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做梦都没有想到让他并统淮西兵马。他经常念叨的是刘光世庸懦,朝廷需要撤换。可撤换刘光世之后,由谁继任行营左护军都统制,岳飞没有想过,也用不着他想。
赵构召见结束后,直到走出了行宫大门,岳飞仍恍恍惚惚。
这是三月,江南春光大好,蓝天无垠,阳光艳丽。站在宫门前望去,行宫前的御街金碧辉煌。岳飞再一次摸了摸袖中的诏书,发觉刚才的召对并非梦幻。
回到馆驿,参议官李若虚、干办公事于鹏、亲卫呼延龙等随行人员都在房间里等他。李若虚见岳飞满面春色,便问:“官家今日召见,有何旨意?”
岳飞笑而不答,从袖中取出一份《御札》和一份《省札》。李若虚接过《御札》,只见上面写着——
朕惟兵家之事,势合则雄。卿等久各宣劳,朕所眷倚。今委岳飞尽护卿等,盖将雪国家之耻,拯海内之穷。天意昭然,时不可失。所宜同心协力,勉赴功名。行赏答勋,当从优厚。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
李若虚惊问:“莫非……官家的这道御札是写给左护军的?”
岳飞笑着点头。
李若虚接着又看《省札》,只见上面开列着淮西行营左护军的兵员、马匹数量以及副统制以上将官名录,最后还写着:“右札送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岳太尉照会,密切收掌。准此。”
众人一一看过,巨大的喜悦宛如钱塘江大潮席卷而来,房间内所有人都半张着嘴巴,岳飞这才用激动的心情讲述今日的召对——
官家今天是在寝阁召见的,除了张浚、秦桧,别无他人。
行过臣礼,赵构赐座,然后对岳飞说道:“刘光世骄惰已久,屡误军机。朕意已决,罢他的兵权。然而行营左护军数万大军须得忠臣良将统御,朕思来想去,决意委任于卿。”
闻言,岳飞就如在梦里,直到张浚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岳太尉还不谢恩?!”他才慌忙跪下。
赵构说罢,亲自书写了一道诏旨递给他道:“这是朕写给王德等人的诏令,王德、郦琼等人见了手诏如见朕亲临。”
岳飞接过诏书,再一次叩首谢恩。来到宫外,都督府的一名吏胥正在等候,专门为他送来了这份《省札》。
岳飞讲完经过,李若虚道:“王德、郦琼等人素来敬服相公,相公此去必定马到成功。”
于鹏点头附和:“左护军虽然缺少训练,但班底是西军,只要加以整肃,仍不失为一支劲旅。”
李若虚兴奋道:“有了淮西数万兵马,北伐便没有了旁顾之忧。”
“爹爹几时动身前往淮西?”岳云又问。自去岁行营左护军开往庐州后,太平州便只是行营左护军的后方补给基地。
岳飞回道:“官家说待刘光世赴行在罢职后,再由都督府行文前往。”
“不过,”李若虚想了一想道,“官家将十数万大军交与相公,相公须另上奏疏。一来具陈用兵方略,二来效法王翦,申述功成身退之意。”
“参议所虑极是。”岳飞连连点头。
当天晚上,岳飞起草了一份奏折,经李若虚、于鹏等人修改,然后再由岳飞亲自誊写。
然而,就在岳飞等待刘光世赴行在罢职的几天里,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因就是王伦回到了建康。
王伦在寿春停留一些时日,待身子骨刚刚恢复了几许元气,便挣扎着要见圣上。寿春守臣只得寻来一辆马车,将他载到建康行府。
王伦是由人挽着进入行宫的。甫一见到赵构,他便拜伏在地,泣不成声。
赵构也是百感交集。一去十年!他记得十年前王伦领命时,面若朗月,满头乌发,可如今须发皆白,形销骨立。
“王卿快起,快起。”赵构一边说一边走近前,在张去为的帮助下,从地上扶起王伦。一名宫女拿来锦杌,搀扶着王伦坐下。
“十年来,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陛下。”王伦的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窝,“臣无数次回想,这一辈子臣可能无缘再见天颜了。”
赵构安慰道:“这不是回来了吗?回来了就好。”
“臣是回来了,可随臣出使的还有六人,他们都死在了异国他乡。”停了停,王伦扳着指头道,“刘见被杀于大同,鲁卫、杨成病逝于燕京,朱甫捐躯于洛阳,谢先殉难于阙关,范宁惨死于香山……”
王伦讲述了六名使团成员死难经过。当讲到范宁拖着病躯为保护恩人被伪齐士兵砍下头颅时,在场的内侍、宫女无不唏嘘,就连赵构也流泪不止。
最后,王伦道:“臣恳请皇上,荫庇他们的家人。”
赵构回道:“此六人是大宋英杰,当从优抚恤。”
王伦又讲了他在大同、燕京的一些见闻,突然道:“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机密事要报。”
“卿有何机密事?但说无妨。”赵构示意内侍与宫女退出殿外,殿内只剩下赵构、王伦、张去为三人。
王伦告诉赵构,接到金廷归国的指令后,正要收拾行装启程,两名虏人来到馆驿,说右副元帅召见。
“完颜昌?”赵构惊问。
“正是。”王伦说两名虏人将他带到一处官邸,引入完颜昌的书房。完颜昌命人做来的一盅抹茶,茶沫是一支百合。
“百合?”赵构睁大眼睛问。
王伦点头道:“臣当时就猜测,完颜昌命人给微臣点茶,勾勒一支百合的意义何在?”
赵构长出一口气道:“百合意在一个‘合’字。”
“陛下说得极是,臣就是这样想的。”王伦继续禀报,“完颜昌说他家小郎主天性慈善,不愿与江南交兵。若江南意诚,不仅可迎回太上皇及皇太后梓宫,还可议和通好。”
赵构一听,双眼顿时光彩熠熠。
“臣当时惊呆了。陛下委臣北上,为的不就是议和通好吗?”
赵构急忙问:“议和通好,可有条文?”
王伦摇摇头,又兴冲冲地道:“陛下,喜事还在后面!那完颜昌又道,两国通好,先废刘豫。”
赵构为之一震:“那完颜昌说,刘豫……将废?”
