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大金国确实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吴乞买是天会十三年(1135年)正月间驾崩的,三月十二日,就在吴乞买下葬的当晚,完颜宗干派人请来二韩和宇文虚中。
二韩是韩昉与韩企先,他俩都是辽人,辽国灭亡时,同为金人所掳。二韩的名气很大,金人早就仰慕不已。吴乞买曾面谕各路将领,但凡俘获了韩昉与韩企先,不能有丝毫怠慢,速送御寨。
宇文虚中是汉人,历官州县,直至资政殿大学士,建炎二年出使金国遭扣留。宇文虚中的诗文蜚声南北,就连远在会宁的吴乞买也熟知其名。宇文虚中开始囚于西京大同,吴乞买知道后命完颜宗翰送来御寨。吴乞买多次上门请教,宇文虚中才答应仕金。
从傍晚起,会宁城就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当韩昉与韩企先一前一后走进完颜宗干府邸时,斗篷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这么晚了还请二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宗干一边吩咐仆人为二韩扫雪,一边面带歉意地说道。
韩昉与韩企先年纪相仿,都已五十出头。韩昉个头较矮,微胖;韩企先身材高大,显得极有精神。
韩企先兴致勃勃道:“不晚,不晚。下官还在与公美弈棋,听说勃极烈召见,棋盘一推就来了。”韩昉表字公美。
韩昉微微一笑道:“勃极烈有所不知,国公的棋势已是山穷水尽,是勃极烈救了国公。”韩企先在天会七年就被封为了楚国公,所以韩昉以国公相称。
金人不像宋人,交往中有那么多规矩,即便像完颜宗干这样位极人臣的勃极烈一般场合也很随意。宗干笑了笑,忙招呼仆人献茶。
正在说笑,宇文虚中也披着斗篷来了。
室外雪花飘飞,府邸内却热气腾腾,客厅中央一大盆炭火烧得正旺。宗干府用的是上乘乌冈白炭,火力强,时间久。宗干有一妻二妾,妻徒单氏是个很贤惠的女人,不用吩咐便指使仆人弄菜温酒,不一会就端上了桌子。
“几位先生请。”宗干道。
对于生长在北国的人们,雪天围着火炉喝酒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不过,韩昉、韩企先和宇文虚中心里清楚,宗干今晚将他们请进府第绝不是为了喝酒。尤其韩昉和韩企先早已仕金,大金国的命运与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们跟所有金人一样关注着大金国的未来。他们猜测,宗干今晚请他们过来一定与大金国的命运有关。
当徒单氏斟过第三杯酒后,宗干挥挥手,徒单氏搁下酒壶,冲客人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客厅。
“今夜请几位先生过来,是有一些事情想听听几位先生的意见。”
三人放下酒盅,道:“勃极烈请讲。”
宗干道:“新皇刚刚登基,万民瞩目,这千头万绪之中,几位先生以为哪些事属于急办,哪些事属于缓办,哪些事情先办,哪些事情后办?”
韩昉、韩企先、宇文虚中三人相视一眼,韩企先道:“勃极烈跟随先皇辅政十余年,肯定早有主张。”
宗干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太祖在世时就曾说过,宗干优柔,遇事难决。”
韩昉笑道:“依照宋人的说法,优柔是一种美德。《国语》有言,‘布宪施舍於百姓,故谓之嬴乱(一种动听的音律),所以优柔容民。’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说‘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叔通兄,我说得没错吧?”宇文虚中表字叔通。
宇文虚中莞尔道:“谁人不知韩尚书满腹经纶?”
