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乌陵思谋北返后的第二天,新任枢密副使王庶回到了杭州。此次奉诏巡视各军,王庶第一站先往楚州。王庶与韩世忠虽然从未谋面,但由于同是陕西人,加上韩世忠生性豪爽,交谈不久便引为知己。
韩世忠问道:“朝廷真的要与虏人讲和?”
王庶来到朝廷已有数月,罢兵议和之事有所耳闻。只不过他如今是枢密副使,在没有见到朝廷正式文书之前,风闻之事他不能拿来传播,只得委婉地告诉韩世忠,有关议和的传闻由来已久,但身为朝廷大将,丝毫不得懈怠:“虏人奸诈,亡我之心不死,各路将帅唯有秣马厉兵,准备与虏人决一死战。”
闻言,韩世忠激动起来:“下官识字不多,但懂得忠义二字。若朝廷北伐,自家愿率三万淮东健儿为前驱,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次日,在韩世忠的陪同下,王庶视察了淮东防区。临别前王庶提出了两点建议,一是加强海上巡检,以防止虏人从海上偷袭;二是加固泗州城防,屯扎重兵,与楚州互为应援。
离开楚州后,王庶本应到建康府去见张俊,但他却先去了庐州。在赴庐州途中王庶接连颁发两道命令,一是命行营中护军调拨前军人马屯驻庐州;二是命行营中护军调拨后军人马屯驻太平州。
原来在王庶巡视各军前,宰执大臣们有过一次面对,赵构提出应借这次巡视之机解决诸大将兵权过于集中的问题。因为他认为淮西兵变,郦琼一下子裹挟了四万人马,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各路大将兵权太重。
赵构突然提出化解大将兵权,赵鼎觉得过于狷急。金人虽然同意罢兵言和,可距和议达成还很遥远,略略一想便劝道:“依臣之见,是否先从诸行营大军中酌情划出几个军来,戍守重地,直接由朝廷指挥。”
无疑这是一个较为稳妥的办法,赵构点头赞同:“赵卿所言,颇合情势,化解大将兵权,应当分步实施。”
王庶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由朝廷这一决策没有错,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有些将领不但不应削权,反而还应扩军,如岳飞、刘琦、韩世忠等人,他们忠心谋国,毫无私念。
“陛下,臣有一言。”王庶趋前一步道,“大敌当前,各行营大军不可一律划出数军,稳妥之法为先在一军试行。”
赵构沉吟片刻后问:“王卿以为先从哪一军试行?”
“行营中护军。”王庶道,“淮西兵变后,中护军不尊枢府,藐视朝廷,擅自引军南撤。”
原来,郦琼叛变后,仅有刘锜一军在庐州驻扎。都督府见淮西防守力量薄弱,遂命张俊调派两个军移屯庐州。就在这时,张浚罢相了,张俊不仅没有调派人马去庐州驻防,反而率中护军从盱眙直接回到了建康。对于张俊擅自南撤,朝野议论纷纷,赵鼎、张守、陈与义等宰执大臣非常气愤。张浚虽然罢相了,但张浚的命令代表朝廷。可张俊辩解说,他是担心行在的安危,所以急忙引军过江,以护卫圣驾。理由冠冕堂皇,圣上听之任之,宰执们的愤慨不起作用,张俊自此在建康留驻下来。
赵鼎支持王庶的提议,道:“张俊避战,一味享乐。杭州城内已有民谣,说‘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赵构觉得新奇,问道:“何谓‘花腿抬石头’?”
刘大中趋前一步答:“陛下有所不知,张俊从士卒中挑选英俊壮士,从手臂直至足踝全刺上锦绣花纹,人称‘花腿军’。”
赵构又问:“太平楼又是何事?”
赵鼎答:“太平楼是张俊私建的一座酒楼,其豪华程度与官办酒楼不相上下。”
赵构的脸阴下来了,问:“太平楼坐落何处?”
“在清河坊。”
赵构本欲发作,但忍住了。想张俊从建立大元帅府便跟着自己,目今几路大军,只有韩世忠与张俊属于昔日大元帅府的旧人。短暂的沉寂之后,他咳嗽一声道:“就依众卿所言,从行营中护军中划出前军和后军,分别戍卫庐州和太平州。驻庐州的刘锜一军返回江南,屯扎镇江。”
赵鼎与王庶互望一眼,行营中护军计有十一军,前军七千人,后军三千人,仅将前军和后军划出显然太少,但圣上已经发话,只能遵旨而行。
六月初,王庶抵达庐州。
刘锜统辖的兵马是十年前赫赫有名的“八字军”。当刘锜陪同王庶在庐州城中巡视时,看见许多军士的面颊仍有“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王庶便问道:“当年的八字军还剩多少人?”