王伦高兴地点了点头:“完颜昌还说,一旦刘豫废黜,大金将归还河南、陕西之地。”
这个消息无疑太重大了,赵构几乎无法自持。
最后,王伦又道:“臣一路在想,就是爬也要爬到陛下身边。不战而得河南、陕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待王伦离开后,赵构立即传召张浚与秦桧。当两人从政事堂匆匆来到后殿时,赵构仍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待两人行过君臣之礼,赵构便讲述了王伦带回来的机密。
张浚和秦桧听罢,也是目瞪口呆。好一阵张浚才回过神来,以手加额高兴道:“废黜伪齐,不战而得河南、陕西两地,这是陛下之幸,社稷之福!”
秦桧急忙附议道:“宋金修好,结永世之盟,陛下是中兴之主!”
赵构摆摆手道:“先别忙着庆贺,朕问你们,完颜昌的话有几分真实?”
张浚回道:“根据探报,完颜昌温文尔雅,并不嗜杀。”
秦桧也道:“臣在金营时,与完颜昌交往颇多。据臣观察,完颜昌爱好中土文化。诗词歌赋,随口而诵。”
赵构对完颜昌也抱有相当的好感。绍兴四年遣返蒲察胡卢巴时,魏良臣等人探得荣德帝姬已被完颜昌纳为爱妾。以赵构对二姐的了解,若她受到完颜昌的宠爱,自然会尽力游说完颜昌善待大宋。赵构甚至想王伦的那盅抹茶就是二姐做的,她用一枝百合告诉王伦,大金意在修好。
君臣三人从刘豫废黜谈到宋金议和,从宋金议和谈到还都谒陵,从还都谒陵谈到富民裁兵。几乎在同一时间,三人一齐想起数日前就是在这里决定了对刘光世的罢免和对岳飞的委任。静默片刻后,赵构收起笑容,道:“既然金人决计罢兵议和,淮西军马便没有被岳飞并统的必要。”
张浚点头道:“岳飞可依旧统领行营后护军。”
赵构又道:“只是……朕已颁旨岳飞,如今更改,须得重新拟旨。”
张浚与秦桧互相望了望,面呈难色。常说覆水难收,更何况是君命!重新拟旨?这旨如何拟写?
秦桧赶紧让道:“张相公居首揆,当由张相公代劳。”
赵构冲张浚点头:“既如此,张卿即为朕代为草诏。”
张浚出身科第,可谓才华横溢,立就成章,但今天这份短诏却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赵构又令秦桧词斟句酌,然后才执笔抄录。
“张卿代朕传达。”赵构将抄录好的御札交给张浚。
张浚心里暗暗叫苦。他清楚岳飞的为人,性格刚毅,对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必然愤懑难耐,而他又不能详尽解释。但皇命难违,既然圣上叫自己传达,再难也得为圣上分忧。
次日早朝散后,张浚便叫吏胥将岳飞请到政事堂。
此次来到行府,岳飞去过政事堂几次,终因张浚太忙而没有畅谈。在岳飞眼里,张浚是他最信得过的中兴大臣。岳飞见政事堂只有张浚一个人坐衙,不免暗喜。行营后护军与行营左护军合并,他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向张浚请教。另外,从襄阳起兵北伐,有些环节也必须得到张浚的支持。
岳飞行过参见之礼,张浚十分热情地说道:“近来下官忙于事务,对鹏举有所怠慢,望乞见谅。”
岳飞回敬道:“这是哪里话,相公位居枢要,系天下民望一身。不仅南国翘首,河南河北之民也在引颈遥望。”
“哪里哪里,”张浚一摆手,接下来转入正题,“鹏举有所不知,庶民有庶民之苦,朝廷也有朝廷之难哪!”
岳飞不解地问:“相公何出此言?”
张浚缓缓道:“鹏举啊,为将者,要体会朝廷的苦衷。”
岳飞不知其意,定定地看着张浚。张浚于袖中缓缓掏出御札递给岳飞。岳飞打开,只见御札上写着:“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亲笔,须得朝廷指挥,许卿节制淮西之兵,方可给付。仍具知禀奏来。”
“这……这……这是何意?”这突兀而来的变卦使岳飞一时不知所措,捧着御札问张浚。
张浚没有回答岳飞的提问,而是用关切的声音道:“鹏举就不要去庐州了,在建康歇息几日,启程回鄂州吧。”
岳飞捧诏令的手在微微哆嗦,声音发颤:“合军乃圣上亲口所言,短短数日为何变成了‘颇多曲折’?要下官听从朝廷指挥,难道朝廷与圣上不一?”
岳飞的不满在张浚意料之中,于是劝道:“好啦鹏举,依令而行便是。武臣不得干预朝政,这是大宋祖制。”
偏偏就是这句话激起了岳飞的强烈不满,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文臣是宋臣,武臣也是宋臣!国家大计,为什么武臣就不得发言?”
