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孟老师是如何接受《隋书》的点校修订任务的?能不能谈谈这个经过?
对于二十四史点校本的点校修订工作,中华书局一个总的原则是,原来点校本由哪个单位承担,此次修订仍然尽可能请哪个单位来继续承担。这样,工作有连续性,知识产权方面的问题也容易解决吧。《隋书》原来是由汪绍楹先生点校的,初稿完成后,汪先生不幸过世,阴法鲁先生作了覆校和改定。汪绍楹先生的生平,我们知道得很少,只知道解放后他在中华书局承担古籍整理的工作,像《太平广记》《艺文类聚》,就都是由他整理的。阴先生曾经在科学院历史所工作,后来到了北大中文系工作。中华书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继续承担《隋书》的点校修订工作。吴玉贵先生原本是点校工作的审订委员,听到这个情况后,就承担了这一工作。承他提携,叫我也参加了进来,帮他做些工作。于是,我就跟着吴老师,一起做了近十年。
2.可以描述一下您和吴玉贵先生的友谊吗?
我是1994年毕业分配到历史所工作的。我进的是社会史研究室,就是吴老师所在的研究室。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共事。后来他出面组建我们所的“历史文献与史学史研究室”,我又跟着他到了这个室。后来院里强调研究马克思主义,每个所都要设这样的研究室,我们这个室就改名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室,把“历史文献”给抠掉了。他长我十岁,是前辈。我在历史所,他给我的关照和提携最多。我常说,人跟人,跟狗跟狗一样,味对,才行。我们俩人的性格,反差其实挺大的,但是,味对。他开始挺烦我(现在仍有朋友拿这事逗我们),后来就很包容我了。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大盆扣小盆”,就是长者会容忍后生。吴老师很容忍我。人跟人能成为朋友,不是说对方没有缺点了,是人,就有缺点;而是说,对方的缺点,你可以接受了可以容忍了。有些人,单个看,都是挺好的人;但两个挺好的人,也许一辈子成不了朋友。我想,这就是味不对,彼此不能接受对方的缺点。我是一个很招人讨厌的人,嘴不好,好发议论,好品评人,总是挑别人的毛病,事儿特多。我虽然经常吹,讨厌我的人,人未必就讨厌;但我讨厌的人,都特招人讨厌,迄今尚无例外,但实际上,我才是挺讨厌的一个人。哈哈哈。吴老师长我十岁,在学术上,是前辈;在生活中,是老大哥。我这个人,有“老人缘”,比较容易招老人喜欢。
3.在十年的工作上,吴老师有没有帮助到您的地方,或者在这个过程中在学术上启发引领您?
在工作中,吴老师对我帮助和提携当然非常多。在承担这项工作之前,他就已经做过文献整理和研究的工作,先后完成出版了《唐书辑校》《突厥第二汗国汉文史料编年辑考》。对历史文献整理非常有心得。我参加《隋书》点校工作以前,完全没有实际做过古籍整理的工作。在实际的点校工作中,承他指点了很多。如果没有他承担这项工作,并且叫上我一起参加,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参与像廿四史这样重要的基础的典籍整理工作。
4.你们在修订过程中,有意见相左的地方怎么办?有没有具体事例?
一人一个脑袋,一人一个想法。有不同意见,很正常。意见不一样,就沟通啊,反复说嘛。说得多了,相互影响,就自然往一起凑了,意见就渐趋一致了。我觉得,没有实质性的冲突吧。再说,中华书局有“修订办”,他们还聘请有专家,开了无数次会。还能有什么问题,经过这样充分的交流、沟通,仍旧是解决不了的呢,是吧。不可能。
5.除了您二位之外,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比如组织学生做相关工作,以此来培养新人。年轻人愿意做古籍修订工作吗?
我们是研究所,招学生很少。让哪位研究人员招个学生,大概是领导的关怀吧。吴老师也是只招过一个硕士、一个博士,就退休了。“培养新人”,好像也不是我们俩考虑的事情,我们好像也缺乏这样的责任感。我们没那么重要。呵呵。年轻人愿意不愿意做古籍整理,我们还真是不太知道,因为接触年轻人比较少。我们接触多的,不是跟我们一样老的人,就是比我们还老的人。
6.我听到荣新江老师说您是个“闲人”,您自己怎样看待这句话?
“闲人”是西北话,大概是指那些没有承担很多社会工作的人吧。我是无职、无衔、无课题、无活动;“闲人”,可谓知我者言。刚参加工作时,曾经跟着朋友,一起申请过国家社科基金的青年项目,但没被核准。此后就一直没再申请过国家项目。社会工作,我也几乎没有。我最辉煌的经历,就是当过一届两年的唐史学会理事,还是顶我们单位一位老前辈的缺。事情少,就闲嘛,就有时间做这种熬时间的工作。点校,就是磨,一遍遍磨,就是熬时间。熬得久了,磨得多了,就完成了。闲人最适合做这种事。
7.最近半年您怎么都不大发微博了?
