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发生过影响,或至今还在不断要读的书,对普通读者来说,大多太过专门了。专业研究者眼中的专业书,就像工人手中的工具,有时也很难区分出哪些更重要、哪些不太重要。况且,专业书对普通读者意义不大,而读该专业的学生,老师也都会开列,不必在报纸上求得这些知识。谈一下引起我读书或走向专业之路的兴趣的书,或许更有意义。丁肇中一次在北大讲演,学生问他,应具有怎样的素质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物理学家;他略作沉吟,说“兴趣”。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无论做什么事,兴趣最重要;读书,尤其如此。
我读初中的时期,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从别的学校退休而被我们子弟学校聘来的老教师王振业。他那时大概已有七十岁上下了,讲课慢条斯理,极有趣。讲《史记·陈胜吴广列传》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用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俗语,同学们在一片笑声中理解了这句话。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他为人极和蔼,从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动辄便训斥甚至谩骂学生(刚从某中专毕业来校教我们化学的科任老师,张口闭口,指着同学说“你们这群猪”)。课余,我常到与学校一墙之隔的他的单身宿舍去玩,见他桌子上摊着《泽州府志》,竖着排印,很是奇怪。还见过他摊开念的中华书局版孟森《明清史讲义》和影印的《说文解字》。一次在县城新华书店,遇到他桌子上摆的那本《说文解字》,便买了下来。当然,是读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但总向同学炫耀自己能认识有限的几个繁体字。
刚进大学,专业课开的很少,主要是外语、政治;算的上专业课的,是中国现代史。之所以要倒着教,是系里觉得我们一上来就学古代史,会听不懂、跟不上——至少要过古汉语和繁体字的关。这样一来,我对专业是两眼一抹黑,不知该读些什么书。第二学期,在学校的新华书店遇到吴小如、吴同宾编撰的《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中华书局,1985),就买了回来。此后,不断胡翻,对一些文史工具书及其使用方法才多少有了些了解。后来开了中国古代史,沙知老师讲隋唐史时,时常请益,才开始慢慢购置一些专业书,《书目答问补正》(上海古籍,1983)就是这个时候买的。同时,沙师还推荐了更实用的陈高华、陈智超等编撰的《中国古代史史料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日后的购书、翻书,基本就是以这三部书为线索。
刚入学,要巩固专业思想,同时老师还提醒我们,如果对古代史有兴趣,就必须过古文关。如何过一关呢?一次教我们近代史的老师到宿舍聊天,谈到这一点,他建议我们读《左传》。当时杨伯俊的《春秋左传注》在北京一度脱销;我是在一个寒假到太原转乘时,在当地新华书店购得的。大学期间,从头到尾读过的古籍,一是这本《春秋左传注》,二是《资治通鉴》。沙老师建议通读《通鉴》;我问怎么读,他说像读小说那样,一字不落读,要作札记。可惜,我没有作过一篇札记,因为看不出问题,不会作。我们的中国古代史课是分段上的,是断代史的拼合。沙老师教隋唐史,建议我们在上各断代时,要将该断代正史的《食货志》和《百官志》读一读,《地理志》要翻一翻。我倒是按他的要求这么做了,但并没有真正读懂。大学毕业的学位论文也没能自己找到题目,还是沙老师命题作文的。
上隋唐史课时,认真读过两本专业论著,即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1982)。这两本书,读得实在费劲。沙老师极推崇陈寅恪;作为还未入门的学子,就更加崇拜。大三作学年论文,文体全学陈氏。当然,这是买椟还珠,只学会了形式,学了皮毛,没有能学到他分析问题的眼光。胡适就曾批评说,陈寅恪不会写文章。跟胡适比,他写文章的技巧确实要差一些。现在分析魏晋南北朝向隋唐的发展,分析隋及唐前期政治史的发展,仍然用的是陈氏的框架,虽然岑仲勉等先生一再驳斥。学术研究,破而不立,则破就不能真破。陈氏的理解和解说,确有不妥之处,但在新的解说、新的框架建立以前,仍然得用他的这套来讲。
读文史,离不开目录学。历史系何聪老师开过史部目录学的课,她还给学生发过自己编的油印的教学参考资料。现在能开这类课的历史系,大概也不会很多吧。她曾经给邓广铭先生作助手,编过宋人文集的目录。我对目录学的兴趣和知识,就是从她的课上得来的。多年以后,她远游海外,还托她在人大工作的女儿将她多年使用的余嘉锡《四库提要辨正》(科学出版社,1958)赐赠与我。《书目答问》是属于开书单性质的,所谓“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这对我们了解中国古代典籍的基本面貌,非常有用。要作更全面的了解,就是《四库总目提要》,不仅有书的目录,还有各书的作者概况、内容的提要和价值的评定。对读中国古代史的学生来说,更实用的,是《中国古代史史料学》。这是各断代的专家编写的,介绍了各断代的主要史料及其史料价值,极便初学。当然,就目录学而言,姚名达的《中国目录学史》(商务印书馆,1957)、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商务,1957)是入门的必读书,而进一步的深入研究,要则反复研读余嘉锡的《古书通例》和《目录学发微》。无论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哪个断代、哪个问题,都离不开典籍;这些目录、提要性以及研究论著,就是根。
《历史文选》是历史系的基础课和必修课,但大家普遍极不重视。讲这门课的是王德元老师。那时他近六十岁了吧,略带口音,慢条斯理,很有点像那时的一部电影《女大学生宿舍》里讲《诗经》的那位老师的样子。我比较爱听。有关文字学方面的工具书,大路货如《康熙字典》、较专门如《词诠》《经传释词》等,都是从他的课上听来去买的。我对文字学完全没有入门,但却很喜欢读有关文字考释的书,如杨树达的《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直到现在也是我的消遣读物,虽然我并不知道他讲得对还是不对。(www.xing528.com)
大学读过一篇最令人心潮澎湃的书,是沙老师推荐的顾颉刚《古史辨自序》,印在上海古籍刚刚重印的《古史辨》第一册上。前不久中华书局影印了《自序》的稿本。有人感慨现在人写的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远不及前人。我想,读了顾氏的《自序》就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篇《自序》能唤起年轻人学习、研究历史的激情,最适合用作巩固专业思想之用,可惜推荐者并不多。
迄今我读过的历史普及读物,是林汉达编写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这是上初中时读的。家里怎么会有这个书,全无印象。直到现在,还能想起其中的几个故事,还能记起书中的插图。那时,小伙伴中有读《上下五千年》的,我也仿佛借着读过几页,但没能读下去,总觉得跟教科书差不多。
二○一三年八月四日
原刊《南方周末》2019-5-16C24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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