韩昉哈哈大笑:“宇文先生谬奖。”
宇文虚中继而又来了一句:“不过,优柔尚可,但不能寡断。汉人祖先有句老话,叫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宗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今日就是请几位先生帮宗干决断一二。”
无论是仕金的辽人,还是仕金的宋人,都对宗干的评价颇好。一来他不像宗翰那样威势逼人,二来也不像宗磐那样刻薄尖酸。仕金的辽人及仕金的宋人,一般都不愿与宗翰和宗磐交往。尤其是读书人,对他俩是敬而远之。宗干则不同,他总是静静地倾听对方的言谈,直到对方表达完了,他才耐心地予以解答。
在座的三位客人中韩企先官阶最高,如果按照宋制,他位列宰执。但大金国是勃极烈制,三省只是个摆设。最早的三省及枢密院设在广宁(辽宁盘山县),后来迁至燕京,而大金国的首府却在会宁,三省及枢密院只不过是一个安排辽人、宋人仕金的去处。直到上一年,也就是天会十一年,吴乞买才将设在燕京的三省及枢密院的部分官员召至上京。
韩企先道:“依下官看来,当前要务是改革官制。官制不妥,才造成责权不明,政令不畅。”
宗干道:“确实如国公所言,改革官制属于要务。先帝在世时就曾下诏要改,结果阻力太大,最后不了了之。”
韩昉道:“先帝有顾忌。”
宗干叹道:“是啊,先帝的顾忌太多。”
先帝的最大顾忌来自皇室宗亲。大金以战立国,猛安谋克制以及勃极烈制都是战时的产物。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皇室宗亲既是猛安谋克,又是一方诸侯。改革官制,首先改的便是他们。你要从他们手中剥夺权力,他们自然一百个不甘心。两年前,就因为皇室宗亲激烈反对,吴乞买才不得不将官制改革搁置下来。
韩昉继续道:“可如今,新皇也有新皇的便利。”
宗干问道:“何谓新皇的便利?”
韩昉道:“新皇的便利就是无所顾忌。”
韩企先道:“公美言之有理,既是新皇登基,就应该开创新气象。”
宗干犹豫道:“可新皇冲弱,难以独当大局。”
这也正是眼下政局的难点。新皇虽已继位,但毕竟才十六岁,在很多战功卓著的皇室宗亲眼里,他还是当年的小合刺(完颜亶的女真名)。就说先帝驾崩后的禁酒令,就有人置若罔闻。想当年太祖皇帝驾崩时,先帝即位后一纸诏书,别说在会宁府,即使最偏远的乡村也一片肃然。
宗干将目光转向宇文虚中:“国师有何高见?”
国师并非官职。金人信佛,京城高僧多称国师。宗干对宇文虚中以国师相称,是对他的尊重。宇文虚中从得到宗干的邀请起也一直在紧张地思索,他清楚今晚将非同寻常。听过宗干的言语,宇文虚中渐渐有了主张,他清了一下嗓子道:“下官以为,新皇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变易官制,而是封赏勋臣。”
韩昉、韩企先以及完颜宗干都静静地看着宇文虚中。
“而且,下官以为要封赏的第一人便是都元帅。”宇文虚中继续道。
韩企先问道:“封赏都元帅?如何封赏?”
宇文虚中道:“都元帅征战三十余年,劳苦功高,至少应该位于三公之列。”
三公即太师、太傅、太保,按宋、辽体制,属国朝最高官职。宗干是何等精明,顿时悟出了宇文虚中的深意,点头道:“嗯,国师的主意不错!”
