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祁州已经春意盎然,二十八日是药王庙的春季庙会,尽管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兵营,但药王庙里依旧人山人海。
宗弼的都元帅府设在城南,距离药王庙不远。站在都元帅府门前望去,药王庙里的牌楼、马殿、钟鼓楼、牌坊以及药王墓亭均清晰可见。尤其那座重檐庑殿式的牌楼,黄瓦覆盖,大红木柱,彩饰斗拱,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在这个凉爽的夏日,前来都元帅府议事的金军将领,没有一个人驻步欣赏这近在咫尺的胜景。
从三月开始,驻扎在全国各地的金兵开始向祁州集中。此次南下,宗弼动用了二十五万兵马,占全国总兵力的三分之二。
为这次进兵,宗弼专程赶回御寨说动了宗干。
在乾元殿,宗干拖着病躯觐见完颜亶道:“河南、陕西被蒲鲁虎等人割让江南,现在命都元帅宗弼夺回。”
宗弼上前拱手道:“禀陛下,我大金国如今兵马齐备,粮草充足,士气旺盛,只等陛下进军诏令。”
宗弼擅杀完颜昌,完颜亶极为愤慨。若是他亲理政事,断不会放过宗弼。但有太傅在,完颜亶只得强咽怒火,淡淡地说道:“有劳四叔。”
宗干又道:“既然陛下决意兴兵,军国大事责授宗弼。至于朝中政务,托付谷神。”
……
天明时分,除右监军撒离喝外,所有将领和幕僚均已聚齐。辰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完颜宗弼在合扎亲兵的簇拥下进入都元帅府,上首一把鎏金大交椅,宗弼威风凛凛地坐下,宽敞的帅府悄然无声。
先由行军参议官张通古宣读复取河南、陕西二地,并向江南康王开战的大金国皇帝诏书。接着,宗弼颁布命令:元帅左监军阿离补留守祁州,监运粮草;赤盏晖把守登、莱、密、沂四州,提防江南由海路偷袭;斜卯阿里于通州督造战船;元帅右监军撒离喝与元帅左都监完颜拔离速领兵五万出河中(山西永济市),直趋潼关,占领长安;骠骑大将军李成与武义将军徐文领兵四万出怀州(河南沁阳市),攻占洛阳与郑州;三路都统阿鲁补领兵三万出濮阳,攻击拱州(河南睢县)与归德;宗弼自率精兵十万,领元帅右都监大挞不野、龙虎大王突合速、盖天大王完颜宗贤、骠骑上将军王伯龙、韩常、郦琼以及奉国上将军完颜亮等直指开封。
命令宣读完毕,宗弼的亲将仆散浑坦站在门外大呼一声:“刘永寿带到!”
本已神情松弛的各路将领顿时又打起精神。出征在即,都元帅如何发落刘永寿是一个谜。随着一阵纷沓的脚步,刘永寿在一群金兵的押解下带进帅府。
宗弼喝问:“刘永寿,你知罪么?”
刘永寿自知难逃一死,垂着头不发一言。
“你是刘齐国的亲眷,大金待你不薄,如何就降了康王?”宗弼站起身,在刘永寿面前缓缓走动。
刘永寿想起妻子温敦氏,听说他坑杀了乌鲁及金兵,降了宋廷,当即服毒而亡。时至今日,刘永寿仍哀痛不已。
“你杀了我吧。”刘永寿突然道。
“杀你?”宗弼摇摇头,“自家为什么杀你?”
刘永寿嚎叫道:“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说!”宗弼怒骂道,“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轻言生死?”
刘永寿发蒙似的看着宗弼。宗弼在刘永寿面前立定脚步,道:“只要你洗心革面,重做大金良臣,本帅不仅不杀你,还任你做个粮草押运官。”
刘永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宗弼高声道:“刘永寿听令!”
刘永寿呼地直起腰身。
“押送十日粮草,随大军前往开封。”宗弼说完,大踏步来到元帅府外。
完颜亮走到宗弼身旁,问:“四叔,这种反复之人为何还要任用?”
宗弼的战马是一匹大宛良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宗弼纵身跳上战马,勒住马头问:“亮儿以为该如何处置?”
“小侄以为应枭首示众,警示三军。”
“杀人容易,杀之无用又有何益?”宗弼哈哈一笑,大宛良驹躁动不安,跃跃欲奔,“欲取河南、陕西两地,必须先结河南、陕西两地人心。”说完双腿一夹,战马箭一般飞驰而去。
由于河南宋军毫无准备,完颜宗弼一路势如破竹,短短数日就抵达开封城下。王伦奉命北上后,孟庾调任东京留守。突然城中大乱,孟庾从梦中惊醒,不知所措。去年朝廷命郭仲荀为东京副留守,率五千中护军守卫开封,不到半年,张俊便再三致书枢密院要求将人马归还建制。朝廷无奈,只得就地招兵。目前开封召有数千新兵,正在训练,统制官为王滋。当孟庾披着衣袍匆匆忙忙来到官厅时,只见王滋大步流星奔进来报告:“孟相公,不好了,虏人来了!”
孟庾的脸唰地变得死白,颤抖着声音问:“虏人……已至何处了?”
王滋回道:“孟相公,南门外暂无虏人,末将愿保相公出城。”
孟庾摇摇头,带着哭腔道:“王太尉不知虏骑的厉害,当年开封城失陷,刘延庆有秦兵数万,夺开远门而出,仅十数里即被全部追杀。”
王滋大惊道:“那……那如何措置?”
“下官不能为国捐躯,但要保一城百姓。”孟庾苦苦一笑,说完便整好衣冠,单骑出城去见宗弼,叩首请降。
两天后,阿鲁补兵临归德,南京留守路允迪也降了金人。又两天后,李成攻克西京洛阳。随着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和南京归德相继陷落,河南大局已定,在龙德宫里,诸将纷纷向宗弼贺喜。
郦琼称赞道:“此次随大军南征,末将总算见识了都元帅的英武!”
宗弼笑问:“郦太尉有何感慨?”
郦琼道:“大军向前,即便箭矢如雨,都元帅总是走在头里。都元帅如此敢战,将士岂不用命?”