被禁言了。新浪微秘通知我,“禁言永久”。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被禁言。后来,又注册了一个小号,仍旧是实名。人长了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总得说几句吧。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总是怕人说话。
8.请问您平时的作息是怎样的?揽下这项工作之后,如果有压力的话,如何纾解压力?
平常大概睡得比较晚,起得也比较晚。我们不坐班,我又是闲人,时间支配比较自由。校勘工作,还是修订,以前有基础,我们又不是白手起家,所以,没什么压力。就是要有耐心。好像有什么人说过,说一件工作,你投入一万个小时、还是一万五千个小时,你就能成为专家。有兴趣,能耐烦,一遍遍校、一遍遍磨,总能完成。校书的工作,一个字一个字对,一天就能看那么多,想快,也快不了。《隋书》是倒数第二部跟中华书局签约的,但《隋书》点校修订本的出版,是第八部。我们是“提前”完成任务,能有啥压力。最多,就是在某个阶段,工作比较紧张,比如最后的定稿,不能像平常那样,可以磨磨叽叽、慢慢来,要按时集中把问题解决掉。
9.您这十年修订工作的时间规划是怎样的,平时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对您而言,这个工作有没有枯燥的地方?
古代史研究,因为没什么用,所以没有多少硬性的任务。不像人家研究两弹一星,或者涉及国计民生的学科,没人家那些项目,国家就完了。我们没这个问题。所以,可以比较从容地规划自己的研究工作。吃饱睡醒,就是这点事。不是对这个书,就是对那个书。这十年,除了应付“创新工程”的考核,我主要就是做这项工作,对《隋书》了。
对书、校勘,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工作。我虽然没有实际做过,但并不陌生。所以有思想准备。平常读书,也难免需要核查、比对,所以并不觉得枯燥。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有兴趣,就觉得有意思。没兴趣,就会很枯燥。我有兴趣,而且是我主动要求参与这项工作的,所以,烦躁,倒是有;枯燥,好像还不太强烈。兴趣最重要。
10.工作期间,您是如何与中华书局的人沟通的?(www.xing528.com)
我在出版座谈会上说,我自从进大学、进了历史系,读得最多的书,就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书。我说我是看着中华的书一天天变老的。有朋友打趣说我不会说话,难道就没看上海古籍的书?当然是看的了。当时确实也有不少是“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的书,但书脊上印的也是“中华书局”。在那个场合,就是那么一说。学中国文史专业,解放后,还真是中华出的书比较多。所以,跟中华书局有感情,虽然跟中华书局工作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后来,认识了徐总,总是给人提意见。承担这项工作以后,认识中华的人就更多了,大家成了朋友。最重要的是,中华书局古籍编辑的业务能力都很强,并不是外行。他们站在编辑、出版的角度,能给我们提很多我们意识不到的问题。所以,沟通,没有问题。在工作中,吴老师也反复强调,这项工作是中华书局的委托项目,说白点,就是人家雇我们给人家干活,就是短工嘛。我们得听东家的,是吧。不能说,你雇个小时工,最后是什么事你都得听小时工的。那哪行,是吧。
11.您如何理解校书工作是一件 “为古人做嫁衣、为后人做嫁衣”的事情这句话?
这事,我没想过。我既不为古人,也不是为后人,是为我自己。自己有机会做,又喜欢做,就做了。我常说,像古代史这样的研究工作,其实不是给别人做,是给自己做。自己做得多,是自己的;做得好,也是自己的,跟别人没关系。在《隋书》点校修订的过程中,我们倒是一直努力想做得好一些。当然,正如吴老师在接受《上海书评》的访谈中说的,我们的态度是端正的,也是尽了力的,但态度好、尽了力,并不等于水平就高、做得就到位了。我们希望这项工作能做得好一点,不然,一把年纪了,在学界也混到快退休了,老叫人挑错、叫人批评,脸上也挂不住啊,是吧。吴老师总批评我,凡事,首先就是想到自己。这个批评很对。比如这个工作做得不好,影响了销路,我不想;我就想自己面子过得去才行。年纪越大,体面越重要。
12.有人认为,古籍整理工作很简单,不过是校对文字,标点注解翻译,初通古文就能从事。您有没有遇到过这种误解?对于古籍整理工作还存在哪些误解?
我平时接触的,都是同行,不大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再说,人家即使有这样的想法,大家都是朋友,也不会当我们的面直接这么说,是吧。除非就是想要专门恶心我们。至于是不是有人对古籍整理有误解,也许有吧,但我不太关心。历史专业本来就是一个让人觉得没什么用的专业,我也觉得没什么用。他们对古籍整理有没有误解,跟我没关系啊,我工资又不是他们给我发,所以我不大关心。如果说他们一误解,我工资就少了,那我就得好好跟他们解释解释、理论理论了。
13.比较需要专业知识的“志”的修订,您或吴玉贵老师,有遇到哪些困难?请教过哪些专家?