“已不足万人。”
王庶感叹道:“十万八字军,如今不足万人,可歌可泣!”
刘锜慨然道:“枢相放心,尽管只有九千余人,日后上阵杀敌,仍可以以一敌十。”
至官厅,王庶向刘锜委婉地提出了有关议和的传言,以试探他的态度。刘锜听罢,微微蹙着眉头道:“枢相有所不知,下官所部多半来自两河(河北、河东),每逢清明、中秋,思乡尤甚。”
王庶明白,刘锜出身将门,深知武将不预国事这一戒律,但他也委婉表达了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于是道:“刘太尉可晓谕全军,精于操练,切勿懈怠,终有一日定会驰骋疆场,驱逐强虏,一统家国。”
刘锜回道:“下官谨记。”
王庶不仅视察了庐州,还视察了地处前沿的濠州和寿春。直到张宗颜率军来到庐州后,王庶详细作了交代,才带着行府启程南下奔往建康。
张俊接到枢密行府的命令后,虽然如期调出了前军和后军,却对枢密行府非常不满。张俊认为,此次分军肯定是王庶的主张,他对枢密行府的钱粮官说道:“你回去告诉王枢相,不知枢相身在朝廷能有几日,须是以安居枢府为上。”
当钱粮官将这话传给王庶后,他只是轻轻一笑道:“你也转告张七,王庶不论坐枢府几日,坐一日枢府行一日职事。”
尽管张俊怀有一肚子怨气,但对王庶的到来依然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并亲率五千人马到靖安镇迎候。
这时,一件事情弄得王庶心里很堵。就在他抵达中护军的次日,从行在传来御札,命令枢密行府将王德一军改隶行营中护军。
王德一军从左护军分离出来后,一直隶属于都督行府。张浚罢职不久,都督行府随之取消,王德一军便由枢密院直接管辖。围绕王德一军的归属,王庶与赵鼎、秦桧议有过几次商议,最后请圣上定夺。谁知御前会议刚刚决定将中护军的前军与后军分离出来,圣上便将王德一军划给了张俊。王德一军有八千余人,且全是能征敢战之士。这一分一合,张俊的中护军基本没有缩减。
送走传旨的内侍,王庶捧着圣旨叹息一声,对随员李若虚道:“原以为化解诸大将兵权圣上会秉公办事,看来圣上也有偏心。”
李若虚道:“昨日下官听人说,张宣抚收到分军的省札后,当天就去了杭州。”
王庶道:“身为人主,应该不偏不倚,否则,阿谀之徒得以进身,而正直之士则无法立足。”
“枢相难道没有听说么,刘宣抚的腿,张宣抚的嘴。”
“此话怎讲?”王庶问道。
李若虚回道:“当年刘宣抚执掌左护军时,一日进宫几次;而张宣抚,在圣上面前一张嘴比蜜还甜。”
王庶想起吴玠、韩世忠和岳飞三人。吴玠远在川陕,皇上鞭长莫及,而韩世忠和岳飞则近在咫尺。两人性格相似,均为刚正不阿之人,照此下去,圣眷日淡,前途堪忧。王庶便是带着这种忧虑离开建康来到鄂州。
岳飞没有像张俊那样举行场面宏大的欢迎仪式,仅带着王贵、张宪、于鹏等一班亲随在江边迎接王庶的到来。
岳飞是王庶任襄阳路安抚使时认识的,两人很快便成莫逆。王庶比岳飞年长二十岁,随着友情日笃,岳飞称王庶为王丈,王庶则称岳飞的表字。晚上,岳飞在黄鹤楼设宴款待王庶一行,军中副统制以上将领作陪。众将领与王庶熟悉,加上又见到了李若虚,宴会便十分热闹。
次日,在岳飞的陪同下,王庶开始巡视各军。然后北上襄阳,察看了光化、邓州、唐州和信阳军的城防。对行营后护军的军容、士气和边备,王庶给予了高度评价。
到了六月下旬,巡视完毕。临行前,岳飞来到馆驿与王庶、李若虚秉烛夜谈,话题自然是朝野沸沸扬扬的和议。此时,与金人议和已经公开,朝廷发往各地的朝报正式登载了金使抵达杭州的信息。
岳飞道:“下官与虏人交兵十数载,深知虏人的秉性,既狡诈,且贪婪,河南、陕西之地,绝不会放弃。”
王庶点头道:“朝中的有识之士大多如是认为。”
“和议未成,先将白安时、刘永寿交给虏人,这分明是折自家锐气,寒将士们的心。”岳飞气愤难禁。
王庶对白安时的自刎身亡十分惋惜,但碍于身份,没有深谈。
岳飞叹道:“我议和,是为和而和;虏人议和,是为战而和。靖康年间,虏人不就是以议和为名赚开内城,骗出了二帝?”