宗弼呵呵一笑,问:“与南兵相比如何?”
“末将当年在刘光世的帐下,临阵之际,主帅均在百里之外。朝廷中制,用公文指挥战事。公文往返少则数日,多则十数日。战场瞬息万变,公文多为废纸。倘若有一小胜,将帅虚夸,争相邀功。”
宗弼朗声道:“我观江南,刘光世、张俊之流皆庸懦之辈。韩世忠虽勇,也不过莽夫。”
“都元帅所论极为精确。”
“江南人中,唯有岳飞与吴玠堪称将才。可惜吴玠已死,仅存岳飞一人。”
郦琼建议道:“岳飞由一名兵士擢升为大将,其名不虚。都元帅此次南征,当远避岳飞的防区。”
宗弼笑道:“郦太尉此言差矣!别人怕岳飞,自家不怕。待收复河南全境后,自家定要与岳飞一决高下。”
正说间,阿鲁补派人来报,说南下大军被阻在了顺昌城外。
顺昌又名颍州(安徽阜阳市颍州区),刘豫时属河南府路,归还宋廷后,朝廷派龙图阁直学士陈规出知颍州。宗弼取得开封后,即以大金皇帝的名义诏谕河南各个州县归降。一时间,河南境内大小州县纷纷易帜,唯独顺昌府将金使拒在了城外。宗弼闻讯,调派阿鲁补率两万兵马前去收复,谁知竟遭挫折。
宗弼扬起双眉问:“谁愿意去荡平顺昌?”
龙虎大王突合速站起身道:“自家愿领五千轻骑去支援阿鲁补。”
“顺昌乃弹丸之地,有龙虎大王去,一战可平。”宗弼颔首。
发源于嵩山的颍河迤逦东下,流经登封、禹州、许昌、临颍,然后来到顺昌,于正阳关前汇入淮河。顺昌,算得上是颍水的最后一站。
二月末,赵构鉴于日益严峻的河南形势,委任刘锜为东京副留守,率军北上开封。刘锜一军有一万八千人,加上一万多名家眷,共有三万余人。三月中旬,刘锜从镇江启程,分乘数百艘战船,由运河进入淮河,再沿淮河北上。就在刘锜引军即将抵达顺昌时,传来了金兵已进入陈州的消息。陈州位于颍河上游,距离顺昌不到两百里路程。
此时,北上开封已不可能,退回江南也相当困难。刘锜一军不到四千匹战马,其余全是步兵。金兵铁骑在平原上驰骋,两百里路程转瞬即到。在无险可依的空旷地带,单靠步兵很难抵御骑兵的轮番攻击,刘锜当机立断进入顺昌。
对于顺昌知府陈规,刘锜早已如雷贯耳。靖康二年,任职安陆县令的陈规率兵勤王。走到蔡州,开封即已陷落。返回时,遇上一伙兵贼正攻打德安,德安知府不知去向,全城军民一致推举陈规为德安知府。就从那时起,陈规与德安便渐渐为天下所知。无数乱军企图夺取德安,包括李横,最后都铩羽而归。
陈规自然也知道刘锜。这位昔日威震西夏的“刘都护”,早在陈规担任安陆县令时就已耳熟能详。
刘锜的人马与家眷进入了顺昌已是午夜时分。次日,陈规领着刘锜察看城防。顺昌城不大,城墙也不高,且没有城壕。西门、南门、东门外受敌处均筑有羊马墙。顺昌城北为颍河、清河、小汝河以及白龙沟交汇处,人称“小西湖”。此时正是五月下旬,水量充沛,一眼望去碧波连天,水深莫测。
回到府衙,刘锜问陈规道:“城中有多少兵马?”
“不瞒信叔,仅五千余人。”刘锜表字信叔。陈规比刘锜年长十岁,陈规从见面起便以表字称呼刘锜。
“粮食呢?”刘锜又问。
陈规回道:“粮食暂时不缺,存有数万石粟米。”
“只要有粮,即便有十万虏骑也不怕他!”刘锜叫了一声“好”,当即召集诸将,决计守城。刘锜命后军统制许清守东门,中军统制贺辉守西门,右军统制焦文通及游奕军统制钟彦守南门,左军统制杜杞守北门。同时命令他的妻小全部住进城隍庙,门口架好干柴,说:“若顺昌不守,先焚我的家人。”
统制官们见主将的意志如此坚定,顿时热血沸腾,一个个表示要与虏人决一死战,与顺昌共存亡。
七天后,也就是五月二十五日,阿鲁补指挥数千金兵渡过颍河,迫近顺昌西门。刘锜命人将西门打开,选派两千名弓弩手伏于羊马墙内。率军过河的是两名千夫长,一个叫阿赫,一个叫阿鲁。阿赫见城中无人,跳上战马鼓噪而进,当进入射程之内后,伏于羊马墙内的两千张神臂弩一起发射,金兵顿时人仰马翻一大片,阿鲁阵亡,阿赫伤重被俘。
刘锜从阿赫口中得知阿鲁补的大军驻扎在白沙窝,便令前军副统制阎充率五百精兵劫营。是夜,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阎充踏着雷声杀入金营,阿鲁补不知来了多少宋军,只得连夜拔寨,后撤二十里。十数日后,突合速率领援军赶到顺昌,两军会合后再次进抵顺昌城下。
突合速将进攻的重点放在西门。西门守将贺辉是一员宿将,以敢战著称。无论是阿鲁补还是突合速均为轻装,除云梯外没有其他攻城器具。突合速命令骑兵下马,抬着云梯蜂拥着扑向羊马墙。贺辉迎着金兵骤雨般的箭矢亲自操弓,兵士们见主将如此,也纷纷起立对射。贺辉左肩连中两箭,连看都不看一眼。
至午时,突合速见死伤太众,便下令收兵。谁知贺辉折断肩窝箭杆,抡起大刀冲出羊马墙。贺辉所部全是当年的八字军,三千兵士有如三千头老虎,溃退中的金兵慌不择路,被赶到了城北水网地带,数以千计的金兵殒命水中。
顺昌城下的败报传到开封,宗弼坐不住了。突合速是一员宿将,天会三年第一次伐宋,便在石岭关前率八百余骑大败宋军数万。天会四年银可术进攻太原,突合速担任阻击,几乎所有的援兵都败在了突合速的手里。可就是这样一员骁将,竟然在顺昌城下损兵数千,颜面尽失。
当天,宗弼尽起开封之兵杀向顺昌。六月初,整个顺昌被十万金兵围得水泄不通。
在击败阿鲁补和突合速后,刘锜、陈规召开了一次军议。会上,围绕全军是否乘机南撤展开了讨论。刘锜分析,金兵不退,肯定还在等待援军。从开封到顺昌不过五七天时间,即便南撤,全军加上百姓也只能行至淮水以南。淮水以南没有多少宋军,抗击金兵还得依靠自己。与其日后坚守寿春或者安丰,不如眼下守住顺昌。更何况大军一退,自家威风就先折了三分。
陈规赞同这个方案,道:“虏人士气正坠,我若弃城而走,虏人必定卷土重来。当今之计唯有背城一战,方能死中求生。”
全体将领纷纷表示愿意死守顺昌。军议结束,刘锜下令凿沉全部船只,以示固守顺昌的决心。
六月六日,也就是宗弼率领大军抵达顺昌的前一天,刘锜派出义军统领曹成等七人化装成难民奔往陈州。路上,曹成一行果然被金兵截住。金兵将曹成等人带到宗弼面前。宗弼问顺昌守臣是谁?曹成说,陈规。宗弼又问顺昌守军共有多少人?曹成说有五千多人。
次日,宗弼率领一群亲将来到顺昌城下。此时所有羊马墙已经战毁,宋军全部退入了城内。宗弼望着眼前并不高大的城墙,问:“顺昌城墙与开封城墙相比如何?”
