典型军人,甚至比奥热罗更粗野,1815年,在与阿纳诺元帅一起登上杜伊勒利宫的楼梯时,他对元帅谈到了拿破仑:“那个魔鬼般的人物对我施用的幻术,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何如此厉害。一看到他,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禁不住打颤。他简直能够让我钻进针眼,投身火海。”
拿破仑对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能产生这种神奇的影响。达武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名将军,在谈到马雷和他本人的奉献精神时说:“如果皇帝对我们说,‘去,毁灭巴黎,不让一个人活着或跑掉,这对于我的政策至关重要’,我相信马雷是会为他保密的。不过,他还不至于顽固到不顾家人的死活,所以会事先告知家人让他们离开这座城市。而我却不会这样做。因为我担心一旦泄露真情,后果会不堪设想,所以会留下妻儿不管不顾。”
对于这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怕力量,我们必须铭记于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理解拿破仑从厄尔巴岛返回法国的壮举一他完全成为了孤家寡人,整个法国都为他的暴政感到厌倦,然而他的魔力却闪电般地又征服了这个国家。有些将军本来信誓旦旦,要阻止他执政,而且发誓一定要将这个使命执行到底。谁知道拿破仑只是看了一眼,他们就屈服于那种神奇的力量了。
英国将军沃斯理写道:“拿破仑,一个来自他的王国厄尔巴岛的逃犯,几乎是孤身一人在法国登陆,几周之内便把合法国王统治下的法国权力组织统统推翻。想证明一个人的权势,还有比这更惊人的方式吗?在他的这场最后战役中,从头至尾,他对同盟国又施加了多么惊人的权势!他们让他牵着鼻子走,他差一点就打败他们!”
他的声望长于他的寿命,而且有增无减。他的声望让他的一个籍籍无名的侄子变成了皇帝。直到今天他的传奇故事仍然不绝不错,我所谈的都是声望的一些极不寻常的例子。但是为了了解那些伟大的宗教、伟大的学说和伟大的帝国的起源,提提这些事例是有好处的。没有这种声望对群众的影响,这些发展就会成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声望并不是完全以个人的权势、军事业绩或宗教敬畏为基础。它可以有较为平庸的来源,其力量也相当可观。我们这个世纪便提供了若干实例。能够让后人世代不忘的最惊人的事例之一,是那个把大陆一分为二,改变了地球面貌和通商关系的著名人物的故事。他完成了自己的壮举,是因为他有强大的意志,也因为他能让自己周围的人着迷。为了克服他遇到的无数反对,他只让自己的表现说话。他言语简洁,他的魅力可以化敌为友。英国人反对他的计划尤其卖力,但是他一出现在英国,就把所有选票都争取到了自己一边;晚年他路过南安普顿时,一路上教堂钟声不断;如今又有一场运动在英国展开,要为他树立一座塑像。
征服了必须征服的一切一人和事、沼泽、岩石、沙地一之后,他不再相信还有什么事情能挡住他,他想在巴拿马再挖一条苏伊士运河。他按老办法着手这项工程,但是他已上了年纪。此外,虽有移山填海的信念,如果那山过于高大,也是没办法移动的。山会进行抵抗,后来发生的灾难,也抹去了这位英雄身上耀眼的光环。他的一生说明了声望如何出现,也说明了它如何消失。在成就了足以同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媲美的业绩之后,他却被自己家乡的官僚打入最下贱的罪犯之流。他去世时没人留意,灵柩经过处,是一群无动于衷的民众。只有外国政府像对待历史上每个最伟大的人一样,怀着敬意对他表示纪念。
上面提到的这些事仍然属于极端的例子。要想对声望的心理学有细致的认识,把它们置于一系列事例中的极端是必要的。这个系列的一端是宗教和帝国的创立者,另一端则是用一项新帽子或一件新服饰向邻居炫耀的人。
在这一系列事例的两极之间,文明中的各种不同因素——科学、艺术、文学等所导致的一切不同形式的声望,都有一席之地,并且可以看到,声望是说服群众的一个基本因素。享有声望的人、观念或物品,会在传染的作用下,立刻受到人们自觉不自觉的模仿,使整整一代人接受某些感情或表达思想的模式。进一步说,这种模仿通常是不自觉的,这解释了它的彻底性这一事实。临摹某些原始人的单调色彩和僵硬姿态的现代画家,很少能够比他们灵感的来源更有生命力。他们相信自己的真诚,但若是没有哪个杰出的大师复活了这种艺术形式,人们便会一直只看到他们幼稚低级的一面。那些模仿另一位著名大师的艺术家,在他们的画布上涂满了紫罗兰色的暗影,但是他们在自然界并没有看到比50年前更多的紫罗兰。他们是受了另一位画家的个性和特殊印象的影响,即受到了他的“暗示”,而这位画家尽管古怪,却成功地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在文明的所有因素中,都可以举出类似的例子。
由以上论述可知,声望的产生与多种因素有关,而其中成功永远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只要一个人是成功者,只要这个观念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那么他就会因为成功而不再受到人们的怀疑。成功是通向声望的主要台阶,其证据就是成功一旦消失,声望几乎也总是随之消失。昨天受群众拥戴的英雄一旦失败,今天就会受到侮辱。当然,声望越高,反应也会越强烈。在这种情况下,群众会把陌路英雄视为自己的同类,为自己曾向一个已不复存在的权威低头哈腰而进行报复。当年罗伯斯庇尔把自己的同伙和大量的人处死时,他享有巨大的声望。当几张选票的转移剥夺了他的权力时,他便立刻失去了声望,群众齐声咒骂着把他送上了断头台,正像不久前对待他的牺牲品一样。信徒们总是穷凶极恶地打碎他们以前神灵的塑像。
缺少成功的声望,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消失。不过它也可以在探讨中受到磨蚀,只是时间要更长一些。不管怎么说,探讨的力量是极为可靠的。当声望成为问题时,便不再是声望。能够长期保持声望的神与人,对探讨都毫不宽容。因为只有与分析探讨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长久地保持群体对他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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