在张浚面前,岳飞这话显然出格了。即便张浚对岳飞青眼有加,但身为文臣的优越感早已融进他的骨子。
“岳太尉太过分了!”张浚沉着脸道,“别说这是圣意,就是两省命令,岳太尉也不得违拗。”
“身为两路宣抚使而不得为朝廷进言,岂不是素餐尸位之人?”岳飞的脸颊一片灼红,两眼光芒如炬。他忽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忍不住回身又道,“身为宣抚而又素餐尸位,下官实在是惭愧之至!”说罢不告而别。
闻言,张浚气得脸色苍白。
回到馆驿,岳飞依然怒气未消,双目喷火,脸庞铁青。众人见了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岳飞,岳云赶紧给爹爹的茶盅续上茶水。岳飞喝了两口,放下茶盅,简要讲了在政事堂与张浚见面的经过。待他讲完,众人又一齐望着李若虚,期望他能够给出答案。
李若虚初一听也惊住了,皇上应是一言九鼎,怎么会变卦呢?隐隐觉得这里面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委。皇上收回成命,是不是因为岳相公握兵过重?李若虚觉得不像。授权岳相公并统淮西大军,皇上应该对此进行了充分地考量。况且皇上身边还有张浚、张守、秦桧等一班宰执大臣。显然,没有充分的酝酿,朝廷断不会做出并统的决定。决定一旦做出,岂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皇上就对岳相公起了疑心?是刘光世不罢了?也不可能。刘光世居功自傲、消极避战已传遍朝野,皇上罢他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或者是,统带行营左护军有了新的人选?李若虚将朝中大将又梳理了一遍,除了韩世忠、杨沂中和刘锜,实在想不出其他人来。然而,韩世忠已自领一军,杨沂中和刘锜的威望不足以镇服王德、郦琼等左护军将领。
思绪行进到这儿,李若虚心中咯噔一响。命岳相公并统淮西军的前提是灭伪齐,如今取消并统,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已决定取消北伐。他清了一下嗓子,缓缓道:“相公也不必过于烦恼。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相公谋事已经殚精竭虑了,于公,上对得起官家,下对得起庶民;于私,对得起自家良知。”
李若虚委婉劝道:“相公忠勇过人,素有大志。不知相公想过没有,即便相公官至太尉,权重两路,对于朝廷仍不过爪牙。爪牙者,知其所为,不知其所以为。”
岳飞明白李若虚的意思,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半晌才愤愤道:“既如此,贪恋其位还有什么意义?”
李若虚不语了,那一刻,他也觉得心灰意冷。
当晚,岳飞一行启程返回鄂州。途中,岳飞亲自起草了一份辞职奏,用快递发往建康。在这份很简短的辞职奏里,岳飞没有讲述其他缘由,只说他与丞相议事不合,请求解除军职。
船到江州,岳飞的眼病忽又犯了,只得暂在江州停留。江州府衙为岳飞请来了最好的医官,然而无济于事。医官说是怒火攻心所致,需要安心将息。岳飞决定暂不回鄂州了,去东林寺养病。东林寺主持慧海听说岳飞要来,十分高兴,赶紧派人收拾客寮,置备一应生活用品。
安顿下来后,李若虚代岳飞又起草了一份奏疏,大意是上奏辞职,未获主上应允,但眼疾复发,只得暂留江州为母守墓。切盼朝廷速派大员前往鄂州,军中事务暂由参谋军事薛弼、中军统制王贵、前军统制张宪共同主持云云。随后,李若虚、于鹏等人返回鄂州,岳飞身边仅留贴身亲将呼延龙与岳云二人。
就在岳飞发出第二道奏疏时,第一道辞职奏已经到了赵构手中。阅过岳飞辞职的札子,赵构的脸立刻阴下来了,不就是没让并统左护军吗?不让并统左护军便上章请辞这不是要挟吗?自苗刘兵变后,赵构对武将的要挟十分敏感。当下,赵构便气呼呼地命张去为急召宰执大臣进宫议事。
岳飞辞职自然大出宰执大臣们的意外,望着官家满脸愤然,一个个不知所措。还是赵构先说话,问张浚道:“委卿与岳飞计议,为何结局如此?”
张浚略一思忖,道:“岳飞立志北伐,意在增兵。后见两军并统取消,自然大为沮丧。”
赵构厉声道:“为将者必须依令而行!岂能不尊朝廷,妄自为大?”
这话已经很重了,宰执大臣们垂首不语。
赵构依然声色俱厉:“兵乃朝廷之兵,将乃朝廷之将。如何调兵,如何遣将,一切皆出之于朝廷!”
张浚的心胸算不上宽阔,但与岳飞志向一致,强迫自己原谅了岳飞的冲撞。另外,完颜昌的一句许诺还很遥远,两手准备仍然不能放弃,无论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或是北伐中原,还得依靠岳飞、韩世忠、杨沂中、刘锜这些将领,于是赶紧补救道:“陛下,臣略知岳飞的禀性,自幼未读诗书,少知礼仪,且又不懂圆通。但岳飞勇猛善战,忠于朝廷,人所共知,是我朝不可多得之良将。”
张守虽然不明白官家为什么突然取消了岳飞兼统行营左护军的命令,但对于岳飞仍抱有好感,于是也附道:“陛下圣明,取消两军并统。至于后护军,仍由岳飞执掌。”
陈与义和沈与求也不明就里,但对岳飞的处置都表示了与张守同样的意见。
实际上,赵构对于罢与不罢岳飞也很矛盾。在赵构所依赖的几员大将中,岳飞和吴玠不属于昔日“兵马大元帅”府的旧人。吴玠远在川陕,而岳飞则手握十万大军坐镇鄂州。鄂州为江南上流门户,从鄂州乘战船旬日之间就可以抵达建康。从某种意义上说,令岳飞镇守京西与湖北两路,那是万分倚重,否则就不会生出将淮西一军交由岳飞并统的念头。然而,就因为一份辞职奏,使赵构对岳飞的倚重产生了动摇。他想罢又不舍,心底在罢与不罢之间摇摆。现在,经张浚、张守、陈与义、沈与求一番言说,不罢的念头逐渐占了上风。
赵构见秦桧低头不语,便问:“秦卿是枢相,所持何议?”
秦桧一直在猜测赵构的心思。前次并统淮西大军,自己未能将官家的心思摸透,贸然提出祖制问题,引来官家驳斥,幸而稍后褒奖了岳飞,才迎合了圣意。这一次如何作答,必须慎之又慎。
秦桧判断,这一次与并统淮西大军不同,并统淮西大军是官家欲灭伪齐,需要倚重岳飞,目今伪齐将废,河南、陕西不日就会归还。何况岳飞愤然弃军离职,圣上极为不喜。
“回陛下,”秦桧字斟句酌地答,“臣近来夜读《五代史》,藩镇之祸,不谓不烈。”此言一出,不仅赵构一怔,殿前的几名宰执大臣都浑身一紧。
秦桧继续道:“岳飞虽然忠勇,可部将来自各地,出身不一。臣听说在行营后护军中,不少人称岳家军。家军与藩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张浚、张守、陈与义、沈与求均大气不敢出,因为这个话题实在太敏感了,而且,即便想为岳飞争辩,也无从开口。
赵构的脸又阴了,秦桧的一席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决定暂不讨论岳飞的去留,话锋一转问:“既然岳飞请辞,众卿以为派何人前往鄂州?”