张通古摇头道:“开封城墙高四丈有余,这城墙顶多不过两丈,顺昌怎么能与开封相比?!”
宗弼哈哈一笑道:“这城墙非但矮小,还煞是单薄。我十万将士,凭脚尖即可踢倒。传令各军,今明两日歇息,九日卯时攻城。”
六月九日黎明,数万金兵在宗弼的指挥下渡过颍河,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顺昌城墙虽然不高,但顺昌有床子弩,这是陈规的杰作。陈规是去年十月间就任顺昌府的,上任伊始,陈规就大规模整治军备。一是招兵,很快便拥有了五千人马;二是打造兵器,尤其是床子弩。有过坚守德安经验的陈规深知床子弩是守城利器,每座城门前床子弩至少拥有十台。床子弩的射程比神臂弩更远,一般可达千步。在千步以内,任何盾牌均可洞穿。另外,为对付集体进攻,还可以在弓弦上安装网兜,网兜内置箭十数支或者数十支,时称“寒鸦箭”,一旦射出可覆盖一大片区域。
宗弼不知道小小顺昌城头有如此众多的床子弩。当第一波进攻结束,四个城门前便遗下了上千具尸体,就连宗弼的坐骑大宛良驹也被一根长长的箭杆击中,当场倒毙。三个波次攻击下来,顺昌城下的尸体已达数千具。
此时已近中午,六月的阳光炙烤着金兵厚重的甲胄,宛如蒸笼。金兵从寅时起床直至午时没有歇息,已经十分疲惫。宗弼虽然恼怒万分,也只得下令暂停进攻,退到床子弩射程以外休整。立在城头的陈规见状,建议出击。
刘锜问道:“陈龙图以为从何门出击为好?”陈规的官职是龙图阁直学士。
“依下官察看,几路虏兵以韩常部最为薄弱,当打开南门攻击韩常部为宜。”
刘锜摇头道:“韩常部固然最弱,但攻击韩常部意义不大。韩常部垮了,阿鲁补、突合速、王伯龙等仍然会继续攻城。”
“信叔以为该如何出击?”
刘锜手指宗弼的帅旗道:“下官以为应攻击兀术的亲军。”
“好!信叔有胆略!兀术的亲军垮了,其他军也就垮了。不过,”陈规提醒道,“兀术的亲军实力不弱,你看——”
护卫在宗弼身边的有三千精骑,一个个人强马壮,为首的就是仆散浑坦。他十六岁便跟着宗弼做贴身侍卫,勇武过人,忠心赤胆。
“擒贼先擒王,唯有灭掉兀术的数千亲军,方能解顺昌之围。”
刘锜与陈规分工,这次由刘锜率军出击,陈规负责城防。分工完毕,刘锜飞奔下城,前军统制赵撙和选锋军统制韩直一齐迎上前来问是否出击?刘锜的七个军城上只摆了五个,前军和选锋军一直预留在城中。
刘锜问:“兵士们吃过午饭没有?”
“吃过了。”赵撙和韩直回答。
刘锜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和坐骑,飞身上马,绰枪在手,命令道:“前军和选锋军随我出城,专攻敌酋亲军,杀他个片甲不留。”
“遵命!”
宗弼再一次低估了顺昌。他以为十万大军已将顺昌围得铁桶一般,拿下顺昌只是时间问题。他怎么也没想到,城里的宋军居然还敢出击,而且拿他的亲军开刀。
战斗是猝然之间展开的。宗弼歇息的地方是东门,亲兵们刚刚下鞍,突然一群宋军从东门蜂拥而出。金兵的歇息之地距离城门不远,眨眼之间宋军就到了面前。亲兵们有的还在吃饭,有的正在喝水,见敌人到了面前才慌忙上马。
仆散浑坦一人紧握铁槊守护在宗弼身边,他看见宋军大股骑兵冲出东门,高喝一声道:“都元帅快快上马!”
