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睿林
杨吴、南唐时期墓葬内常见棺床近中部有一长方形小坑。对此现象，过去学术界主要有两种认知：一曰“腰坑”，二曰“金井”。这两者虽形制、位置有相似之处，但功能上却相距甚远，是完全不同的墓葬设施。本文根据相关墓葬材料及文献记载，就这一小坑的定名问题展开专题探讨，希望给出更加令人信服的结论。
据笔者所见，已发表的材料中，墓室棺底中部有小坑的杨吴、南唐墓葬主要是以下六座：
南京博物院组织发掘的南唐二陵中，先主李昪墓的棺床由六块大青石板组成，全长3. 80、宽2、厚0. 50米；中主李璟墓由4块青石板合成，全长4. 40、宽2、厚0. 40米。两墓中线靠后都有一长方形小坑。考古报告中虽未公布这一小坑的具体尺寸，但我们可以从平剖面图中推算出大概的长宽。棺床上小坑长约40、宽约20厘米，从剖面图上看，它们的深度都不及底。在发掘时，未见其中有遗物（图一）。
图一 李昪墓后室棺床平面图
南京祖堂山南唐3号墓在墓室底部铺设了3排条形石棺座，并在中排的两块石棺座中刻出了一长48、宽20、深12厘米的长方形小坑。其内未见遗物（图二）。
图二 祖堂山南唐3号墓平面图
南京尧化门五代墓设置了砖棺床，中部亦有一长方形小坑，且上表面与下底面大小不同，上面长50、宽40厘米，底部长37、宽20厘米。其内未见遗物（图三）。
图三 南京尧化门五代墓平面图
南京铁心桥杨吴宣懿皇后墓在墓室内前后共铺设了37排铺地砖，在15排至17排间设置了一处长30、宽14、深8厘米的小坑。发掘时其内满贮水银，水银上浮有一具木俑（图四）。
图四 南京铁心桥杨吴宣懿皇后墓平面图
扬州邗江蔡庄杨吴长公主墓中使用了青石板平铺9排，在第六排两块青石板中间留了一长40、宽20、深10厘米的小坑。发掘时其内有一木质跪俑。
上述墓葬所处地域相同、年代相近，棺底小坑的大小形制亦相似。除了杨吴宣懿皇后墓较小外，其余都是长40、宽20、深10厘米左右的长方形小坑。但对此现象，发掘报告中的命名差别很大（表一）。
表一 杨吴、南唐墓内棺底小坑形制及定名表（单位厘米）
同地域同时间段出现的相同的墓葬设施，它们的功能与定名应相同方为合理。可是报告中所用的“腰坑”与“金井”的定名毫无规则可言，给读者带来两词含义相同的错觉。但这两词代表的恰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墓葬设施。
“腰坑”在汉以前常见，内置殉葬人、动物或者随葬品，因一般位于墓主腰部以下而名。汉至唐代基本消失不见。唐代又开始出现这一墓葬现象，但这一时期出现的棺底小坑在形制与功能方面已经和商周时期的“腰坑”截然不同，故需要重新定名。有学者采用了清代的说法。样式房雷氏旧藏《诸陵图》中明确称河北易县清西陵地宫棺室内棺床正中的小坑为“金井”。故唐宋之际墓葬发现的棺底小坑亦被称为“金井”。
但“金井”一词含义甚多。唐宋两代的风水地理书中一般称墓圹为“金井”，如杨筠松的《葬法倒杖》提及的“宜浅开金井，若太深必伤，宜培加客土，填实于茔，必主富贵绵远”。还有宋代张洞玄所书《玉髓真经》中的“广开金井，深入其棺”，这里的“金井”都指墓穴本身。除此之外，亦有指实物、地名，或中医学中名词等。而南唐时期提及“金井”往往是指实物井，或于诗词中表现伤感之意象。如李璟所作：“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回，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这里的“金井”指装饰华丽的实用井。清代的“金井”有两种作用：一是实际作用，根据王其亨先生的研究，清代的“金井”可作为卜地点穴的中心探井，同时也是整个地宫平面中轴线及竖向基准线的关键控制点；二是“直通地中，以交流生气”的作用，刘敦桢先生的《易县清西陵》提及帝王大葬时，会将初掘之土，填入井内，以此为吉兆。事实上，慈禧太后也曾亲赴地宫看视金井，并把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珠手串投入其中。1980年，有关部门发掘、整理清西陵崇陵地宫时，曾在光绪帝梓宫下的金井中发现各式怀表与珠宝。