宇文虚中望着宗干道:“都元帅除了晋升三公之列,还应敕封王爵。”
“对对对,都元帅早就应该敕封王爵了。”宗干端起酒盅,“来,为国师的良策将这盅酒干了。”
搁下酒盅,宇文虚中又道:“眼下都元帅还在京城,如果加封得快,就没有必要再回西京了。”
宗干呵呵一笑道:“自家正在犯愁,年前,先皇将都元帅留在了御寨,如今大丧已毕,实在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挽留都元帅。”
韩企先与韩昉先是一愣,继而省悟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年前,吴乞买将完颜宗翰从西京召回来商议伐宋,临了却任命完颜昌、完颜宗弼领兵出征。吴乞买对宗翰说,朕病了,身边少个说话的人儿,你就留下来陪陪朕。这一陪就是半年,完颜宗翰再也没有离开上京。对于吴乞买挽留宗翰,上京有各种议论,宇文虚中认为,将完颜宗翰留在会宁,这是病入膏肓的吴乞买在安排后事。完颜宗翰权势过大,吴乞买担心自己死后新皇无法驾驭。
“国师之策,两位先生以为如何?”宗干看着韩企先与韩昉。
韩企先与韩昉熟读经史,清楚宇文虚中建议对完颜宗翰加官晋爵的真实目的。所谓封赏即是剥夺宗翰的兵权,将其困于会宁。
对于完颜宗翰,韩企先与韩昉没有成见,相反,他们倒认为目前统领大金国兵马,完颜宗翰仍是最佳人选。尤其是韩企先,这些年供职中书省,与宗翰多有交往,他虽是降臣,可完颜宗翰从不另眼相待,两人的关系颇不一般。只是如今,朝中大权已为完颜宗干掌握,自然容不得拥有大金半壁江山的完颜宗翰。想当年,大辽不也是这样么?北府宰相萧兀纳是何等忠诚,曾冒死保护耶律延禧,并在朝堂上力主以耶律延禧为嗣。可是,萧兀纳权柄太重,待到耶律延禧登基,立即官升萧兀纳为太傅,名义上是礼尊萧兀纳,实际上是将其逐出权力中心。
“新帝继位,应该封赏天下。”事已至此,韩企先不可能表示异议,“不过,加封都元帅,勃极烈也得加封。”
宗干将手一摆道:“自家的功劳怎么能跟都元帅相比?”
韩昉跟韩企先一样,只能附和宇文虚中的意见:“国公说得对,既是加封都元帅,勃极烈也不必推辞。依下官看来,勃极烈应为三公之首。”
宗干继续摆手:“如果奏请圣上恩准加封三公,太师之位应该属于蒲鲁虎。如今他是忽鲁勃极烈。”
按勃极烈排序,谙班勃极烈为储君,忽鲁勃极烈为国相,国论勃极烈与移赉勃极烈排位第三和第四,为忽鲁勃极烈的左右助手,相当于执政。
韩企先和韩昉不吱声了。
宇文虚中知道韩企先、韩昉与宗翰的关系微妙,可他更深知眼下当政者是完颜宗干,他只能讨宗干喜欢,又道:“既是天子封赏,就得昭告天下,使四海通晓,人人尽知,百官朝贺,万民景仰。”
宗干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从宗干府邸出来,韩企先揶揄宇文虚中道:“国师好计谋啊!”
宇文虚中呵呵一笑,回敬道:“此处不是西京!”
闻言,韩企先和韩昉无话可答,低头匆匆踏雪而去。
数日后,新皇完颜亶颁布恩命:
擢拔蒲鲁虎为太师,封宋国王;斡本为太傅,封梁国王;黏没喝(完颜宗翰女真名)为太保,封晋国王。自即日起,国政由太师蒲鲁虎、太傅斡本、太保黏没喝共同主持。
听到这里,完颜宗翰不禁头顶响个炸雷:位列三公、共领三省事,也就是说自己不可能再回西京了?接下来诏书里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对于手握重兵的完颜宗翰而言,御寨是什么?御寨是囚笼!是囚笼!是囚笼!直到诏书宣读完毕,他仍然两眼空空。
宣诏官道:“皇上口谕,都元帅黏没喝就不必回元帅府了,留在御寨与太师、太傅一起处理政务。”
完颜宗翰打个愣怔,猛然醒悟过来。老郎主刚刚过世,朝中一班小人就向自己下手了!他有如万箭穿心,想发怒却又找不出理由。
就在这时,完颜宗磐快步走出班列道:“我蒲鲁虎何德何能,竟封为太师!乞望皇上收回成命!”