冲在头里的是刘锜,他当年威震西夏靠的就是一枪一箭。刘锜的箭法准史有载,人称“小由基”,至于枪法更是出神入化。宗弼的亲兵虽然都是健硕之士,但怎敌得住刘锜一根长枪翻江倒海?何况紧随其后的还有赵撙和韩直。韩直人称“大刀”,一把开山砍刀重达四十二斤,当年在太行山多次将金兵连人带马斫为两断。至于赵撙,人称“天神”,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使一对铁锥枪,所向披靡。
前军与选锋军共有五千多人,大半是骑兵。多日来一直待在城中未与敌接阵,早已煎熬得度日如年,如今放出城来无异于蛟龙入海,一个个大显神威。
刘锜一连刺死多名金兵,直奔帅旗而去。宗弼在仆散浑坦的护卫下已经跳上战马,他也看清了战场,必须率领他的亲军脱离东门。只有脱离东门,待南门、北门的大军赶过来后,才能将出城的宋军包围截杀。
可宋军偏偏死打硬缠。
宗弼的亲军训练有素,在丢下一大片死尸后很快缓过劲来。他们开始还击,用弓箭或用战刀。刘锜又刺死几名金兵,眼看就要冲到帅旗跟前了,被一名年轻的金将迎面拦住,这人就是仆散浑坦。
仆散浑坦手持铁槊,见面就打。刘锜举枪一隔,手臂为之一麻,两人一枪一槊斗了十多个回合不见胜负。刘锜决定摆脱纠缠,他清楚出击的时间不能过长,他必须赶在东、西两门的金兵增援之前将兀术的亲军击溃或者消灭。想到此,刘锜虚晃一枪,借仆散浑坦回槊抵挡之际,枪尖划过马首。一声嘶鸣,仆散浑坦的战马前蹄奋起,将他掀翻在地。然而,就在仆散浑坦倒地之时,铁槊也击中了刘锜的坐骑,刘锜也随之栽倒。
整个战场,宋金双方都在进行殊死搏斗。赵撙已经身中五箭,幸亏不是要害,他仍然挥舞一对铁锥枪紧随在刘锜的身后,见刘锜倒地,立即跳下战马,将坐骑让与刘锜。就这时,韩直挥动开山砍刀劈死了一名骑马的金将。
“赵太尉请上马!”韩直大呼道。赵撙朝韩直投去感激的一瞥,飞身跃上金将遗下的战马继续冲杀。
尽管宗弼的亲军抵抗顽强,但终究敌不住宋军不要命的搏击。不到半个时辰,东门前平阔的原野上便扔下了两千多具尸体,残余人马拼命朝城北方向逃窜。战事结束,宋军退回城里。宗弼重新返回东门,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不由得泪水纵横。三千亲军非死即伤,这可是大金国的精英!
直到这时,宗弼才慎重起来,认真盘查顺昌的守军将领究竟何人,最后从伤重被俘的宋军士兵口中得知是刘锜,宗弼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于刘锜,宗弼是知道的。九年前在陕西富平,由于赵哲畏敌先遁,宋军右翼崩溃。眼看胜利在即,就是这个刘锜率领泾原军突然杀出,使他的左翼陷入了重围,那一仗,赤盏晖率领的数千精骑全部覆灭,韩常也在此战中丢了一只眼睛。就在那一刻,宗弼决定放弃顺昌。
金兵南侵的消息传到杭州,竟是出人意料的沉寂。与一年前张通古抵达杭州时相比,犹如天壤之别。那时的杭州人多么激愤和激昂,无论相识与不相识的,路上相遇,总要先将虏人痛骂一番,然后指责朝廷,指责丞相,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仅一年,杭州人便麻木了,不再激动得唾沫横飞、也懒得议论朝政。人们一律脚步匆匆,沿着屋檐佝偻着腰一溜小跑着回家。
百姓们如此,官员们也是如此。在金兵凌厉的攻势下,河南、陕西新复之地不到月余便丢失殆尽,却没有弹劾宰执的奏折。在皇宫内,赵构面对地图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合眼。
情势显然对宋廷非常不利。顺昌不到两万守军,而金兵却集中了十万精锐。对于顺昌,金人是势在必得。一旦顺昌失守,金兵必定长驱直下,其濠州、庐州、滁州、和州、真州将唾手可得。宋廷没有在淮西驻守大军,现在更不敢将驻防建康的张俊一军调往江北。倘若淮西被金人占领,向东威逼楚州、泰州、通州,切断韩世忠一军的归路;向西威胁光州、蕲州、黄州直至鄂州,更重要的是千里江防将与金人共有。
除了顺昌还有陕西。陕西的情形同样危急。五月十三日,撒离喝突然发兵过河占领了同州(陕西大荔县),十五日占据了长安。长安失守,关中震动。到六月五日,撒离喝攻陷凤翔。凤翔古称雍州,位于渭水之北,关中之西,属战略要地。撒离喝占据凤翔,等于控制了陕西五路。向北,可攻击泾原,向西,可出击临洮,向南,可攻打四川。
掌灯时分,一名宦官进来禀报,说丞相来了。赵构用鼻子哼了一声,不一会儿,秦桧躬身进入内殿。行过臣礼,秦桧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
秦桧的心情除了焦急还有黯淡,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金人背盟,河南、陕西两地尽失,进而威胁两淮与四川。官家一旦震怒,首先要拿他是问。虽然在议和、还地、守疆等一系列大政方针上,宰执们均是奉旨而行,但坏了事官家绝不会揽责,总要找人替罪。所以,在开封陷落的第二天秦桧就主动上了辞相的札子。
过了很久,赵构抬起头来,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秦桧,脸明显阴着:“刘光世动身了吗?”