这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左护军的人选还没有敲定,现在又要推举后护军的统兵人选。
“此次推举统军人选,当以文臣为主。”赵构定下准则,“我朝祖制即是以文制武。”
闻言,张浚回禀道:“臣保奏兵部侍郎、都督府参议军事张宗元出任京湖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督率行营后护军。”
张守却表示了不同意见:“鄂州有兵十万,战将千员,张宗元一介书生,未历军旅,恐怕难以执掌。”
张浚又道:“臣以为,军中事务可命中军统制王贵和前军统制张宪共同主持,待日后二人立下战功,改任王贵为都统制、张宪为副都统制。”
赵构赞同张浚的安排,点头道:“如此甚好。张宗元权宣抚判官,王贵提举一行事务,张宪同提举一行事务,共同执掌鄂州大军。”
“遵旨。”
赵构停一停,又问:“刘光世已经来到行府,该如何措置?”
张浚毫不迟疑回道:“刘光世当罢,请陛下圣断。”
“刘光世已经递进辞职的札子,朕决意准其奏请,充万寿观使,迁少师,加封荣国公,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浚直通通回道。
“有何不妥?”
张浚愤然道:“刘光世身为大将,沉湎酒色,不恤国事,且为官贪墨,广植田产,自比陶朱。今日圣上明鉴,罢其职是为严肃纲纪,理当夺其爵号,削其官职,而不应再予赏赐。”
赵构和缓神情,略带笑意道:“张卿有所不知,大将罢职,加以恩礼,使诸将知有后福,在军中越加效力。”
大将罢职加以恩礼,那么岳飞罢职也应该加封和赏赐,张浚想说而没有说。他清楚,在圣上心底,刘光世有勤王之功,岳飞与他始终不可同日而语。张守、陈与义、沈与求都认为官家过于迁就刘光世,转而一想,既然刘光世已罢,便将意见咽进了肚里。
张浚又建议道:“臣以为,淮西一军可由权兵部尚书吕祉兼统。”不久前,吕祉刚由吏部侍郎升任权兵部尚书。
张守再一次表示反对:“吕祉可以论兵,不可掌兵。”
赵构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张守解释道:“吕祉有大志,但无大才。无大才而有大志,不免好高骛远,轻率寡谋。”
张浚很看重吕祉,见张守如此评价,这让他很不舒服,淡淡地说道:“子固言重了。不知子固是否看过《东南防守便利》?那便是吕祉所著。吕祉不仅有大志,也有大才。”张守表字子固。
张守知道张浚十分赏识吕祉,仍然道:“下官看过《东南防守便利》,立论高远,颇有见识。可军机大事并非纸上谈论,充其量吕祉只能为一军参谋。”
张浚,甚至包括赵构都没有想到张守会反对得如此激烈,事情到这一步等于僵住了。这时,秦桧趋前一步道:“下官以为,可由吕祉临时监军,擢升左护军前军统制王德为都统制。”
这是一个折中的办法。吕祉代表朝廷监军,掌管将领的奖惩升迁,而军中事务则由王德主持。倘若有战事,监军不负责具体指挥,由王德节制全军。
“吕祉既然知兵,可以委任。”赵构首肯这个方案。
张守对这个折中的办法仍不满意,在他看来,任用吕祉监军比任用吕祉统军还要坏事。任用吕祉统军只是担心能力不足,任用吕祉监军平地里又与王德、郦琼生出矛盾。王德为都统制,吕祉为监军,二人如何相处?王德升为了都统制,郦琼怎么办?左护军内部情形复杂,单靠提拔一个王德解决不了问题,但圣上发话了,他不好继续争辩。
召对结束后,赵构专门留下张浚道:“张宗元此去鄂州掌军可特意叮嘱,赴任后须对后护军详做考察。”
张浚一时未明其意,赵构又道:“尤其军心,须得一一明辨。”
张浚明白了,官家是要借岳飞辞职之机弄清后护军是否忠于朝廷,心里禁不住微微一沉。
“陛下放心,臣一定转达圣谕,让张宗元不辱使命。”张浚稍稍迟疑,然后坚定地回答。
朝廷关于张宗元、王贵、张宪三人的任命通过急递很快便送到了鄂州宣抚司,最早看到文件的是参谋官薛弼。薛弼深知像这种不明不白的任命背后一定另有玄机,当即派人请来王贵和张宪,两人对此也迷惑不解。王贵、张宪升为提举和同提举或许是岳飞举荐,但朝廷派张宗元来做宣抚判官,则十分怪异。
按宋制,宣抚使、宣抚副使、宣抚判官是三个级别不同但又职权相同的差遣。一般而言,宣抚司既然设立了宣抚使就不再设副使或者宣抚判官。在目前几支行营大军中,吴玠为宣抚副使但其上未设宣抚使,韩世忠、刘光世、张俊为宣抚使,均未设副使或宣抚判官,为什么单单给鄂州派来一个权宣抚判官呢?薛弼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有说。最后建议这份文件暂不向将领们公开,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天后,李若虚、于鹏等人乘坐战船回到了鄂州,这时大家才知道岳飞辞职了。
岳飞的辞职和张宗元的到来如同两道惊雷,宣抚司以及整个行营后护军都蒙住了。一连几天宣抚司门前车马辚辚,人群汹汹。
薛弼已经从李若虚、于鹏等人口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觉得自己是朝廷授命的参谋官,理应向朝廷申明情况。薛弼清楚,发往枢密院的申状解决不了问题,岳飞复出的核心问题是他自己。因为在大家看来,无论朝廷做出什么决策,岳相公在没有得到朝廷允许的情况下弃军离职是不对的,何况岳相公请辞的缘由是与丞相不合。丞相为人臣之首,议事不合便提出辞职这是负气的行为,岳相公必须认错。岳相公不认错,复职无从谈起。