王庶频频点头:“鹏举说得是。二帝若不轻信议和,率百万军民背城一战,岂可轻易落入虏人之手?”
闻言,岳飞激动起来,大声道:“古人说殷鉴不远,靖康之祸仅仅过去了十余年,朝廷便弃之于脑后了!”
李若虚清楚,跟岳飞谈话,但凡涉及国事,必须克制感情,否则他会愈加慷慨激昂,便在一旁道:“目今只是商谈,达成和议并非一日之功,其结果还难以预料。”
王庶明白李若虚的意思,也调转话题道:“圣上天资聪慧,对虏人的贪狡体察甚深。此次命下官巡视各军,检视军备,即是预防虏人以和掩战。”
听王庶和李若虚如是说,岳飞情绪稍安,道:“王丈归朝后,千万要奏明圣上,与虏人议和,和不可长。河南、陕西两地,只能战而取之。”岳飞本想说圣上既要提防虏人,还要预防奸人,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王庶点头道:“此次回朝,下官定当据理力争。不过,下官也要送鹏举两个字:坚忍。”
岳飞脸色一红,道:“王丈有所不知,故土沦陷,河山破碎,下官如何坚忍得住?!”
王庶看了李若虚一眼道:“古人言,小不忍者乱大谋。鹏举忠心谋国,肝胆照人,可并非人人尽知鹏举的满腔赤诚,就连圣上——”王庶发觉不妥,赶紧刹住话头。
岳飞却不以为然道:“下官知道,自从淮西合军未成下官辞职起,圣上对下官多有不满。”
王庶和李若虚一时无话可说。
岳飞道:“下官心底无私,只要恢疆复土,河山一统,下官便纳节请闲,归隐山林。”
良久,李若虚一旁轻声道:“王枢相所说的坚忍,是要相公含蓄待势,能屈能伸。”
王庶点点头道:“世事如棋,当进则进,当退则退。”
岳飞听罢,很长时间没有吭声。
回到行在不久,王庶即被召见,其他三名宰执赵鼎、秦桧、刘大中在侧。王庶详尽禀报了各军的情况,赵构十分满意道:“议和不能废弛武备,国家养兵就须枕戈待旦。”
王庶接话道:“陛下英明,唯有敢战,方能言和。”
离开鄂州前,王庶即围绕战与和上过奏疏。王庶建言三策:上策,拘其来使,逼迫金人加兵,而我从容应战;中策,拒绝来使,强武兴军,静观其变;下策,接见来使,内敛示弱,然后调集精兵,掩其不备。
赵构读罢,哂笑道:“儒生之言。”
接下来赵构询问了诸大将对和议的态度,由于这不在巡视的内容之列,王庶禀报时没有提及。
王庶想想道:“和议之事,军中委实多有议论。岳飞、韩世忠二将坚信虏人议和是假,其中必定包藏祸心。岳飞特地委臣奏明圣上,河南、陕西之地只能战而取之。”
“朕这回要让岳飞看看,收复河南、陕西两地不费一兵一卒。”赵构一笑后又问,“张俊有何议论?”