中华书局聘请的有相关专家,都是学有专长的学者。他们会读他们专门研究的那部分内容,把读后的意见,交中华书局,修订办再转给我们。我们根据我们版本校的情况,来决定哪些采纳他们的意见。工作完成,修订办又会把稿件给相关专家审读,提出意见,供我们参考。所以,虽然修订主持署的是吴老师和我,其实,这里有好多人的心血。
14.这次是否是严格地执行了“底本校勘”,有没有例外?有没有少量的“理校”?
我们这次工作,就是针对上一次工作的不足,进行弥补。最大的不足,就是上次的“择善而从”。这是“文革”期间,反对烦琐考证,把校勘这一学术工作,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没人敢反对,所以明知不对,也无可奈何。我们这次修订,最主要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绝对做到了“改必出校”,没有例外。至于理校,几乎没有;即使有,我们也出了校勘记,作了说明和交待。我们的工作,就是通过校勘,给学术界提供一个可靠、得用的本子,为大家研究历史提供些方便。他校,我们也是从版本校的角度来进行的。比如,我们用《册府元龟》,是认为编《册府元龟》时看到的是北宋时的《隋书》;引《资治通鉴》,是说司马光等人看到那个版本的《隋书》;说《北史·隋本纪》主要抄的是《隋书·本纪》,那也说唐初人编《北史》时所看到的《隋书》。我们一直努力要把“他校”转化成“版本校”,以保证我们校的是《隋书》这部书。如果把记载同一件事的不同的书拿来校,那就把书校乱了,“校书而书亡”了。所谓理校,貌似很高明,有见识,其实要不得。不要说理校,我们觉得“本校”“他校”这样的提法,都容易引起误解,引起校勘的混乱。我不太主张用这样的概念,但我太笨,归纳、提炼水平太低,也没想出更好的概念或提法,只好跟着这么用,但我觉得,要警惕,不要胡校。
15.您之前提到多年没有申请国家项目、没有社会活动,对于单位“一年一篇核心期刊论文”的考核,也勉强“应付”。为什么和其他忙碌的学者选择了不一样的路径?
不是不申请,是申请不上。我刚参加工作时申请过,被拒了。后来马齿日长,就不想申请了。严格说,不是“不想”,是“不敢”。这把年纪了,被拒,太难看了。实际这是逃避。至于活动,我也想参加,没人叫我啊。我有个同学,叫我去作个讲演,看我什么衔都没有,他都替我难过。贴个通知,白丁一个,领导也会问他,“你这是请的什么人啊”,没名没分,一看就是循私情、走后门。哈哈哈……说正经的,有的学者,东西有分量,影响很大,本来是可以活得很热闹的,但自己选择了过寂静的生活。我是不得已,没人理,只好悄悄在家呆着了。
16.现在似乎古籍整理逐渐成为热潮,整理本出版的速度和数量都比较大,您怎么看这一现象?
有人愿意整理,出版社现在效益可能也好一些了,愿意出这些书,这是好事。至于质量,其实各行各业都有所谓质量问题。这个情况,我觉得还是让学术界来解决,就是通过书评、通过批评、通过挑错,来提高质量、保证质量。除了这个,大概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吧。咱也不能不许人家整理,也不能行政命令不许人家出版,是吧。顺其自然吧。
17.在修订的过程中有没有衍生出其他学术研究?
好像还真没有“衍生品”。在校书的时候,大概有点像庖丁解牛,我们注意到的,是一个一个的字。注意力其实不在内容。如果要深入研究内容,研究历史,那恐怕是另一码事,得再细细读书、慢慢思考,才行。当然,通过校书,我们对这部“书”本身如编纂、流传,相关的书与书之间的关系等有了更多更真切的了解。
18.这个项目之后,你有其他什么研究计划?
研究计划,好像也谈不上。我们还有考核呢,一年发表一篇核心期刊,是清零式的考核。比如,我今发表了两篇、明年没有,那就不行,就得退出我们院的“创新工程”。像《隋书》点校修订本,是今年出版的吧,不算核心,不能算我完成了今年的考核。我们做了近十年,但不抵我们在本院规定的核心期刊中发表一篇三五千字的文章。所以,我应付这个考核,已经疲于奔命了,哪还想什么研究计划。我的“计划”,就是一年发一篇核心,完成考核。
19.您退休后,最想做什么?
我除了发议论、骂人,就一无所长了。退休了,大概也只能是看看书、发发微博吧。别的不会干啊。百无一用,给家庭贡献约为零,给社会贡献,也约为零,就是自己乐了。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比较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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