“回陛下,已经离开杭州了。”秦桧小心翼翼地答。
为了救援顺昌,赵构思之再三,决定重新起用被罢职的刘光世,同时东拼西凑了近一万人马。无论是秦桧还是赵构,心底都清楚,这支人马派不上用场。果不其然,还未过淮水就溃散了大半。
“岳飞的人马到了何处?”赵构又问。
“岳飞已全军移驻汉阳。中军、游奕军由张宪、姚政统领,现到了德安。”秦桧回答。
赵构俯身找出京西南路的分图察看。
“臣已差人去催了,令他们日夜兼程赶往顺昌。”秦桧又道。
赵构点了点头。
“陛下命臣草拟檄书,臣已然拟就。”秦桧呈上缄囊。
昨日,赵构命秦桧亲拟一份讨伐完颜宗弼的檄文。为此,秦桧辛苦了半宿。
赵构打开缄囊,檄书曰:
盖闻好生恶杀,天道之常;压乱喜安,人心惟一。顺天从众者昌,逆天违众者亡,亘古迄今,理有不易。金人自靖康以来,称兵南下,荡覆我京都,邀留我二圣,长驱深入,所至焚灭,残忍不道,载籍靡闻。前岁忽遣人割还河南故地,皇帝深念一纪之间,兵拏怨结,祸极凶殚,南北生灵,肝脑涂地,许其修睦,因以罢兵,庶几休养生息,各正性命,仰合于天心。既遣行人,往议事因,使方入境,兵已济河,托为捕贼之名,绐我守疆之吏,掩其不备,复取旧都。信义俱亡,计同寇贼。惟彼乌珠,号四太子,好兵忍杀,乐祸贪残,阴蓄无君之心,复为倡乱之首,戕杀叔父,擅夺兵权,既不恤壮士健马之丧亡,又岂念群黎百姓之疾苦!虽外以遗毒于中国,实内欲窥图乎厥家。天理靡容,是将假手;人心携贰,必识所归。如彼骨肉至亲,一旦自相鱼肉,维尔腹心勋旧,岂能自保始终!如生、熟女真、契丹、奚、渤海、汉儿等,离去父母、妻、男,捐弃乡土养种,衣不解甲,二十馀年,死于行陈者,首领不保,毙于暴露者,魂魄不归。爰自谋和,始图休息,炎方盛夏,驱迫复来,兵端一开,何时而已!河东、河北、京东三路,皆吾本朝赤子,偶留敌中,皇帝宵旰不忘,日思拯救。今者既因暴敛,复遭签发,室家田里,不得保聚,身犯锋镝,就死何辜!三京、五路之人,方脱囚奴,初沾恩泽,既未终大赐,且复忧永沦,罪在一夫谋己之私,毒被寰宇兆民之众。皇帝若曰:‘朕为人父母,代天君师,兼爱生灵,不分彼此,坐视焚溺,痛切在躬。况彼兵出无名,神人共怒,而我师直为壮,将士一心,所向无前,何往不克!本欲为民而吊伐,岂忍多杀以示威。誓与华夷,蠲除首恶,期使南北,共享太平。’幕府遵奉指挥,应南北官员、军民,如能识运乘机,奋谋倡义,生擒乌珠,或斩首来归者,大则命以使相,次则授以节钺,各赐银绢五万匹两,良田百顷,第宅一区。至如萨里干,资性贪愚,同恶相济,昨在同州,已为李世辅擒缚,搏颊求哀,仅脱微命;尚敢驱率其众,复侵关陕,有能并杀擒献者,推赏一如前约。其有乡党豪杰,忠义旧臣,虽遭敌人迫胁之凶威,岂忘国家涵养之大德!纠合戮力,建立奇功,高爵厚禄,上所不吝,前愆往咎,一切涤除。此意不渝,有如皎日,天地鬼神,实鉴临之。檄书到日,上下僚采,远近兵民,递相告谕,共赴师期。富贵之报,泽及子孙,忠义之名,光于史册,悉乃心力,其克有勋。
赵构微微颔首,这是一篇很不错的檄文。笔力老辣,言辞锋利,对金兵单独撕毁和约,突然吞并河南与陕西给予了尖锐抨击,尤其对于完颜宗弼背信弃义,穷兵黩武,进行了无情地揭露和批判。
赵构阅完,提笔改动了两处,发还给秦桧道:“以枢密院之名发往诸路宣抚司,在河南、陕西两地广为散发。”
“遵旨。”
赵构站起身离开御案,一字一句道:“拟诏,擢京东、淮东宣抚使韩世忠为太保,封英国公,号‘扬武翊运’功臣;擢淮西宣抚使张俊为少师,封济国公,号‘安民靖难’功臣;擢开府仪同三司、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为少保,兼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
秦桧躬身上前,代为拟旨。
就在秦桧代为拟旨时,赵构突然恨恨地说道:“倘若顺昌失守,朕将御驾亲征。两百年基业断不能毁于朕手!”(www.xing528.com)
三天后,也就是六月十五日,刘锜派人送来急递,说金兵已退往陈州。赵构以手加额,连说三声:“幸甚,幸甚,幸甚!”然后站起来吩咐张去为,“朕饿了,传膳。”
赵构松弛下来,秦桧的心却吊到了喉咙眼。秦桧清楚,倘若顺昌之战失利,他的相位或可保全,因为危难之际官家不可能易相。现在顺昌无虞,金兵退走,官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责。秦桧当然不愿意就此罢职,尽管他已经递上了辞职的奏折。
然而,此时的朝廷已不是两年以前。由于勾龙如渊进入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言战之人均遭到贬谪。面对金兵气势汹汹背盟入寇,朝中既无人斥责前番议和,也无人弹劾宰执大臣。
清洗言战之人的勾龙如渊结局也不美妙。和议达成,秦桧便寻了个“狂妄欺君”的罪名,拟将勾龙如渊贬往边远州郡。文件上报给赵构,赵构的脸一黑,对秦桧道:“此人心术不端,罢职。”
赶走勾龙如渊,御史中丞一职为王次翁接替。
王次翁为秦桧心腹。秦桧第一次任相,王次翁半年时间即由一名从六品员外郎升为中书舍人。秦桧罢相,王次翁也跟着遭受冷落。如今秦桧再掌相权,自是对王次翁委于重任。王次翁见秦桧上了辞职奏,便思谋着如何留住秦桧。他认为既然无人弹劾丞相,留住秦桧应该不难。
顺昌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天,王次翁求见赵构。
“王卿见朕有何急事?”赵构对王次翁的印象不错。绍兴元年,朝廷缺粮,时任广西转运判官的王次翁闻讯后紧急为杭州调来三十万石粮食,缓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臣为丞相而来。”王次翁回道。
“哦?”赵构因心情向好,神情愉悦,“卿为丞相而来,丞相有何事情?”
“微臣听闻丞相上了辞职奏。”
“是的。”
“不知圣上如何处置?”
因为心情好,赵构颇有兴致,问道:“王卿以为呢?”