“张俊……没有议论。”在和议问题上,王庶与张俊没有交谈。
赵构大为称赞:“张俊不议论朝政,便是为将之道。”
见赵构褒奖张俊,王庶想起分军一事心中很是不平,略略一想,对赵构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该说不该说。”
“王卿直言。”
“古往今来,但凡为将者必须明天理,辨曲直。天理不明,曲直不辨,如郦琼、靳赛之流,即便统帅万夫,也不过一个出尔反尔的军贼。臣观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将,戍守在外,胸忧其君,执戈待旦,心系国事,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道。”
赵鼎见王庶的话有些出格,赶紧制止:“王相公莫非不知,我朝祖制便是以文驭武,武将不得干预国事。”
王庶毫不理会赵鼎的良苦用心,继续道:“既是以文驭武,应该有驾驭之策。臣以为目今既然一心和议,就当与诸大将互通声气。唯其如此,方能文武一体,君臣齐心。”
出乎意料的是,赵构一点儿不恼。也许是对和议前景看好,他心情相当不错,面带笑容道:“王卿建议与诸大将互通声气,朕觉得此议很好。”
在征得赵鼎、秦桧、刘大中等几位宰执大臣的意见后,赵构决定召几路统兵大将来行府议事。
行营原有五路大军,郦琼叛去,左护军名存实亡。吴玠远在四川,此次前来杭州的便只有韩世忠、张俊、岳飞三人。
八月,韩世忠、张俊、岳飞从各自驻地启程来到杭州。
八月的杭州已不太炎热。今年多雨,所有湖泊都碧波荡漾,一眼望去宛如天在水中,水在天上。桂花已经开了,满城飘荡着迷人的芬芳。
鄂州路途远,岳飞晚到了两天。两年未来杭州,刚在馆驿住下,就派人打探朱梦说的消息。傍晚,有政事堂吏胥来请,说宰执大臣在政事堂设夜宴招待三大将。待岳飞赶到政事堂时,四名宰执大臣以及韩世忠、张俊已经到了。行过参见礼,岳飞在西面最末的位置上坐下。
此次设宴招待三大将,也属惯例,但对于赵鼎来说却暗含一番苦心。他希望在接下来的君臣面对中,三大将能够最大限度地与官家保持一致。
吏胥斟酒,岳飞斟了半盏白开水。赵鼎举杯道:“众太尉自戍地来,不辞辛劳,政事堂备一樽薄酒,为众太尉洗尘。”
韩世忠仰脖喝罢酒,问:“赵相公,这回召自家们来杭州,有甚计议?”
此次召三大将赴行在,文书上并没有载明缘由。
赵鼎道:“朝廷决计议和,圣上极是器重众太尉,此次召众太尉前来,便是商议国是。”
酒席上一时没有了动静,召武将商议国是,这可是闻所未闻。
韩世忠道:“既然朝廷决计议和,那还商议个鸟?!”
赵鼎委婉道:“朝廷虽然决计议和,可圣上还是想听一听众太尉的意见。”
韩世忠回道:“自家的意见是,与虏人议和,那是与虎谋皮。”
闻言,赵鼎反问道:“若是不与虏人议和,太上皇的梓宫,还有宣和皇后、渊圣皇帝和众多天眷如何得以南归?”
王庶忍不住了,道:“可虏人议和的条件是纳贡称臣,自家们身为大宋臣子,怎么能眼看圣上受如此大辱?!”
赵鼎不语了,这也正是他的为难之处。
秦桧问张俊道:“张太尉有何话说?”
张俊摇头道:“下官谨遵圣旨。”
秦桧又问岳飞:“岳太尉呢?”
岳飞见秦桧问他,顿时想起白安时之死,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下官只是不明白,如今我军与建炎年间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为何还要纳贡称臣?莫非朝中出了奸人不成?”
此语一出,酒席仿佛冻住了一般。
赵鼎解释道:“兵势虽然比建炎年间壮大了很多,可财力依然困乏。圣上仁慈,不愿劳民伤民。”
“强虏亡我之心未死,国家存亡不定,岂可奢谈百姓安居?殊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国将不国,何来万民富庶?下官以为,首先应当澄清环宇,然后方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圣上惜民那是圣上悲悯,身为人臣就应当竭力谏诤。若一意取悦圣上,偏安江南,不思久远,虏人一旦来袭,误君误国,其罪与赵高、李林甫何异?”岳飞不依不饶。
刘大中见岳飞的一番话是冲着赵鼎来的,赶忙道:“岳太尉不得如此说话!当年若不是赵相公一力保举,岳太尉如何复得了襄汉六郡?”
岳飞看赵鼎一眼,忍不住道:“下官终生铭记赵相公的举荐之恩,但时至今日下官不得不说,丞相谋国不善。”
又是一道炸雷,令人心惊胆战。
王庶也按捺不住满腔激愤,道:“赵相公常以中兴名相自勉,没想如今却力主与虏人议和,安逸半壁江山,实在是匪夷所思。”
岳飞声音铿锵道:“罢兵革岂能忘记国耻?求太平更不能自毁长城!”