紧接着,完颜宗干也走出班列谢辞。
这是规矩。这种规矩无论大宋还是大金都一样,对于皇上的封赏都要谢辞,谢辞得越坚决越诚恳越显得忠诚。
完颜亶没有开口说话,大殿里依然一片沉寂。完颜宗翰知道,现在所有的目光都看着自己。
这是一个阴谋。不,是一场阴谋的开始。刹那间宗翰想起了天会八年那个春日,为了将小合刺立为皇储,他不惜开罪吴乞买父子,在乾元殿前一连守候了四天。现在,小合刺坐上了郎主之位,便开始改朝换代。完颜宗翰的心在流血,记起了汉人书籍上的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殿里已经有了窃窃私语声,宗翰这才强忍着悲愤走出班列,然而,话一出口引来一片惊愕:“臣黏没喝不要封赏,请皇上免去都元帅之职。”
片刻的沉寂后,高高在上的新皇发话了:“黏没喝,朕今日赏你,你却这样说话,是嫌恩赏太薄了吗?”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既不洪亮也不浑厚,却如奇寒扑面,历经千生万死的完颜宗翰竟一时愣住了。
“朕念你征战半生,多有勋劳,现在年事渐高,留在京城与太师、太傅一起享受太平,有何不妥?”
宗翰抑制着悲愤道:“皇上,臣并非嫌恩赏太薄,臣只是觉得,这……都元帅之职还是另择他人……”
“好啦黏没喝,这都元帅还是非你莫属。论公,你是朕的股肱大臣;论私,你是朕的皇叔,无论于公于私,朕都不忍心再让你亲冒锋镝,鞍马劳顿。”完颜亶的一席话,可谓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说得完颜宗翰瞠目结舌。
朝会一散,宗翰任谁打招呼也不理,绷着脸走出乾元殿。到家脸色黧黑,一头扎进书房。宗翰的女人很多,有破辽时太祖帝赏赐的,有征战中掳掠的,单是攻破开封,宗翰就掳回了近百名女子。这些女子有的侍寝,有的只能干一些粗活。所有的女子都十分怕他,包括他的正妻唐括氏,只要他的神色一变,一个个噤若寒蝉。此时,见宗翰两眼喷火,女人们都远远地躲开。
下午,唐括氏轻轻推门进来道:“高总管来了。”
高总管即西京留守兼西京路兵马总管高庆裔。宗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大踏步走出书房,来到前厅。
“你怎么还没有走?”宗翰问高庆裔。高庆裔是奉召回京参加新皇登基大典和先皇葬礼的,先皇葬礼已毕,他应该返回大同。
“小将想留下来跟都元帅一块走。”高庆裔答道。
宗翰一声苦笑道:“你看自家现在还走得了吗?”
高庆裔道:“都元帅升任太保,可都元帅之职未免,如何走不得?”
“新皇口谕,要自家留在御寨与蒲鲁虎、斡本处理国务。”
“他们不让都元帅走,都元帅就不走了?依小将看来,都元帅不仅要走,而且要马上就走。”
宗翰兀自摇头。
“只要都元帅铁心想走,小将这就去布置。”
宗翰“哦”一声,惊奇地看着高庆裔。
高庆裔压低声音道:“小将悄悄从西京调来了五千精骑,昨日已抵达城外。”
宗翰哭笑不得:“好你个高庆裔!没有你这五千兵马,自家兴许还能走,有了你这五千兵马,自家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高庆裔一脸迷惘。
“你想啊,你从西京调来了兵马,御寨能没有防备吗?”
高庆裔不以为然道:“御寨不过两万兵马,他们防得住自家们吗?小将有五千人马,右监军还有部分人马。自家们都是骁骑,久经战阵。”高庆裔说的右监军即完颜希尹。
正说间,完颜希尹来了。身任元帅右监军兼北京路兵马总管的完颜希尹跟高庆裔一样,也是回到上京参加新皇登基庆典和先帝葬礼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也没有及时返回大定府。
“都元帅,可喜可贺呀!”希尹学着汉人礼仪,朝宗翰拱手。
“自家有什么喜事?”宗翰一脸迷惘。
希尹道:“都元帅晋升太保,这难道不是喜事么?”
高庆裔急匆匆地问完颜希尹:“右监军手下有多少兵马?”