见官家神情和蔼,王次翁的胆子不免大了起来,侃侃道:“丞相议和,天下所知。今虏人叛盟,乃是虏人无信。若陛下因虏人叛盟而更换丞相,一来后继者未必贤;二来定会招致攻讦,动摇国策。”
赵构沉吟不语。围绕是否换相赵构正拿捏不定,现在被王次翁说到了痛处。罢秦桧,朝野肯定要攻讦和议,这是赵构最忌讳的地方。目今是战,此战过后呢?战靠武将,若是议和,朝中大臣没有人比秦桧更为可靠。但王次翁的一番说辞又引起了赵构的警觉,君王驭臣,须是让臣知恩,万不可居功托大。
“王卿多虑了。”赵构面色骤然变冷,“是战是和由朕裁夺,岂出自丞相?”
王次翁吓一大跳,赶紧跪下道:“臣有罪……臣失言……”
赵构倏忽又话锋一转道:“卿有何罪?卿为言官,敢言是卿的职分。不过,朕可从来没有说过易相。”
“圣上英明!圣上英明!”王次翁连连叩首。
“平身吧。”赵构这才让面色稍稍缓和。
王次翁缓步退出殿外,浑身仿佛水洗过一般湿透。
当天,赵构将秦桧、孙近召进宫中,发布了两道诏命,一是取消刘锜的东京副留守之职,重新任命为沿淮制置使,放弃顺昌,退守庐州;二是命令岳飞一军停止前进,严守边备。诏命封发后,赵构仍然放心不下,又吩咐李若虚赶往德安。可在京西南路,战车的轮子已经启动。
六月十二日,负责增援顺昌的张宪、姚政抵达光州。顺昌之敌解围而去,张宪将探马传回的消息报给岳飞。岳飞当时决定,命张宪、姚政立即掉头攻打蔡州。
十三日,知襄阳府的武赳率五千兵马直趋虢州;也就在同一天,王贵、牛皋率领中军和左军攻击伊阳、汝州,兵锋直指西京洛阳。岳飞留下水军巡江,右军守德安,选锋军守鄂州,自己亲率背嵬军、后军、踏白军、胜捷军、破敌军前往信阳。就在岳飞进抵信阳途中,李若虚带着圣旨赶到了岳飞军中。
岳飞见是李若虚,大惊道:“李司农怎么来了?”去年八月,李若虚已由军器监丞升任司农少卿。
“少保让下官赶得好苦啊!”李若虚笑道。
“李司农莫不是带来了回师的朝旨?”岳飞下马将李若虚引至道旁,亲将们环立四周。
“正是。”李若虚点头。
于是,岳飞跪拜在地,听李若虚宣诏——
金人再犯东京,贼方在境,难以召卿远来面议,今遣李若虚前去,就卿商量,凡今日可以乘机御敌之事,卿可一一筹划措置,先入争递奏来。据事势,莫须重兵持守,轻兵择利。其施设之方,则委任卿,朕不可以遥度也。盛夏我兵所宜,至秋则彼必猖獗,机会之间,尤宜审处。遣亲札,指不多及。
岳飞接过诏书,苦笑道:“又是‘重兵持守,轻兵择利’。”
李若虚又道:“下官还有口诏。”
岳飞重又跪下。
“兵不可轻动,宜少班师。”
岳飞缓缓站起,指着打身边飞驰而过的骑兵,对李若虚道:“李司农请看,还班得了师吗?”
李若虚一时没有回答,他在德安就已经知道行营后护军的近十万人马正如泰山压顶一般扑向中原。
“虏人背盟,侵我土地,吞我城池,当职身为大将,断不能无动于衷!况且虏兵新败,锐气挫折,正应举兵北上,光复三京。朝廷一味示弱,只能长虏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岳飞面露愤慨之色,“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李司农回复圣上,下官违诏了!”
“不,不是少保违诏,是下官矫诏。”李若虚也激动起来,“少保只管率军前行,圣上追究下来,一切由下官担承。”
岳飞久久望着李若虚没有说话,要知道,矫诏可是杀头之罪。
“李司农,”岳飞用沙哑的声音道,“请受当职一拜!”
“别别,”李若虚一把扶住岳飞,“莫折杀下官。”
岳飞朝李若虚拱拱手,跃上战马。
李若虚大声道:“唯望少保早日洗兵开封,饮马黄河!”
岳飞没有答话,双腿一夹,战马飞驰而去。
七月初,岳飞率领背嵬军进驻郾城。此时岳飞一军已深入河南境内一月有余。就当前的形势看,战局对宋军十分有利。绍兴十年闰六月,在第二个六月里,首先是武赳兵出虢州,与陕州忠义军首领吴琦及商州知州邵隆连成了一体,切断了撒离喝与宗弼之间的联系。紧接着,王贵、牛皋率领前军和左军攻下了汝州;张宪率领主力攻下了颍昌。岳飞当即命令王贵率领前军接防颍昌,牛皋转攻郑州,张宪率主力攻取陈州。就在岳飞进驻郾城的前一天,陈州攻克。陈州又名淮宁府,它与颍昌府、应天府为开封外围支点。如今,三个外围支点已拔除了两个。
战斗还在零星进行。韩常为了夺回颍昌,连日来不断从长葛进袭。长葛与颍昌近在咫尺,为了加强颍昌防守,岳飞又将踏白军拨给了王贵。
战局越是顺利岳飞越是深感不安,因为自从进入河南以来,战役规模均不大,也就是说金兵没有伤及元气。岳飞隐隐约约觉得宗弼是在引诱他一步步北上开封,因为宋军每占领一座城池都得派兵戍守,攻占的城池越多,兵力就会分得越散。就拿眼下来说,行营后护军拿出了一万多人防守上起虢州下至蔡州、陈州的城池和关隘。按说下一步应该攻占应天府,为进攻开封扫除最后一个支点,可岳飞迟迟下不了决心。
上午抵达郾城,刚刚安顿下来,岳飞便迫不及待地将参谋官朱芾、干办公事于鹏、孙革以及书写机密文字岳云等人召来,商议进兵事宜。
岳飞临时下榻在郾城西关彼岸寺天王殿内。郾城彼岸寺原有数百栋房舍,现在经兵匪蹂躏已所存无几,这座天王殿算是保存得最好的建筑。
眼前的形势朱芾、孙革、于鹏、岳云都很清楚。尤其孙革、于鹏、岳云,原本就是带兵的将领,又跟随岳飞南征北战多年,对战局非常敏锐。就在这时,负责运送粮草的王万走进来说:“军中只有三日存粮了,昨天已派人回德安催促,三日内若不运达,恐有断炊之虞。”
离开德安时全军只携带了七日粮草,所有被攻克的州县均无存粮,近一个多月来全靠转运。今年雨水多,道路泥泞,运输极为不便。为维持数万大军的粮草供给,现有近二十万民夫辗转在运输途中。
岳飞当然知道粮草运输困难,对王万道:“可否从襄阳调拨一部分军粮暂解燃眉之急。”
“小将已给京西南路安抚使刘洪道去了书札。”
岳飞沉吟着道:“传令各军,但凡战死的马匹一律收集起来,煮熟后食用。”
“遵命。”王万说完,匆匆离开天王殿布置去了。
岳飞道:“当前我军已占据了洛阳、郑州、颍昌、陈州,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是直接进攻开封,还是先攻克应天府然后向开封进兵?想听一听各位的意见。”
朱芾首先道:“下官以为,要打也是应天府。”
“请朱参谋详说。”
“下官估算,河南之敌不下于十五万。可战至今日,杀敌不到两万,且多为签军,连虏人的骑兵都很少交手。应天府守将为三路都统阿鲁补,此人手下有三万多人马,应是虏骑精锐。先攻打应天府,灭掉阿鲁补,再攻打开封。”
待朱芾说完,孙革摇摇头道:“朱参谋建议先打应天府下官不敢苟同。下官以为,驻应天府的阿鲁补也未必是虏人的精锐。”
岳飞问:“何以见得?”