赵鼎一直没有说话,他心中如沸水翻腾。他赞同议和,但他并非力主。他希望罢兵,可他并未忘记国耻。他身为丞相,既要忠君,又要保国,还要护民。他觉得他太累了,他想歇息。歇一歇的念头一旦在脑海中升起,便如魔影一样挥之不去。
“今日之宴就到此为止吧。”赵鼎站起身朝众人拱一拱手,转身踉跄而去,接风宴不欢而散。
回到馆驿岳飞越发郁闷。赵鼎主和,刘大中唯赵鼎是从,秦桧是虏人的奸细,整个朝廷中枢只有王庶血性犹存。朝廷如此,国势岂能中兴?
次日,韩世忠来访,还未坐定便道:“岳五,你昨日话重了!”
岳飞苦苦一笑,没有吱声。他也一直在想,那些话他该不该说?抑或是,该不该在昨晚那个场合说?
韩世忠道:“若是赵相公罢职,便是秦桧继相。秦桧不仅力主议和,还颇有心术,远不如张浚、赵鼎坦荡。”
“五哥,你说秦桧会不会是虏人的奸细?”
“是不是虏人的奸细自家们不知。可当年,‘南自南,北自北’即为秦桧所倡。”
“如若秦桧是虏人的奸细,一旦圣上蒙蔽,该如何是好?”
韩世忠道:“若秦桧是虏人的奸细,那赵相公更不能倒。”
岳飞想想是这个理,喃喃道:“五哥说得极是。”
“解铃还得系铃人。”韩世忠又道,“过几日,你得去赵相公府上认个错才行。”
岳飞点了点头。
“还有,岳五啊,自家是根直肠子,可你的肠子比自家还直。听自家一句劝,当圆通处且圆通。”(www.xing528.com)
岳飞望着这位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同僚,心底浮起一股难于言说的温暖。岳飞再一次点点头,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由于有了政事堂的夜宴和韩世忠的规劝,赵构召见三大将时,岳飞表现得非常冷静。
行过君臣之礼后,赵构道:“此次与虏人议和,只因梓宫未还,渊圣、宣和皇后尚在难中。众卿是国家干城,朕想听一听众卿的意见。”
闻言,张俊第一个回应道:“臣是武将,一切仰体圣训。圣上说战,自家们便率中护军赴汤蹈火;圣上说和,自家们便约束众军助圣上讲和。”
韩世忠接着道:“自家由圣上擢拔,自然一切唯圣意是从。只是委屈了圣上,自家实在于心难安。”
“为天下苍生,朕不惮屈己。”赵构很高兴地说罢,将目光投向岳飞。
岳飞一直在思索如何表态,他不想说违心的话,可他又不能将满腹衷曲和盘托出。他知道圣意已决,他说了也是枉然。
“臣是武将,一切听命于朝廷。”本来已经说完,可岳飞终究没能忍住,不由得多说了两句,“不过,臣以为虏人无信,和议不可持。朝廷还应严整武备,与虏人决战。”
赵构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道:“众卿一片忠荩,朕甚是欣慰。”接着将脸孔一沉,“卿等均为大将,须谨守职分,听命朝廷。众卿归军后,严饬边备,约束部众,若有鼓倡浮言、以惑众听者,当置重典!”
三大将唯唯而退。
韩世忠和张俊当天就离开了杭州,岳飞特地留下来住了一宿。
晚上,岳飞独自一人来到赵府。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岳飞叩开门,对仆人道:“禀报赵相公,鄂州岳飞来访。”
“你就是……岳太尉?”仆人一下子瞪大眼睛。
“自家正是。”
俄尔,仆人出来,面呈难色:“我家相公说……他很累,已经睡了。”
“睡了?”