当然,岳飞负气内有隐情。按照李若虚等人的叙说,薛弼进行了仔细分析,发现皇上付给岳飞的《御札》和都督府的《省札》中都没有合军的明确指示。既然没有明确指令,那么《御札》和《省札》就有多种解释。
只是薛弼弄不懂,既然圣上面谕岳相公接管行营左护军,为什么不在《御札》中予以注明呢?还有都督府的《省札》只不过是一份清单,根本不是并统淮西军的正式文件。薛弼甚至想,这会不会是圣上对岳相公的一种试探?古往今来,皇帝对手握重兵的大将是不放心的。如果圣上是在试探岳相公,岳相公的愤然请辞就会成为把柄。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
“当务之急是规劝岳相公上奏请罪,尽快复职。”薛弼建议道。
可岳相公会认错吗?以众人对岳飞的了解,他不会屈就,更不善逢迎。
商议到最后,决定由薛弼和王贵赶去江州。薛弼善于言辞,王贵与岳相公亲如兄弟,由二人前去劝说是最佳人选。王贵和薛弼没有推辞,但他们清楚此行艰难,临行前特地来到岳府,想请李娃从中转圜。
李娃一直替代岳飞在庐山为姚太夫人守墓,直到年底才回到鄂州,因为岳云的妻子巩氏快要临盆了。岳府中多年没有女佣,直到姚太夫人去世后才请来吴妈照看年仅一岁的岳震。对于这次岳飞请辞,李娃是从岳云写回的书札中得知的。李娃不知具体情况,但她尊重岳飞的每一项决定。
薛弼先解释道:“老夫人去世后,岳相公请求丁忧,朝廷累累不允。如今岳相公又上奏辞职,要求继续为老夫人守制。下官今日将与王太尉启程前往庐山,一来是向国夫人辞行,二来是向国夫人求教。”李娃在岳飞官拜太尉时被朝廷特封为了楚国夫人,国夫人是外命妇中的最高等级。
李娃回道:“薛参谋请讲。”
“岳相公上奏辞职,朝廷尚未降旨,但依下官看来,岳相公仍然不宜离军。国夫人久在军中,对情势了如指掌。岳相公身为行营后护军主帅,也身系两河庶民期盼,望国夫人以天下为重,从旁周全。”(www.xing528.com)
李娃这才知道朝廷对丈夫的辞职还没有批复,悬着的心稍稍有些回落。在李娃的内心底,她也不希望丈夫就此归田。她知道,丈夫一生以光复山河、迎回二圣为己任。如今壮志未酬,坚决请辞,一定有原因。
王贵见李娃沉吟不语,也道:“嫂嫂有所不知,宣抚司的全体属官要小弟与薛参谋前往庐山,无论如何也要请出岳相公。如若没有国夫人的襄助,小弟与薛参议恐怕很难胜任。”
“王太尉难道不知相公的规矩?”李娃微微一笑。她所说的规矩,即不准内人参与军政决策。
薛弼劝道:“国夫人是朝廷命妇,不是民间娘子。”
“在我家相公眼里,奴家始终是自家内人。”
顿了一顿,薛弼心有不甘又道:“国夫人难道就没有只言片语?”
“那就请薛参谋和王提举替奴家带上两个字。”
薛弼问:“哪两个字?”
“保重。”
话说到这儿已无法继续,稍坐片刻,王贵与薛弼只得告辞。走到门口,薛弼回头又问:“国夫人与岳相公离别数月,可有书信?”
李娃微微一笑道:“奴家与相公有满腹衷肠,但尽在不言。”
回到府衙,薛弼将岳府之行告诉了李若虚和张宪。李若虚叹道:“岳相公与国夫人这对夫妇,实乃世间少有!”
送走薛弼与王贵一行,张宪的心情一下子阴郁到了极点。
傍晚,张宪回到家中,吩咐娘子甜婉准备行李。甜婉问他要去何处,张宪说近来要住在军中。
岳飞辞官的事甜婉已经知晓。她也是宜兴人,跟李娃是表姊妹。李娃嫁给岳飞后,见张宪无妻,便做媒将表妹许给了张宪。甜婉比张宪小,嫁给张宪时刚满十八岁。
甜婉跟侍女鹃儿为张宪收拾衣物,突然问道:“五哥呢,难道真的不回来了?”
张宪恹恹地回道:“天晓得。”
“五哥要是不回来了,那北伐怎么办?”
北伐?张宪心里忽然一动。圣上要合军,显然是要五哥率兵北伐,取消合军,莫不是取消了向北用兵?想到此,张宪胸中满是怒气,忙道:“娘子不用收拾衣物了。”
甜婉不解,问:“夫君不去军营了?”
张宪一摆手道:“不去了。”
“夫君今日怎么啦,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说不去。”
说也怪,头晚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次日起床浑身毫无力气。甜婉试了下张宪的额头,也不见发热:“许是昨夜受了风寒,歇息两天就好了。”
张宪一连在家歇了三天,精神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加萎靡。到了第四天,张宪还没有起床,李若虚便来了。
“听说张太尉病了?”李若虚询问道。
张宪蔫蔫地说道:“病了,军中事务烦请李参议代理。”
李若虚一笑道:“张太尉恐怕患的是心病。”
张宪皱眉道:“李参议这是什么话?!”
“薛参谋、王提举前往江州力请岳相公复职,为的是驱强虏、复山河。虽然合军不成,但行营后护军仍有十万劲旅。日后北伐中原,谁能说岳相公不会重回鄂州掌军?”
张宪心底一亮,是呀,谁说五哥就此罢职了呢?
李若虚又道:“在岳相公没有复职之前,圣上命张宗元为权宣抚判官,难保不是为考察后护军而来。若张宣判此行是为考察后护军,后护军的军容军纪军威便至关重要。倘若军容齐整、军纪严明、军威雄壮,则后护军必倚为国家干城。既为国家干城,自然少不了由岳相公统领。”
张宪望着李若虚,打心底赞同他的判断。
“张太尉一连三日未能坐衙,军中流言四起,滋事者日众。若不严加整肃,斗志松懈,军心涣散,不仅岳相公复职无望,整个行营后护军也将如左护军一样,被朝廷视为敝屣……”
李若虚还未说完,张宪霍地站起,大叫一声:“娘子,快取甲胄来!”