从上述看来，“金井”似乎比腰坑多了“通生气”、定穴这两大功能，其内埋藏的随葬品亦有很大的区别。
那么，杨吴、南唐墓葬中设置这一棺下小坑的含义究竟是与“腰坑”相符，还是更似“金井”？(www.xing528.com)
考古报告中，南唐帝陵中的小坑被称为“小井”，发掘者认为这是古代墓葬腰坑的遗留，但其内并未发现有随葬品。而同样是发现小坑内有木俑的两座墓葬，宣懿皇后墓中的这一墓葬设施被定名为“腰坑”，杨吴长公主墓则称“金井”。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墓葬早年曾多受盗扰，前述四座墓葬中小坑内均未见遗物，宣懿皇后墓及杨吴长公主墓中发现的木俑亦有可能是原先在墓葬其他位置埋藏，而后期随着墓内积水等漂移进这一“小坑”的，所以也很难判断是否原先即有随葬品置于坑内。其余两座墓葬中的棺下小坑均称“金井”，但也未发现其具有“通生气”或“定穴”的功能。考古报告中的两种说法均不足信。
关于定名及相对应的功能等问题，已有学者进行过相关探讨。《唐五代墓葬中的腰坑》认为应称为“腰坑”，因南唐二陵墓中小坑的深度不及生土，不能达到金井“通生气”的要求。这一说法稍显牵强，且不能论证小坑作为“腰坑”的作用，仅在表述不是“金井”就必是“腰坑”的观点。而《白沙宋墓“金井”辨析》一文提出：“南唐二陵中的‘小井’则完全是凿于棺床上的一个小坑，这应该是在制作棺床的时候预留，并在墓室营造完成之后才送进来的。”这一说法摒弃了“金井”的定穴之功能，但完全没有提及这一小坑该如何定名。
其实，根据前文分析来看，作为随葬物品的“腰坑”一说可能性不大。杨吴长公主墓与宣懿皇后墓中发现坑内有木俑，其余墓葬中未见，且上述墓葬早年曾多受盗扰，墓内随葬品有可能发生过一定程度的漂移。所以尽管上述六座墓中随葬物品的规模形制相近，但这一说法暂无依据。更不能像《唐五代墓葬中的腰坑》一文所说，因不是“金井”，就可以称为“腰坑”了。
那么，这一小坑功能是否与“金井”类似，作为卜地点穴的中心探井及整个墓葬基准线的关键控制点呢？这一点可能性也不大。南唐二陵石棺座上开凿出的小坑深度远不及墓室地面，且明显是墓室建筑完成后再运输进来的。杨吴长公主墓内前室西南角还有一个相类似的小坑，很明显不会有两个中心探井。
或者，它有“直通地中，以交流生气”的“金井”功能吗？从考古材料上很难看出。首先，并不能因其深度不及生土而认定其没有“交流生气”的功能。其次，因墓葬被盗扰，积土严重，亦不能分辨小坑内是否有初掘之土。
在已有学者的分析中，除了将这棺下小坑定名为“腰坑”“金井”的，还有一种说法是称这一小坑为“穴”或“穴中”。如《唐五代墓葬中的腰坑略论》一文引用《地理新书》的“棺下六尺”为“甲丙庚壬交于所用之穴上，葬此上，大吉也”。并以此认为这“棺下六尺”这个位置与棺床下发现的腰坑相近，故而称其为“孔穴”。这实则是对文献有所误解。文献中所提“甲丙庚”等其实是指家族墓地中各处墓葬的排列方位，所以“所用之穴”是墓穴本身。《白沙宋墓“金井”辨析》中认为棺床上的小坑因其处于墓室后室的中央，且既不是腰坑，亦非金井，故称其“穴中”，意为古代堪舆术中“穴”是墓葬本身，小坑位于中间的位置。且不论这一小坑并非位于墓葬正中，这一说法也无文献可证。
既然不是“金井”“腰坑”，又不是“穴”或“穴中”，那么，杨吴、南唐墓中小坑的名称究竟是什么？这一墓葬形式是否有特别的含义呢？其实，文献中已有相关描述。
《地理新书》，这本宋元时期地理书的重要代表，其中“埏道命祇法”篇提及：
大约五品以上为之，若六品已下至庶人，不足为也……令一人前持香火，一人步之于后。命步埏道，一步即云闭祇下，二步建祇下，三步除祇下，四步满祇下，次十二步便云开祇下，使开祇通冢口。入冢口鹿项内，一步云闭祇下，二步建祇下，三步除祇下，四步满祇下，使满祇当冢心。五步云平祇下，定祇着幽堂北壁。即祝云：“开祇在冢前，闭祇居冢户，满祇安冢心，定祇安冢后。得开目闭口，满腹定足，自相守护。”
