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世纪八十年代传统文化热之后,近年又掀起了国学热。各校纷纷成立国学院,教育界和学术界也有不少人呼吁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立国学学科,本科招生。还有不少人将提倡国学与文化自信联系到了一起。但什么是国学?能不能成为一门学科?提倡国学是否能够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呢?本文拟谈一些粗浅的看法,抛砖引玉,请大家指正。
一、何谓“国学”?
什么是“国学”?国学之“国”指的是什么呢?只是指汉语作载体的文化吗?《隋书·经籍志一》:“魏氏迁洛,未达华语,孝文帝命侯伏侯可悉陵,以夷言译孝经之旨,教于国人,谓之国语孝经。”国语,指的是鲜卑语。无独有偶,满族入关,也将满语称为国语。可见,“国”是一个相对概念。今天的中国,虽以汉语言文化为主体,但也包括了多民族的多种语言和文化。用“国学”只指称汉语言文化,显然是不妥当的。如果包括了蒙语、满语、藏语、维语等等为载体的文化,那么“国学”这个大“集合”里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它是一个有机的体系吗?会不会成为一个撇开自然科学之外的一个集合体呢?受外来影响而成为我们文化一部分的那些内容,我们该怎么看呢?照此逻辑,那是不是各国都有自己的“国学”,如(英)国学、(德)国学、(美)国学、(意大利)国学?(俄)国学呢?从知识体系上说,我们该怎么建立人类的知识之树呢?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我这篇小文所能解决的。我只是想说明,所谓“国学”,实际是一个通俗的称谓,并不是一个精确的学术性的名词。1922年,北京大学国学门办了一个学术季刊,即以“国学”为名,一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方才撤销。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胡适全集》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对“国学”下了一个定义:
“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国学”……“国故”包含“国粹”;但它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所以我们现在要扩充国学的领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过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门户成见: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认清了“国故学”的使命是整理中国一切文化历史,便可以把一切狭陋的门户之见都扫空了。
他虽然意在批评门户之见、强调“扩大研究范围”,但将“国学”视作涵盖了中国一切传统的文化的定义和眼光,却是真确的。对国学研究,他又说:
我们理想中的国学研究,至少有这样的一个系统:中国文化史:(一)民族史、(二)语言文字史、(三)经济史、(四)政治史、(五)国际交通史、(六)思想学术史、(七)宗教史、(八)文艺史、(九)风俗史、(十)制度史。这是一个总系统。
这些分门别类的“史”,就组成了“一个总系统”。这可说是“作为研究对象的国学”。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胡适的心胸和眼光;他既没有限定在所谓儒学为中心的传统哲学思想,更没有降低到背古诗文,讲千字文、百字姓等童蒙读物这个层次。
1923年,应《清华周刊》之约,胡适列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全集》2)。分为工具书之部,有《书目答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籍纂诂》《历代地理韵编》《中国人名大辞典》《历代名人年谱》《世界大事年表》等。思想史之部,有四书五经、包括诸子百家主要作品的《二十二子》、佛教经典、《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以及一些重要思想家如王安石、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顾炎武、黄宗羲等重要思想家的文集。文学史之部,主要是总集和重要作家的别集以及诗词曲剧小说等。这个书目,非常广博,以至于记者不得不请他再拟一个“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于是他又将他认为最为重要的,加了圈,共计39种。