“高总管问这做什么?”希尹不大瞧得起高庆裔,只是碍于宗翰的面子保持着几分客气。外地军政大员进京,除非朝廷颁旨,只能带随身亲兵。像都元帅宗翰,随身亲兵也只有一谋克(约100人)。希尹是右监军,亲兵更少。高庆裔的询问是一件犯忌的事情。
高庆裔答道:“自家们护送都元帅回西京。”
希尹扭头问宗翰道:“回西京?当真?”
宗翰苦笑着朝高庆裔努努嘴:“这是他的主意。自家们要是回了西京,岂不正好给别人落下把柄?”
希尹点头道:“都元帅这话有理。眼下如若是返回西京,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将会大做文章。”
“还是谷神(完颜希尹的女真名)说得有道理,自家们哪儿也不去。”顿了一会儿,宗翰又道,“为今之计,最好把都元帅辞了。”
闻言,高庆裔大惊失色:“都元帅,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宗翰沉着脸问。
高庆裔几乎是嘶喊一般:“若是辞了都元帅,自家们就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了!”
宗翰对高庆裔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家要是辞了都元帅,有些人也就心安了。”
“都元帅,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都元帅心善,以大金为重,可有些人并不这样,去年的铁山遇刺就是明证。”高庆裔回头朝希尹道,“右监军,快劝劝都元帅!”
完颜希尹心底五味杂陈。高庆裔说得也有道理,朝廷设立三公,主要目的就是削除都元帅的兵权。如今摆在都元帅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御寨,一条是出走西京。出走西京意味着大金国陷入动乱,同是完颜子孙的完颜希尹当然不愿意看到大金国分崩离析。可留在御寨,意味着都元帅成为虚衔,管不了一兵一卒和一城一地……
“高总管,”完颜希尹按捺着心头的悲怆,用低缓的声音道,“是走是留,还是听都元帅的吧,都元帅思虑得比你我周全。”
“都元帅……”
“别说了!”
高庆裔愣愣地看着脸色如铁的完颜宗翰。良久,低下头颅。他还能说什么呢?一切规劝都是多余。高庆裔只觉心底发堵,不由得长叹一声。
公元1115年,金太祖阿骨打创建大金国,将会宁府更名为上京,至今已立国二十二载。会宁建起了巍峨的皇城,但金人很少称上京,总是习惯性地称这儿为御寨,或者皇帝寨。
会宁府坐落在张广才岭西麓松峰山脚。松峰山海拔不高,但山势险峻,洞穴密布。在松峰山南侧,有一眼清冽的山泉,顺山势迤逦而下,于山脚处汇成一泓溪流,这就是按出虎水的源头。在女真语中,“按出虎”即是金。大金开国,其名就源自“按出虎”。
起初,这儿并没有城池,在百年之前,甚至没有房舍。从献祖起,开始茅室蓬户,定居在了按出虎水之侧。到了太祖阿骨打时期,民居越来越多,渐成规模。大规模建城是吴乞买继位以后。新城仿照唐式,采用夯土法。城墙高大,外有护城河。新城又叫南城,或叫皇城,勃极烈和完颜部落的重要成员都居住于此。与新城相对的是北城,北城主要是居民区和商业区。
完颜宗磐的府邸在新城无人可比,就是都元帅完颜宗翰的府邸,也没有完颜宗磐的府邸宏大气派。这是因为,完颜宗磐是吴乞买的嫡长子。按照宋、辽的皇权继承制度,完颜宗磐是大金国的太子。遗憾的是在大金国早期,国家的承袭制度是兄终弟及。
就在晋升为太傅的当天晚上,完颜宗磐独自一人在府中喝闷酒,侍妾赵玉盘在一旁把盏。赵玉盘是宋帝赵佶的长女,开封城破被金人掳至会宁,后被完颜宗磐看中,纳为侍妾。赵玉盘三十出头,肤色白皙,体态丰腴,加上知书识礼,性格温柔,深受完颜宗磐的喜爱。吴乞买死后,完颜宗磐经常酒一喝多就对赵玉盘嚷嚷,说你那皇帝爹爹被自家们掳来了,可自家当皇帝的爹爹也死了,我和你两清了。
“听人说郎君做了大官,为何还郁郁不乐?”当完颜宗磐将一壶苏合香酒饮下大半后,赵玉盘委婉地问。
“什么大官,用你们汉人的话说,那是虚职。”
“虚职?”