“兀术用兵极其狡诈。下官以为,虏人真正的精锐骑兵就在开封,而这支锐骑正在等待战机。”
于鹏赞同道:“孙干办所言极是。当年攻打太原,并非太原急切难下,而是虏人用太原作诱饵吸引各路援军,然后依靠优势骑兵,予以分割歼灭。”
朱芾问:“二位干办的意思是,虏人将以应天府为诱饵,待我攻城之时,出动精锐骑兵抄我后路?”
于鹏回道:“兀术久经战阵,极富谋略,不得不防。”
朱芾又问:“若不攻克应天府,又如何拿得下开封?”
孙革和于鹏不吭声了,这确实是一道难题。
朱芾目光微闪道:“虏人狡诈,我们何不以诈制诈?兀术以应天府为饵,我们即以攻城为饵,伏大军于襄邑一带,待虏人出动精锐增援,予以痛击。”
众人眼睛一亮,毫无疑问,当下这不失为一着妙棋。
“朱参谋此计甚好,只是我们的兵力不够。”随着战事深入,岳飞深感兵力不足。目前在陈州、颍昌和郾城三地的全部兵马不过七万余人,如果进攻应天府,少说得四万人马,守陈州和颍昌至少一万,余下的就只有一两万人了。以一两万人设伏,兵力太过薄弱。
朱芾建议道:“可急奏朝廷,命淮西宣抚使司接管蔡州、陈州;命四川宣抚使司接管虢州。”
岳飞点头赞同:“此议甚妥。另外,请张俊派出一部前出到亳州牵制敌军。”
胥吏当即取出笔墨,朱芾代岳飞向赵构草拟了一份奏疏,同时也向枢密院投递了一道申状。
办完这些,呼延龙进来,说已经未时三刻了,请用完午餐再议。可刚端起饭碗,背嵬军副统制王刚进来禀报,说郾城县北五里店出现大股金兵。
岳飞将饭碗一丢,道:“去看看。”
呼延龙、沈德等一班亲将抱来盔甲牵来战马,岳飞一边披挂一边吩咐王刚,点齐四千背嵬军一块出城。
这会儿太阳已经西斜,空气中仍然飘荡着火辣辣的气息。岳飞率军刚出北门,即见远方大道上黄尘滚滚。岳飞用枪尖指着黄尘对左右道:“这股虏骑有五千人,已知郾城有驻军,为探营而来。”
王刚大声道:“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头冲击。”
正如岳飞所料,这股金兵是从朱仙镇来的。听说郾城新到了一股宋军,特来察看。很显然,这股金兵没有将宋军放在眼里。金兵驰到近前,立刻成一字型摆开。就在这时,王刚一声令下,宋军发起了攻击。
金人的骑兵也颇有战法,当迎面遭遇攻击时,处于正面的骑兵便会暂取守势,两翼张开,直抄背后。当年在马家渡,大挞不野使用的就是这种阵法,使得陈淬很快陷入了重围。
如今的宋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宋军了,尤其是岳飞的背嵬军,刚才王刚向各将布置的楔入阵法就是专门用来对付金人骑兵的。
果然,待金兵展开两翼,宋军也随之紧逼过来,使得金兵展开的两翼不仅无法合拢,而且越展越开。虽然金兵进行了顽强抵抗,最终因首尾不能相顾而溃散开来。骑兵靠的是以势夺人,一旦其势不在,骑兵的优势便不存在了。
战至黄昏,金兵在郾城北门外丢下近两千具尸体。
宋军也损失了四百多名背嵬军将士,王刚、岳云等背嵬军将领痛心不已。自绍兴六年背嵬军正式组建以来,这些将士已经跟随了他们四年。岳飞也很难过,但他还是劝王刚道:“兵法云,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属大胜。何况今日遭遇的是虏人的骑兵。”
晚上,王刚、岳云以及大部分背嵬军将士都没有吃饭,岳飞也仅草草扒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半夜时分,岳飞派人将朱芾请来。
“少保还没有安歇?”朱芾问。
“睡不着啊!”岳飞不停地用蒲扇驱赶蚊虫,道,“今日下午一战,我一直在想,虏人如此关注郾城,是何用意?”