“是的,睡了。”仆人点头。
“你再去报,就说岳飞前日有所冒犯,今晚特来登门谢罪。”
“相公他……他是真的累了。”当仆人再次出来时,仍然摇头。
岳飞无奈,只得怏怏而返。
路上,岳飞想起与赵鼎的点点滴滴。绍兴三年五月,岳飞率军赴吉州平叛,身为江西制置大使的赵鼎在洪州城下接见岳飞一行。那时的赵鼎面容清癯,双目炯炯,英姿焕发。绍兴四年,岳飞主动要求收复襄汉,宰执们意见不一,尤其时任参知政事的徐俯属意刘光世,是刚刚出任左相的赵鼎力排众议,将北伐重任交给了岳飞……
短短数年,赵鼎皱褶满面,华发灿然,岳飞觉得歉意更深。
次日,打听到朱梦说已不在杭州,去了秀州任职,岳飞便神情黯然地启程返回鄂州。
就在三大将朝见之前,即有言官弹劾赵鼎,为首的即殿中侍御史王次翁。弹劾的罪名是“位极人臣,首鼠两端”,赵鼎即刻上奏请辞。
赵构没有挽留,自乌陵思谋南下以来,他总觉得赵鼎的施政与他的想法有一段距离,便问:“赵卿求去,可命何人草制?”丞相离任,须有一篇制词,对丞相的业绩做出评价。
赵鼎想了想答道:“臣荐曾开。”
曾开为三朝老臣,朝廷的一些重要国书均出自曾开之手,但这一次曾开拒绝了,对传诏的内侍讲——朝中不可无赵鼎,望陛下慰留。不仅曾开拒绝草制,一些有资格书写制词的大臣都婉言拒绝,希望赵构挽留赵鼎。
赵构只得找来中书舍人勾龙如渊,他刚刚升直学士院。圣上诏命,勾龙如渊很高兴。制词草拟完毕,赵构看罢十分满意,君臣二人便有了如下对话。
勾龙如渊道:“陛下仁孝,决意议和。既然赵鼎罢相,望陛下速召君子入阙,表率百官,杜绝非议。”
赵构也在思索,既然赵鼎去职已定,余下几名执政大臣中谁人可以身膺相位?参知政事刘大中为赵鼎所荐,副枢密王庶不喜议和,真正支持和议的仅枢密使秦桧一人。而秦桧,赵构不由自主想去御马苑张守论马。
“朕想听一听卿的意见。”赵构前倾身子问道。
见圣上虚怀若谷,勾龙如渊激动不已,道:“臣遍观几位宰执,唯有秦相公和意最坚。”
赵构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面色依旧和蔼。
勾龙如渊又道:“丞相理政,当以圣意为准。违背圣意,即便才高八斗,也不足取。”
这话熨帖,秦桧虽有心术,但他领会朕的苦心。
勾龙如渊见圣上面露嘉许,进一步道:“微臣以为,眼下万事,议和最大。若有秦相公秉政,便能排除异议,顺利达成。”
“卿有见识。”赵构慢慢直起身子道。
勾龙如渊原以为圣上会不吝言辞夸赞一番,没想神态淡然,不免暗暗失
绍兴八年十月,赵鼎结束了他一年零两个月的二度任相,改任浙东安抚大使兼知绍兴府。出乎赵构意料之外的是随着赵鼎罢相,刘大中与王庶也坚决请辞,赵构挽留不住。
十一月,朝廷发表任命,江西宣抚制置大使李光为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孙近为同知枢密院事,秦桧并没有如期升任左相。这是赵构的高明之处,一来虚出左相位置以观秦桧的表现;二来使秦桧一人独相,避免受到掣肘。
秦桧心底自然不快。在朝殿,在政事堂,秦桧一丝不苟,从无多言,但回到家中,单独面对夫人王氏时免不了发一通牢骚。秦府人口不多,有夫人王氏、养子秦熺、儿媳曹氏以及孙女秦童和孙男秦埙,另有几名仆人。
这天秦桧刚回到家中,仆人秦兴便递上一张名帖。秦桧接过一看,名帖写着:给事中、同知贡举、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勾龙如渊。
“不见。”秦桧回道。
“老爷,来人说了,有要事禀报。”秦兴道。
“说不见就不见。”秦桧皱上眉头。
秦兴仍然不走:“老爷,你看——”
秦桧脸一沉,问:“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老爷……小人不敢……”秦兴的额头沁出了汗粒。
秦桧斥责道:“去,把银子还给人家。另外告诉勾龙如渊,有事到政事堂面陈。”
待秦兴出去后,夫人王氏对秦桧道:“相公凭什么断定兴儿收了人家的银子?再说勾龙学士到了府门口,见一见又有何妨?”