当张宪来到行营后护军军部时,军营里乱哄哄一片,一声“同提举一行事务张太尉到”,将领们这才悄悄各归其位。
待张宪坐下,牛皋便出列禀道:“近日营内议论纷纷,传言岳相公已被朝廷革职,圣上命张宗元来鄂州统军,不知是真是假。”
张宪回道:“岳相公眼疾复发,目今暂在江州养息。张宗元授命于朝廷,前来鄂州宣抚司出任宣判。”
徐庆有些担忧道:“不知岳相公什么时候才能来军中视事,张宗元任鄂州宣判,时间长了,军中恐怕会生出变故。”
董先附和道:“徐太尉所言甚是。张宣判不过都督府的一个幕客,他来统军,不服者肯定不少。”
张宪正色道:“张宣判前来鄂州掌管军政,是朝廷所命。众太尉须得如待岳相公一样,尽心服侍,做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
闻言,众将领又是一片窃窃私语。
张宪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李若虚,提高声音道:“谁要是不服从张宣判调度,国有邦宪,军有军规!”
“自家就第一个不服!”寇成突然大叫一声,他原本就是个大嗓门,这一声大叫,只听得大厅嗡嗡作响,众将领都惊住了。寇成继续叫道,“什么张宣判李宣判,他如何统得了自家们的后护军?咱后护军一个兵就是一头虎!他有什么能耐降龙伏虎?”
张宪喝道:“寇太尉休得胡言乱语!”
寇成问众将道:“我哪里是胡言乱语了?一个宾客有什么能耐,不就是脸比城墙舌如莲花吗?”
众将领哄地一笑。
“放肆!”张宪大怒道,“辱没官长,来人,杖责二十!”
门外兵士闻声拥入。
“张宪,你敢打我?”寇成比张宪年长六岁,由于寇成排行第二,张宪一直称他寇二哥。寇成之勇全军有名,当年转战太行山,五万金兵围剿,寇成率领五百勇士为前锋,在汜水关前,一人阵斩五名金将,其中有两名千夫长。
面对施刑的士兵,寇成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质问张宪:“五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附势权贵,长他人威风?”
张宪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呼地站起来厉声道:“寇成,你不仅辱没官长,还蔑视公堂!加杖三十!”
几名兵士执住寇成正要施刑,后军统制王经上前一步道:“且慢!张太尉既然要动用军法,下官也算一个。”
“你——”张宪愣了。
王经不慌不忙道:“下官与寇太尉一样,也辱没官长。”
张宪气得脸色发青:“王经,你以为下官不敢打你吗?”
“下官知道张太尉执法如山,正因为如此下官才出来与寇太尉一起领刑。”
寇成感动道:“七哥,你这是何苦呢?”
王经泰然道:“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眼里只有岳相公,没有张宣判。”
转瞬之间,张宪的怒气消逝了。他何尝不是跟寇成、王经一样眼里只有岳五哥呢?从听说岳五哥离职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流泪流血。问题是倘若慢待了张宗元,不仅后护军不再有出头之日,岳五哥也将无法复出。杖责不可能改变寇成、王经的信念,却向全军表明了态度,那就是为了岳相公,为了后护军,为了日后北伐,他们必须礼敬张宗元。
“王经,杖二十;寇成,杖五十。执行!”张宪咬牙说完,朝执法的兵士猛一挥手。
杖责完毕,兵士搀扶寇成站立,寇成一把将兵士推开,大步走回班列。
张宪冷着脸宣布:“自即日起,一、不准私议朝廷命官,违令者杖一百;二、不准酗酒,不准私自离营,不准出入青楼和无礼官长,违令者杖五十;三、各军按时操练,不得无故告缺,不得擅自行走,不得大声喧哗,不得神情萎靡,违令者杖三十……”
待众将领走出军帐,李若虚忧心忡忡地说道:“张宣判到任只在近日,诸将持这种态度,张宣判如何坐衙?”
这也正是张宪所担心的事情。寇成、王经虽然挨了板子,但对即将到任的张宗元并没有改变态度。
李若虚叹道:“张宣判来后必定找人交谈。王经为后军统制,寇成为背嵬军副统制,正是交谈的对象。偏偏二位如此激愤,这对后护军有害无益。”
张宪望着李若虚道:“薛参谋有何好的见地?”
李若虚犹豫着道:“除非张太尉逐一登门赔礼。”
“我……赔礼?!”张宪一惊。
李若虚点头道:“太尉施行的虽是军法,可寇、王二位太尉毕竟年长张太尉几岁。年幼杖责年长,这不是失礼吗?”
张宪吁了口气道:“只要寇太尉和王太尉自此明法度,守军规,下官给他们磕头都行。”
李若虚道:“我观寇、王二位皆忠义之士,只要张太尉推心置腹,定能化解纠结,同舟共济。”
“但愿如此。”
当晚,张宪来到王经家。寇成与王经都喜酒,张宪特地从黄鹤楼购回了两坛凤雕。王经睡下了。王经的妻子告诉张宪,晚间王经喝了点酒,独自进了卧室。门闩着,任谁叫也不开。
张宪放下一坛酒转身又去寇成家。
寇成妻姓邵,跟寇成同为安阳人。平日里邵氏很热情,见了张宪都叫张小哥,张宪则喊她二嫂。谁知当张宪叫开门,邵氏竟堵在门前,神情有些冷淡:“宗本兄弟,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张宪道:“二嫂,小弟今日得罪二哥了,来跟二哥赔礼。”
邵氏这才将身子闪开,淡淡地说道:“宗本兄弟如今掌管全军,责罚我家官人自有道理。”
张宪走进房,一眼瞧见寇成正坐在堂中。张宪将凤雕放在桌上,道:“二哥,小弟给你赔礼了。”
寇成倒也沉静:“赔礼用不着。目今你是官长,哪有官长来给下属赔礼。”
张宪笑道:“于公我是官长,于私你是兄长。现在给你赔礼的不是同提举一行事务,而是小弟张宪。”
寇成一时无话。
“二哥身子骨可还好?”