梁启超对胡适的这个书目,不尽以为然,于是,他也开了一个书目,名《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1923年),分为(甲)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乙)政治史及其他文献学书类,(丙)韵文书类,(丁)小学书及文法书类,(戊)随意涉览书类。他认为胡适的书目太注重文学和思想史,忽略了史学,因此,他开的书目,特别增加了《资治通鉴》《文献通考》《续文献通考》《皇朝(清)文献通考》《通志二十略》《二十四史》《读史方舆纪要》等史部的书。当然,梁启超也在其书目基础上,开出了《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有25种书,其中除四书、诸子外,特别举出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和《资治通鉴》(见《饮冰室合集》专集71,中华书局,2011)。
在当时被目为守旧的学者黄侃,给学生开列的“基本书籍”,有《十三经注疏》《大戴礼记》《荀子》《庄子》《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通典》《文选》《文心雕龙》《说文解字》《广韵》(黄度群、闵孝吉记《量守庐讲学二记》,张晖编《量守庐学记续编》,三联,2006)。我想,今天提倡国学的人,看到胡适、梁启超、黄侃的书目,大概是会感到自己眼界的狭隘的。
鲁迅1930年为考入清华中文系的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过中国文学的书单(《鲁迅全集》8,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计有功(宋人)《唐诗纪事》,辛文房(元人)《唐才子传》,严可均《全上古……隋文》(即《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丁福保《全上古……诗》(即《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可知名人一生中之社会大事,因其书为表格之式也。可惜的是作者所认为历史上的大事者,未必真是“大事”,最好是参考日本三省堂出版之《模范最新世界年表》),胡应麟(明人)《少室山房笔丛》,《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实是现有的较好的书籍之批评,但须注意其为“钦定”的),《世说新语》(刘义庆。晋人清谈之状),《唐摭言》(五代王定保。唐文人取科名之状态),《抱朴子》(葛洪。内论及晋末社会状态),《论衡》(王充。内可见汉末之风俗迷信等),《今世说》(王晫。明末清初之名士习气)。
这个书单,完全是私人的一个书单,没有公布过。从这个书单,也可看出鲁迅的眼光。即以文学史而言,他的眼界也是扩大到了社会,而不仅仅是文人的集子而已。
特别要注意的是,胡适、梁启超的书单中,都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鲁迅的书单中,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这反映了他们对作为门径的目录书的重视。有了《四库全书总目》,学子们就可以更容易全面了解承载中国学术思想文化的典籍概貌。
为人所称道的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中,梁启超以清代学术史为主,讲授的是《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王国维利用甲骨文、金文、竹木简等出土史料与传统文献比勘来研究历史,以《古史新证》授课;陈寅恪以满文、蒙文、巴利文等民族语言和域外史料与传统文献进行比勘,发表了《元代汉人译名考》《几何原本满文译本跋》《蒙古源流研究(四篇)》《敦煌本唐梵对字音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跋》《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藏汉合璧校释序》等系列论文(后转治中古史);赵元任研究语言学;作为助教的李济则专攻考古学,对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建立起了很大作用。从这些导师的治学范围和方法,可以看出当时的所谓国学范围之广博、研究之专深。
有人将国学或中国文化简约为儒家文化。这实在是太狭隘了。即以儒学奉为经典的十三经而言,这些经典,虽然经过了儒家的整理,但它是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文化共同的元典、共同的财富。诸子百家实际是对元典的充实、丰富和发展。至于将儒学化约为经学,进而将提倡国学化约为提倡读经,甚至以祭孔、读经、背诵古诗文作为弘扬国学的主要方式,则更是等而下之了。我们要知道,七八十前的前辈学者眼中,国学已经是大国学,是大历史,是以研究这种大历史、大国学如何形成、怎么变化为职志的。
其实,这种浅陋的主张,并不始于今日。为抵制新文化,上世纪二十年代即已有人大力倡导尊孔读经。鲁迅在1922年发表《不懂的音译》(《热风》,《鲁迅全集》1),就曾对这些现象进行过批评。他说:
中国有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作的,要谈国学,他才可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举例表彰的,正是清华四大导师、以清朝遗老自居的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同年,他又发表《估学衡》(《热风》,《鲁迅全集》1),对盲目提倡国粹者进行了讽刺: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是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煞人!“衡”了一通,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三十年代,社会上又掀起一股读经的呼声。傅斯年在1935年4月7日《大公报》发表星期论文《论学校读经》,称:
经过明末以来朴学之进步,我们今日应该充分感觉六经之难读。汉儒之师说既不可恃,宋儒的臆想又不可凭,在今日只有妄人才敢说诗书全能了解。有声音文字训诂学训练的人深知“多闻阙疑”“不知为不知”之重要性的。那么,今日学校读经,无异于拿些教师自己半懂半不懂的东西给学生。……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一旦拿来给儿童,教者不是浑沌,便要自欺欺人。这样的效用,究竟是有益于儿童的理智呢,或是他们的人格?(www.xing528.com)
胡适也在同年发表了《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胡适全集》4),引王国维所说“《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后,胡适说道:
二三十年后,新经学的成绩积聚的多了,也许可以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许可以使几部重要的经典都翻译成人人可解的白话,充作一般成人的读物。
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在鲁迅、胡适、傅斯年这些于国学有深厚修养的学人看来,让小朋友读“经”是很荒唐的。提倡整理国故,终生从事中国文史研究的胡适,主要从事中国上古史研究并多所创获的傅斯年,并不是反对研究国学,反对研读经典、普及经典。这种批评,放在今天,也是极有见地的。
二、用历史的眼光看“国学”
即以汉语言为载体的所谓国学,也有一个不断变化、发展和丰富的过程;以此为载体的所谓传统文化,也有这样一个过程。比如,宋明理学,就吸收了佛学的内容,而经过中亚传入中国的佛学,也有一个中国化的过程——吸收了中国那时的传统文化而实现了“中国化”,变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吸收了佛学的中国传统儒学,又形成了新的传统,即所谓新儒学。再比如,在理学影响之下,妇女的离异或寡居再嫁,渐为社会所排斥。但至少在唐代还并不如此,所以朱熹对李唐王室出现的“丑闻”,概之以“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宋代的寡妇再醮也是常事。北宋名相范仲淹的母亲即曾改嫁。他在年谱中并不隐讳,将此事载入。清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及第的陸以湉读到此事,在其笔记《冷庐杂识》中即不禁大发议论:“宋世士大夫家妇女再适者,不以为异,故范文正公年谱直书其母谢氏再适长山朱氏。今制崇尚贞节,妇人再醮者不得请封。雍正元年诏直省州县各建节孝祠,有司春秋致祭,所以励风教维廉耻者至矣,宜不复沿陋习也。”著名词人李清照,在其夫赵明诚死后,也曾改嫁,并因后夫反目,互相攻讦,可谓沸沸扬扬。对妇女如此不人道的苛求并予表彰,并不是中国文化中一以贯之的传统。
我们的文化在不断地吸收中发展着,我们的传统也在不断地变化着。我们据以“自信”的文化,究竟是指哪一时期、哪个部分呢?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从未中断。中国文化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不断吸收着许多不同文化的菁华和因子。她是在不断吸收、不断充实、不断丰富、不断变化中,才得以存在并发展的。她的生命力也正在于此。开放、包容、吸收、融合的过程,历史上从不曾中断,现在不应该中断,将来也不会中断。开放、吸收、融合以及与时俱进,才是中国文化未曾中断、始终葆有鲜活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也正是我们文化自信之源。鲁迅在1934年就力倡“拿来主义”(《且介亭杂文》,《鲁迅全集》6):
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 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冷静、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要有开放的胸襟,要“拿来主义”。吸收得越充分,我们的文化才能越丰富、越健康,才能越有生命力。封闭的、静态的、单一的文化,终究会变成为标本,变成为死的文化。不能以自信为借口,拒斥对人类文明的吸收。
三、“国学”与“西学”