秦桧轻叹一声道:“夫人有所不知,圣上最忌结党。老夫如今暂居相位,可谓众目睽睽。未雨绸缪,方能有备无患。”
次日上午,勾龙如渊果然来到政事堂。勾龙如渊调入朝廷时正值秦桧落职,二人并不熟识。
勾龙如渊长揖道:“下官勾龙如渊,拜见秦相公。”
“勾龙学士有何见教?”秦桧无动于衷。
勾龙如渊俯身道:“下官是为相公而来。”
“这是政事堂,只谈国事。”
“相公的事即是国事。”
“既如此,学士请讲。”秦桧微微皱了下眉头,又渐渐展开,依旧面无颜色。
“前日蒙圣上恩召,为赵鼎草制。下官说,陛下仁孝,决意议和。既然赵鼎罢相,望陛下速召君子入阙,表率百官,杜绝非议。”
勾龙如渊这话引起了秦桧注意,抬头看了他一眼。
“圣上问下官,赵鼎去职,何人可以继相?下官答,臣遍观宰执,唯有秦相公和意甚坚。”
秦桧沉默着。
“如今左相虚位,秦相公正好大有作为。不过,依下官看来,满朝文武赞同兴兵者多,力附和议者少。当今虽然群议稍平,一旦虏使入境,必定再度泛起。”
勾龙如渊所言,正是秦桧最为担心的事情。
“学士有何高见?”沉默片刻后,秦桧问。
勾龙如渊耸耸双肩,微笑着道:“下官有一策,可使群议偃息。”
“请讲。”一缕厌恶掠过秦桧的心头。
“御史台掌察百僚,上弹劾宰执,下巡查州县,满朝文武均在御史台纠举之内。相公何不亲自选择一名台官,将浮议讥评之辈逐出朝廷。到那时,朝中自当安然。”
这一点,秦桧已经想到了,若要控制朝局,须得掌管言路。
“学士以为,由何人出任御史中丞?”秦桧问。
勾龙如渊再次俯下腰身,道:“相公若是不弃,下官可以出任。”
秦桧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待秦桧回复,勾龙如渊又道:“若由下官出掌宪台,可确保和议顺达。”
若是过去,秦桧会毫不客气将他逐出公堂。但他忍住了,淡淡地说道:“难得勾龙学士如此侠义。何人出掌宪台,下官说了不算。勾龙学士适才所言,下官将奏明圣上,由圣上定夺。”
送走勾龙如渊,秦桧陷入了沉思。勾龙如渊既有奴性,也有野心,既是干才,又非善类。与这种人交往,须得十倍警惕。
正如勾龙如渊所言,随着金廷诏谕江南使张通古进入国境,朝野反对之声又高涨起来。
那是午后,秦桧用过午膳正要都堂歇息,忽然宫中来人,说是圣上召见。秦桧匆匆进入大内,赵构刚刚发火完毕,面色如铁,眼中尽是怒气。行过礼,秦桧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
赵构一拍御案,将奏章扔向秦桧厉声道:“胡铨,一个小小枢密院编修,如此狂妄!孰可忍,孰不可忍!”
“臣谨案,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秦桧慌忙接过胡铨的奏疏,只看了一眼就脑门一炸。往下看,秦桧更是心惊胆战,不仅“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而且还要斩王伦、秦桧二人之头,“竿之藁街”。
未等秦桧看完,赵构勃然怒道:“王卿使虏,别家十载,万死一生,居然遭此血口!”
秦桧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臣督率无方,臣有罪。”
赵构霍地起身,咬牙道:“腐儒讥朕,朕亦不惧。腐儒误国,朕不轻饶!”
闻言,秦桧抬起头道:“陛下,臣举一人为御史中丞,以纠察百官,掌控言路。”
赵构盯着秦桧,问:“何人?”
“勾龙如渊。”
“准。”
金使张通古不似乌陵思谋那般难以伺候,但张通古精通汉文化,小节不拘,大节却不含糊。比如,接伴使见他,他必须面南而坐。自古只有天子面南,等于说,接伴使见他如见天子。
此次的接伴使依然是范同,临行前赵构特地叮嘱:“与金人和议,成败在此一举,途中不得生事,否则当议编管。”有圣上示警在先,范同丝毫不敢马虎,即便闭一下眼皮,也是和衣而卧。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每天必须跪拜大金皇帝的诏书。从进入泗州开始,直至抵达杭州,范同每叩拜一次,身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十二月中旬,范同终于忍气吞声地将张通古一行送抵杭州馆驿。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才仅仅开始。张通古的身份是诏谕江南使,代表着大金皇帝。大宋是藩属,赵构是臣子,接受大金国的诏书必须跪拜行礼,山呼“万岁”,而这一点,无论是赵构还是杭州军民都无法接受。
先由王伦与张通古谈,希望通融,改由他人接受诏书。张通古很强硬地说道:“大金国送还梓宫,并赐予祖宗陵寝之地,康王唯有感恩戴德。若不奉诏,自家即刻启程北归。”
王伦谈了几次,不见成效。见局面僵持,孙近向秦桧建议道:“此事还须相公亲自赴馆中交涉。”
秦桧也在考虑是否该由自己出面。可他犹豫的是,倘若仍然谈不拢该怎么办?到那时,不仅颜面尽失,相位恐将不稳,但事已至此,不出面不行。
听说来人是丞相,张通古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行过礼,分宾主坐下,张通古道:“丞相亲到馆舍,是否告知下官,康王已答应接受诏书?”