寇成的伤势并不太重。一般而言,五十军棍足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可今日掌刑的兵士显然未下狠手。
“放心,死不了。只要岳相公有令,寇成照样上阵杀敌。”寇成回道。
张宪解释道:“小弟知道二哥敬重岳相公,一心想着岳相公回来掌军。小弟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朝廷派张宗元来,名为宣抚判官,实为查勘军情。倘若军心摇动,军纪不整,张宗元安能不禀报朝廷?他日北伐,朝廷岂能再相信后护军?朝廷若不相信后护军,岳相公又岂能复职?”
寇成沉着脸不吭声。
张宪又道:“二哥统兵多年,不知官场利害。俗话说官场如战场,同样是你生我死。自家们礼敬张宗元,是官场所需。只有让张宗元来鄂州后安心、放心、舒心,他才会向着后护军。说句不该说的话,他张宗元就是一尊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神!”
寇成忽然挣扎着站起身,一挥手道:“你回吧,自家要睡了。”
张宪欲搀扶寇成,被一把推开。“记着把你的劳什子凤雕带走。”寇成一边说一边走向里屋。
从四月到五月,赵构迟迟不能对岳飞是否罢职做出决定。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是在淮西合军上赵构理亏,二是刘豫未废,宋金两国通好还远未落实,战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还有,即朝堂上对岳飞的离职很平静。应该说,一名武将愤然去职,谏官们会群起攻之,可一连几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弹劾岳飞,好像这事没有发生过似的。
到了六月底,赵构命张宗元觐见。
张宗元履职鄂州之前,张浚特地进行了叮嘱:“道本此去鄂州,很难为后护军所容。”张宗元表字道本。
“下官心底清楚。”
张浚又道:“可圣上有旨,此去鄂州,要详查鄂州军心。”
“详查军心?”张宗元一怔。
张浚点头道:“岳飞忤旨,圣上对后护军起了疑心。”
张宗元大惊道:“岳飞忠勇,世人皆知,圣上的怀疑毫无来由。”
张浚呢喃了一句:“岳飞与刘光世终不可同日而语。”
张宗元也是热血之人,遂道:“圣上喜谄媚,不喜忠直。”
“此话莫要再提。”张浚叮嘱道,“道本此去鄂州,不可意气行事。圣意不可违,后护军也不可废。”
出乎张宗元意料之外的是,行营后护军并没有歧视他,所到之处均得到了热情而又诚挚的欢迎。
在鄂州两个月里,张宗元接见了所有副统制以上将官,并与之交谈;视察了骑兵、步军和水师,察看了官库,巡视了城防。最后,张宗元得出的结论是,行营后护军是一支精锐之师。
现在,面对圣上的询问,张宗元不免心潮滚滚。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带有一丝儿感情,否则圣上又会生出新的疑窦。
张宗元竭力以冷静的口吻讲述了后护军的军纪、军容与军心,末了道:“后护军虽然为岳飞所创,但据臣观察,后护军心系国家,忠于朝廷。”
赵构问:“无人为岳飞叫屈?”
“未有。”张宗元摇头。
赵构的神情倏地松弛下来。当天,赵构就退还了岳飞请求致仕的奏折,并封发了不许辞职的御札——
卿忠勇冠世,志在国家,朕方倚卿以恢复之事。近者探报,贼计狂狡,将窥我两淮,正赖日夕措置,有以待之。卿乃欲求闲自便,岂所望哉!张浚已过淮西视师,卿可亟往,商议军事,勿复再有陈请。
很快赵构就得到了岳飞的回复,说他眼疾突发,无法视事,再次请求宫祠。赵构知道岳飞患有眼疾,但以眼疾为由请求致仕则不得允许。接着又封发了第二道御札:“再览卿奏……国家多事之际,卿为大臣,所当同恤。见遣中使,宣卿赴张浚处详议军事。”
赵构估计岳飞仍然不会复职,在向岳飞发出第二道御札的同时,也向鄂州宣抚司属官下达了劝其复出的诏命。于是在众人的劝说下,岳飞离开草庐,来到东林寺。
绍兴二年,岳飞驻军江州,与东林寺主持慧海法师结下了深缘。慧海法师精通佛学,为岳飞折服,此刻亦劝道:“世间以守制为孝,佛法不同,佛法讲究净心,心净为孝,心不净孝亦难至。岳相公虽然筑庐母墓之侧,却双眉紧锁,面色忧愁,可见心亦不净。心不净者即便长跪三载,上苍也难见孝思。”
岳飞知道慧海法师的苦心,沉默不语。
慧海继续道:“相公喜居丛林,谙熟禅理。佛法讲究因缘,欲免死,先免生;欲不生,先除有;欲断有,先不取;欲不取,先断爱;欲断爱,先舍受;欲舍受,远离行。做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可这一切相公做得到吗?”
岳飞抬起头,望着慧海。
“相公舍不了因,必有缘。所以,相公终究是尘世中人。既然相公是尘世中人,就断不了君恩臣规、国仇家恨。既然断不了君恩臣规和国仇家恨,相公何必要退居慈母庐侧呢?”
半晌,岳飞才缓缓道:“法师所言极是,下官终究是尘世中人。”
慧海笑道:“尘世中人当行尘世中事。相公起于行伍,手握重兵,就应当卫国保家,匡时济世。”
致使岳飞最后决定复职的还是赵构对宣抚司属官的令旨,称岳飞若不能复职,宣抚司全体属官集体降罚,贬窜岭南远恶之地。
岳飞听完薛弼的禀报,长叹了一声。
此时,岳飞的眼疾已完全康复,王贵、岳云返回鄂州,岳飞带着呼延龙与薛弼一起前往建康府。船到池州,又接到都督府的令札,命他先不要去建康,在太平州暂留,原来张浚从庐州回来要途经太平州。
此次张浚去庐州是送吕祉上任。在行营左护军,张浚召集统领以上将佐,宣布王德为都统制,吕祉为监军。张浚训示,全军应一革旧习,全力练兵,随时听从朝廷调遣。
岳飞一行抵达太平州的第三天,张浚从江北返回,次日在临时都督府官厅召见岳飞。毕竟有过不愉快,两人相见时都有些不自在。
“下官拜见张相公。”岳飞上前揖礼。
“岳太尉少礼。”张浚显得客气。
待岳飞坐下,吏胥献茶。
时至今日,岳飞对张浚仍抱有好感,自绍兴六年初春那次鄂州夜谈后,岳飞就将张浚视为了中兴大宋的希望所在。随后的淮西之战,岳飞进一步看到了张浚的雄心与胆魄。
张浚同样也看重岳飞。淮西合军不成,岳飞将矛头对准他,他无可分辩。他是丞相,理应为圣上分忧。岳飞能够复出,他从心底感到高兴,但他不可能跟常人一样将高兴挂在脸上。文臣的矜持和丞相的威严都需要他与身为武将或下属的岳飞保持一定的距离:“岳太尉为人刚直,却少知礼仪。国有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四维不在,国之不存。岳太尉身为朝廷重臣,应为四维表率!”