朱芾思索道:“是啊,他们绕过颍昌,直奔郾城,一定藏有奸计。”
“目今颍昌守军只有一万八千人,倘若虏人派一部占据临颍阻击张宪,然后集中大部进攻颍昌,形势就会逆转。”
“少保所料不差,虏人一准是在打颍昌的主意。”朱芾心尖一颤,他突然意识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前一阵子金人不断丢城失地,明显带有示弱的意味。
“近日颍昌城下必有大战。”岳飞若有所思。
“既如此,少保可令张宪速率大军连夜西进,增援颍昌。”朱芾道。
“陈州距颍昌两百多里,且河流较多,张宪的人马最快也得两日后方能抵达。”
朱芾点了点头:“少保所虑的是,今年多雨,河流暴涨,单是颍河水量就比往年增加了一倍。”
“虏人攻打颍昌并非于我不利。”岳飞又道,“我军一直在寻找虏人的主力,此次虏人攻打颍昌,定会倾力而出。”
“少保是想在颍昌城下与虏人决战?”
“这就要看王贵能否守住颍昌。”
“下官明日就去颍昌辅助王贵。”
“朱参谋还是留在自家身边,明日派岳云前去。”
当晚,岳飞传令张宪,命他率领大军连夜出陈州向颍昌进发,同时派遣岳云率四千背嵬军奔赴颍昌。
背嵬军共计八千余人,岳云带走了一半。宣抚司所有幕僚均认为岳飞身边的兵马太少,岳飞不为所动:“我意已决,眼下当以颍昌会战为要。”
次日上午,岳飞叫来王刚,命他派出一支人马巡哨至临颍:“出临颍县城往南有一桥,名商桥。虏人夺占临颍并不可怕,商桥为南北要津,可令杨再兴率数百骑先据此桥。”
“遵命!”王刚应声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支三百人的骑兵在背嵬军统领杨再兴的率领下奔出了郾城北门,清脆的马蹄声宛如一阵雷声。
这会儿已近中午,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炽烈的阳光如火焰炙烤着大地。没有风,也没有蝉叫,大地一片沉寂。谁也不曾料到,五十里外临颍已经战云密布,骠骑上将军完颜亮统率一万金兵也正在往商桥赶来。金兵占据了商桥,就等于扼住了北上临颍的咽喉。
顺昌失利无论是对完颜宗弼还是对于整个大金士兵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返回开封后,宗弼将所有万夫长以上的将领召至龙德宫外,褪去上衣,进行鞭笞。那是上午,阳光很毒,龙德宫外白花花跪倒了一大片。
“今日杖责,不分贵贱,也不论过去有无战功。我要让你们记住今天的耻辱!大金儿郎曾经横扫江南江北,如今却败在了一个小小顺昌城下。来人!”宗弼一把扯去上衣,“给自家也鞭笞三十!”
行刑官愣住了,刚才将官们只抽了二十鞭,都元帅却要求鞭打三十。
见都元帅主动领刑,立在一旁的元帅左监军阿离补、元帅右都监大挞不野以及突合速、阿鲁补、完颜亮、韩常、王伯龙等高级将领也纷纷跪下请求鞭笞。
宗弼领刑完毕,冷冷地对行刑官道:“既然他们自知有罪,也就每人鞭三十吧!”
宗弼的都元帅府设在龙德宫里。龙德宫位于内城正北的景龙门外,为赵佶在位时所筑,与延福宫、艮岳连成一体。受过鞭笞的高级将领们拖着伤痛的身子跟随宗弼进入都元帅府。
落座完毕,宗弼道:“顺昌失利,导致韩世忠进攻海州,岳飞进攻蔡州和汝州。还有河东河北,民变纷纷。若刘锜引军北上,我们将四面受敌。当此之际,我们唯有重振军威,沉着应对,方能扭转败局。”
蔡松年回道:“情势固然严峻,但据下官看来,真正的威胁仅有一处,那便是来自鄂州的岳飞。”
张通古附和道:“蔡总管所言极是。据下官看来,刘锜虽然取胜,但一时半会不会北上。况且刘锜所部多为步卒,据城而战尚可,出城野战并无胜算。刘锜带兵多年,深谙此理,所以绝不会轻易进入河南。至于河北河东的民变,只需派一军北上即可荡平。唯有岳飞,兵分两路,钳击开封,尚需认真对付。”
宗弼闻言道:“为万全计,我决意将兵马收缩于颍昌、陈州、应天府一线待敌。”
“若有可能,颍昌与陈州也可以放弃。”蔡松年此语一出,立刻招致全体将领反对。
左监军阿离补道:“颍昌与陈州为开封屏障,绝不能落入岳飞之手。”
三路都统阿鲁补慨然道:“末将愿守陈州,若丢失城池,提头来见。”
韩常起身道:“末将请守颍昌,若颍昌有失,甘愿军法。”
“颍昌、陈州为开封门户,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放弃。”宗弼停顿一下,将手一摆道,“不过,蔡总管所言也有道理。岳飞不过七八万人马,我放弃一地,岳飞必然戍守一地。我弃地越多,岳飞的可战之兵就会越少,此事何乐而不为?”
众将领顿时大悟,纷纷喜形于色。
“不过,应天府断不能失。”宗弼转向阿鲁补,命令道,“你率领三万兵马驻守应天府。记住方才所言,应天府若失,军法无情!”
“遵命!”
宗弼又对韩常和翟勇二将道:“韩将军守颍昌,翟将军守陈州,时间不得少于两日,两日后各自引军退守长葛。”
韩常、翟勇领命而去。
然而,在张宪的凌厉攻势下,颍昌和陈州各自坚守了不到一天时间。宗弼没有追究韩常与翟勇的责任,因为对于宗弼来说,他的当务之急是尽最大可能保存实力,寻机反击。
宗弼最初将反击的地点放在应天府,他估计岳飞在拿下颍昌和陈州后,应天府将是岳飞下一步攻打的目标。于是他将金兵主力转移到朱仙镇至陈留一带。可突然间,宗弼捕捉到了新的战机,那就是岳飞所判断的颍昌。
宗弼发现,驻守颍昌的宋军不到两万人马,而且守将是岳飞军中的提举一行事务、中军统制王贵。宗弼从未跟王贵交过手,但王贵的名声他早有耳闻。若一战而将王贵所部消灭,岳飞一军即便不退也将难有作为。宗弼迅速做出决定,集中六万人马围攻颍昌。
当天,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金兵主力由朱仙镇一带移至长葛县。次日黎明时分,命完颜亮率军一万据守临颍,自己亲率大军直扑颍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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