秦桧回道:“诏谕使不知,我家皇上也有难处。若皇上到馆驿受书,满朝文武肯定不服。”
张通古依然坚持道:“下官奉诏而来,康王若不拜受册书,下官亦是难以回禀郎主。”
“由下官代受国书如何?”
张通古摇头道:“下官为大金国臣子,须谨遵圣谕。”
秦桧道:“我家圣上力排众议,决计议和,岂能因接受册书而搁置?”
“康王受书,此为礼数。若不能尽到礼数,可见心意不诚。心意不诚,何为决计议和?”
任秦桧百般劝说,张通古分毫不让。秦桧及孙近、李光刚从馆驿出来,即有内侍上前拦住,要三名宰执即刻进宫见驾。
由于连日睡眠不好,赵构眼里布满血丝。听说张通古执意要自己亲受国书,一下火了:“张通古逼人太甚!朕为万乘之主,只拜父母、祖宗和昊天大帝!若拜虏主的诏书,叫朕有何面目见天下臣民?”
秦桧不语,孙近和李光刚进入政府,自然也不吭声。
赵构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忽地站住,手指秦桧道:“虏使入境已有月余,至今一事无成,卿有何面目端坐政事堂?”
秦桧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对于丞相,这已经是最严厉的斥责了。秦桧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无能……臣该死……”
孙近和李光也跟着跪下磕头。李光一直担任地方大员,鉴于情况不熟,无法表示自己的意见。
气头上的赵构没有照例体恤大臣,秦桧只得仍然跪着:“罪臣有负圣恩,唯求陛下明正典刑。”
赵构厉声道:“限卿三日,务必说服虏使。”
“臣……领旨。”
从宫里出来,秦桧望了一眼孙近和李光,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便默默地钻进轿子。回到政事堂,轿子落下,秦桧仍在发呆。
秦桧是一个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即便在家里也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秦童是长孙,已经四岁了,疯闹着非要捋一捋祖翁的胡须。曹氏急忙招呼秦童,说祖翁累了,让秦童快下来,让祖翁歇息。秦桧连说不累不累,还将秦童抱到膝上。然而,到了晚间,与夫人王氏独处一室时,秦桧鼻子一酸,禁不住流出两行清泪。
“相公这是为何?”王氏见状大惊失色。
秦桧流泪道:“国夫人有所不知,老汉已深陷危境!”
王氏惊问:“这是何事?”
秦桧将官家议和、金使授书一事粗略讲述一遍,道:“官家不受国书,而那张通古偏又非官家不授。到头来,和议不成,官家治罪,自家非但仕途不保,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王氏听罢,半晌无语。秦桧婚配较晚,直到二十五岁金榜题名后才迎娶王氏。王氏虽然相貌平平,却极有主张,被金人拘往北地时,很多时候均由王氏出面方得化险为夷。
秦桧道:“明日你带埙儿他们先回江宁。”
王氏摇摇头,断然道:“浑家早就发过誓言,此生与相公祸患与共,生死相依,怎么能丢下相公独自回家?朝中百官不乏饱学之士,相公倘若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岂能没有良策?”
秦桧想了想,点头道:“事已至此,就依国夫人所言。”
经过反复斟酌,秦桧决定向中书舍人楼炤求教。楼炤的命运与秦桧相似,当年受到吕颐浩的弹劾,从绍兴二年至绍兴五年,一罢就是四载。
果然,六十五岁的楼炤没有辜负秦桧的期望。
“相公如此尽忠王事,下官岂敢懈怠。”楼炤在政事堂坐下,慢慢品着吏胥端上来的龙凤茶,缓缓道,“臣记得,《尚书》记载,‘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如今,太上皇驾崩北国,天子谅荫,相公即为冢宰,代受国书,天经地义。”
秦桧猛一下记起来了,《论语》上有这么一段话,子张问孔子:“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答:何必高宗,古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他忽然站起向楼炤长揖道:“下官深谢楼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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