这话已经够重了,岳飞顿时赧颜满面。这也是岳飞的长处,既知擅自离军有错,再重的批评也能真心接受。
张浚不忍过多责备,话锋一转道:“如今圣上不仅没有降罚,反而数次诏命太尉起复,须知君恩深重,太尉唯有上奏待罪。”
岳飞诚挚地回道:“下官因一念之差,自请解职,且不待恩准擅自去军,望相公宽宥。”
张浚见岳飞主动认错,不由得面露笑容道:“岳太尉既已自责,当职岂会继续追究?圣上那儿自家也会为你开陈。”
中午,张浚特意置备了一桌酒席,款待岳飞与薛弼。席间也谈到了北伐,张浚要岳飞整顿军马,等候圣旨。
在太平州停留了两天,张浚携带岳飞和薛弼赶往建康行在。到达建康后,岳飞接连递进三份“待罪”奏。经张浚周旋,七月初赵构单独召岳飞上殿面对。
此时对于岳飞,淮西合军未成仍然是一个谜,当然,岳飞不可能向圣上弄清原委。碍于臣规,岳飞只能恭恭敬敬地听候圣上训斥。
赵构当然要训斥岳飞,一名武将稍不如意就撂挑子请辞,这是对君威的蔑视!蔑视君威就是乱臣贼子,按律当诛!可赵构不可能治罪岳飞,但训斥是少不了的。
行过臣礼,岳飞见圣上没有叫他平身,依旧规规矩矩地跪着道:“臣有不敬朝廷之罪,乞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视听。”
赵构一时没有说话,他记起了第一次见到岳飞的情景。那是建炎四年,他突然听说有个叫岳飞的宋将在建康俘获了一群虏人,亲自押到越州献给朝廷,赵构大喜。对于金人,赵构还是第一次出使金营时见过,一个个衣长过膝,窄袖圆领,辫发左衽,那副怪异的样子仿佛索命的阎罗。不承想,这些恶煞今日也成了阶下囚。只要他一点头,也会咔嚓一声切下这些虏人的脑袋。献俘那天,赵构特地拉上了张婕妤和吴才人。
那是五月的一个上午,越州城里阳光明媚,二十多名衣衫破烂的金兵俘虏在一群气宇轩昂的宋军士兵押送下来到行府前。为首一员宋将头戴铁盔身披战甲手提长枪,见了赵构跃身下马躬身唱喏:“御营司统制岳飞叩见圣上。”
赵构兴奋不已,问:“你叫岳飞?”
“是的。”
只一眼,赵构就喜欢上了这位英气勃发的年轻将领。他问了岳飞的籍贯、年庚和官职,当场赏赐岳飞金带一条、百花战袍一领,随行将士赏铁铠甲和马鞍各一副。不久,朝廷发布任命,升岳飞为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
应该说,自越州献俘起,赵构对岳飞一直青眼有加。岳飞也不负圣望,降张用,败曹成,剿平吉、虔二州民变,一路所战皆捷。如果不是醉殴赵秉渊,以他的军功很快就会赶上刘光世和张俊。正因为岳飞在洪州城下醉殴了江西兵马钤辖赵秉渊,赵构突然发觉这位寄予厚望的年轻将领刚勇有余,稳重不足。当然,赵构有时也想,岳飞还年轻,需要磨砺。就像一匹烈马,需要调教,调教好了的烈马才是真正的好马。
殿堂内寂静了很长时间,赵构才用低沉的声音道:“卿的札子朕已看过。卿上章自劾,朕甚为慰藉。想当年太祖皇帝有言,犯国法者唯有吃剑。卿负气离军,有违国宪。但这一次误于听闻,情有可原。所以,朕不亮剑。”赵构一脸严峻,将亮剑两个字吐得很重,但他很快又和缓了语气,“卿忠勇有谋,威震一方,依旧回鄂州典军,屏障上流。”
岳飞再次磕头谢恩。直到这时,赵构才叫岳飞平身。
待岳飞站起,赵构的声音更为和缓:“襄阳地重,望卿好生措置。一旦朝廷令下,即刻挥师北上,既赎前愆,又慰朕念。”
召见至此结束。
思来想去,赵构没有重责岳飞。除了淮西合军自己理亏外,重要的是废罢刘豫仅是完颜昌一个许诺,而归还河南、陕西之地更不见金廷的正式文书。赵构知道孰轻孰重。
赵构对岳飞容情,但对薛弼却毫不客气。薛弼是参谋官,但这个参谋官为朝廷委派,名义上属宣抚司幕僚,实际上代表朝廷负有监军之责。当薛弼来到朝殿,赵构就忍不住斥责道:“薛卿为我朝老臣,难道不知祖制么?”
“臣知晓祖制。”薛弼慌忙跪下叩首。他清楚皇上可以放过岳飞,但不会放过他,包括李若虚。
“卿既然知晓我朝祖制,为何任由岳飞胡来?”赵构提高声音问。
薛弼不语,他知道此时任何辩解都没有用处。
“身为参谋官,除了从旁赞画,更要纠劾。”赵构脸阴得快要拧出水来,“若不纠劾,便是失职!便是养痈!便是以小善积大恶!你与李若虚暂住鄂州,听候朝廷处分。”
薛弼跪在御座前任由赵构训斥,大气不敢出。不久,朝命下来,薛弼、李若虚双双调出后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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