这里的“埏道”即为墓道，“祇”是指神灵。通篇所言为墓主安葬时所施行的仪式。其中有言“冢心”一词，且要让神灵充满其中，方可守护墓穴。这里虽然没有提及“冢心”具体位置，但从主持仪式者的行为可进行大致推算。从墓穴入口处进入，五步到达墓室的北壁，第四步时抵达“冢心”，这样的相对距离恰好与棺下小坑位置相似。而且“冢心”中需有“满祇”，这有可能是一种象征，亦有可能是取实物以代表，与考古发掘情况亦相符。
从上述的墓葬平面图可见，其实棺下小坑的位置并非全是在整个墓室的正中，更多的是中间偏后的位置。恰恰与心脏在人体中的相对位置相似，所以“心”的说法更为合理。而且这种仪式只有高等级墓葬方可施行，而杨吴、南唐墓葬中设置墓下小坑的均为高级别墓葬。“冢心”一词作为当时墓内棺下小坑名称非常可能。
图五 清人严振《循经考穴篇》所附《欧希范五脏图》
据笔者所见，虽然“冢心”一词仅见于上文，但相似的说法却有很多。宋代阴阳书《玉髓真经》中就有提及：
玄武乃是入穴处，穴心正似北极星，四转安排居四向，北极有四星，还之极星居中。……极星虽小，众星还拱，而人不能见，见者主寿，巧穴人不能识，识者主富贵也。胆嫩眞龙出巧穴，诸山拱卫森罗城。祖宗起来生父母，父母胎息孕玄武，玄武出头降势落，面目分明。为穴主、穴法、穴名。论只把玄武名字数，玄武垂头第一名，头肯垂时穴必精，头不垂时穴不受；迁法不能非佳城，头若肯垂任君凿，亡灵安妥家宅兴，便使前朝无贵气，自是无祸百事成。玄武昂头居第二，穴起员峰似钟器，穴前不可着脚上，不葬钟腰葬钟鼻，迁后见存活业去，攧尽家财方再起，此须见得龙穴真，后来大富复大贵。
这里的“穴”即为墓穴，虽未点名“穴心”所在位置，但却表明了其为极星所居之处，可孕玄武，主富贵寿禄。这里的“玄武”恰恰应和《地理新书》提及的冢心需“满祇”，皆为神灵附穴，以示吉凶。
综上所述，称杨吴、南唐墓内棺底小坑为“冢心”或“穴心”应更为合理。无论其中是否有随葬品，是否直接接触生土，它都是表达对神灵守护的祈求，都是在表现对风水的信仰，与生气沟通、请神灵保佑、增强风水、护佑墓主及后世子孙等等内涵，对其进行研究，也有助于我们探究当时人们的宗教信仰与生活习俗。
附记：在撰写毕业论文《杨吴、南唐墓葬形制结构与相关问题研究》时，导师王志高教授建议我将其中要探讨的三个问题整理成文，可以尝试投稿。但由于当时我的能力和精力有限，所以只完成了其中之一，就是这篇《杨吴、南唐墓葬棺下小坑为“冢心”考》。本文发表在《中国文物报》2017年6月2日第6版。选题是由导师提供的，其中核心论据也是从导师推荐的《地理新书校理》一书中得来。
这篇论文同本书收录的《南京出土明代御马监太监黄海墓志铭考释》一文相同，也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形成完善的，前后大约修改了六稿。在学习了如何撰写论文，也写过几篇练手后，论文写作逻辑、框架的搭建和行文的方法等对于我来说，都不算太难。这篇文章的难点在于论据的检索。一开始我找了一些可能相关的文献细细查看，仍然没有什么头绪。后来，导师给我提供了一些书目，我才有所发现。在这篇论文的写作中，我还学会了如何更加美观地插入相关图片，也学会了如何把复杂的问题用更简明的语句表达出来。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篇论文的撰写，我终于明白导师所要求的做学术的态度——要敢于质疑，学会质疑。杨吴、南唐墓下小坑的定名，以前在我看来已经是定论，但是仔细研究后才发现，前人所说并不是全部正确，我们可以合理地拥有自己的想法。在每次写作时，我都会有卡顿，有时候是语句不够顺畅，有时候是逻辑理不清，也有时候是找不到材料作为辅证。导师总是会给予我指导，引导我去发现新材料、新思路，启发我形成新观点。除了本书收录的两篇论文外，我还在导师指导下发表过《湖熟清真寺沿革考略》一文，于2016年11月发表在南京出版社出版的《江宁春秋》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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