世纪之交,有种说法,叫作二十一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大有中国文化一统天下之势。在经济迅速发展、国力强盛的今天,沾沾自喜的自满情绪更容易发酵。如果以文化自信为名,固步自封、自以为是,行文化傲慢之实,那实在是很愚惷的。
有些人想通过强调文化的特殊性,将我们的文化与世界区别开来。其实,普遍与特殊,正如“白马非马”——所谓普遍的,都是抽象出来的;所谓特殊,正是对普遍的反映。没有脱离开特殊的普遍,这正如拉出来的,都是白马、黑马、公马、母马,无法拉出“马”来。马,只是一个抽象出来的概念,因此它才具有普遍或普世性。这个普遍性,必须藉由特殊性来体现;没有特殊,普遍性就无从体现。从这个意义上,特殊的就是普遍的。各种文化,如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东方文化、西方文化,都是“文化”的体现。我们无法拿出一种不具有特定内涵的纯粹的“文化”。因此,我们不能以特殊或特色为由,自外于人类文明。事实上,这是做不到的。胡适1935年就明确提出“充分世界化”(《独立评论》第142号《编辑后记》,《胡适全集》22):
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现在的人说“折衷”,说“中国本位”,都是空谈。此时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如果我们自命作领袖的人也空谈折衷选择,结果只有抱残守缺而已。……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衷调和上去的。
1961年,他在《怀念曾慕韩先生》(《胡适全集》19)中又说:
在三十年前,我对他的议论曾表示一点点怀疑:我嫌他过于颂扬中国传统文化了,可能替反动思想助威。我对他说,凡是极端国家主义的运动,总都含有守旧的成分,总不免在消极方面排斥外来文化,在积极方面拥护或辩护传统文化。所以我总觉得,凡提倡狭义的国家主义或狭义的民族主义的朋友们,都要得特别小心地戒律自己,偶不小心,就会给顽固分子加添武器了。
胡适的警告,放在今天,依然是有效的。我们在提倡国学、提出文化自信时,实在是要时刻警惕的,不要陷入国家主义、民粹主义的泥潭;不要将国学、文化自信,作为拒绝吸收人类优秀文化的堂皇的盾牌和借口。
文化有差异,生活方式更是千差万别。诸如生活习俗、节庆假日等,既不必作为自信的象征,也不必加以抵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作为人类,既要看到不同文化下的异,也要看到作为人的同。充分的了解,才能“见怪不怪”、彼此理解,和而不同。曾几何时,一些年轻人喜欢过一些洋节,不少老人大惊失色;随着交往的增多,了解的深入,现在年轻人对洋节已可“淡然处之”了。回头看当年老人们的担忧,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呢?其实,我们今天视作自己固有的节日,有不少也是受了外来文化如佛教的影响而形成的呐。
提倡国学研究、文化自信,不是要从政治文化角度,重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国学抵制西学。所谓西方的文明,也在这一百多年的中西交融中,不断浸润、“中国化”为我们现在文明的一部分。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我们文化中原本较弱的因子,现已成为我们文明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成为我们新的传统。即以意识形态色彩甚为浓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播、吸收,已大体实现或完成了它的“中国化”的历程,其合理的菁华的部分,也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在世界成为地球村的今天,在世界一体化的今天,在中国不断融入世界、世界文明不断被“中国化”的今天,“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西对立的文明态式已经不复存在(如果存在对立,那也是政治对立,而不是文化对立)。所谓“文化自信”,是不言自明的。反观历史,我们没有理由不自信;立足当下,自信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总之,文化自信,不是关起门来,孤芳自赏、自家喝彩;也不是为了证明我们的文化具有特殊性,甚至特殊到了比其他文化都要优越。真正的自信,是既能知道自己的不足,又能知道自己的长处。有了自信,才能包容,才能判别和吸收。研究国学,并不是为自信找理由,而是为了更清醒地了解自己,以便吸收新知。许多文化的差异,只是差异而已,并非优劣。年青人过个“洋节”,就要高叫传统文化沦丧了;翻译了几本书,就忧心忡忡,以为自己的阵地丧失了。这些,不正是没有自信的表现吗?
二○一八年四月,改定于新都
原题作“用历史的眼光看国学”,刊《南方周末》2018-5-24副刊C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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