完颜宗磐告诉赵玉盘,他虽然贵为太师,但斡本是当今皇上的伯父,他这个太师怎么能与皇上的伯父相比?
“皇上当庭宣旨,斡本入朝不拜,策杖上殿。你知道这是什么?”宗磐不待赵玉盘回答,嚷道,“这就是优渥。”
自幼在皇宫里长大的赵玉盘清楚皇权的无情与血腥,遂劝道:“虚职也好,实权也罢,郎君落个快活就好。”
完颜宗磐又饮一口酒,狠狠一墩酒盅道:“都怪黏没喝那厮,不然自家怎么会如此窝囊?!”
提起完颜宗翰,赵玉盘的心也在滴血。当年如若不是这该死的粘罕(汉人对宗翰的称呼),开封岂会陷落?太上皇、太后、皇兄、皇后、众多娘娘以及姐妹兄弟,怎么会坠入这人间地狱?
完颜宗磐没有觉察到赵玉盘的悲愤,自顾自道:“有朝一日,自家要让黏没喝那厮碎尸万段!”
大金立国之初,仍然遵循着本部落权力传承习俗。太祖阿骨打是从大哥乌雅束手中接过王位的。再往前,阿骨打的爹爹劾里钵将王位传给了弟弟颇刺淑,颇刺淑又将王位传给了弟弟盈歌。盈歌死后,并没有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完颜昌,而是重新交给了劾里钵的嫡长子乌雅束。太祖阿骨打死后,自然将皇位传给了四弟吴乞买。本来,谙班勃极烈是吴乞买的五弟完颜杲,不想完颜杲英年早逝。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皇储无人,谙班勃极烈出现真空。
按照惯例,吴乞买应该将皇位重新交还给阿骨打的嫡子。问题是,辽、宋两国父传子继的皇位嗣承制度已经对大金国产生了影响。
最希望改变大金国皇位传承制度的自然是完颜宗磐,他是吴乞买的嫡长子,仪表伟岸,文武兼备,只是性格略显张扬。吴乞买继位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委于国论忽鲁勃极烈重任。在谙班勃极烈出现空缺的日子里,完颜宗磐的野心开始疯长。
他先找到母后唐括氏,诉说辽、宋两国如何传承皇位,然后由唐括氏去做吴乞买的工作。事实证明,唐括氏的工作卓有成效,不然,谙班勃极烈绝不会空缺两年。
对于宗磐而言,空缺是一件好事。在空缺的日子里,完颜宗磐的势力越来越大,空缺得越久,越有利于宗磐。然而,天会十年,都元帅完颜宗翰终止了宗磐的梦想。
那是四月的一天,完颜宗翰从大同匆匆返回上京。第二天早朝,完颜宗翰突然启奏:“皇上,臣这次从西京赶回御寨,是有一件大事要请皇上定夺。”
“什么大事?”吴乞买问。
“请皇上早日立储。”
对于一个国家,建储是一等一的大事,乾元殿内顿时寂然无声。
半晌,吴乞买讷讷道:“都元帅说得是,自打谙班勃极烈病逝后,皇储就一直空缺……都元帅以为当立何人?”
“臣以为,当立太祖皇帝的嫡孙合刺。”
吴乞买只是微微皱了一下双眉,没有马上答复。
唐括氏时常在吴乞买耳边嘀咕,日子久了,他难免不动心思。再说辽、宋两国的皇权均为父子传承,一些归降的辽、宋大臣也不断地在吴乞买面前进言。问题是大金国有勃极烈制,勃极烈合议制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制约着吴乞买确立储君的权力。
此时完颜宗磐忍不住了,出班道:“完颜亶如今才十三岁,我大金国立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儿为储君,这不是惹人笑话吗?”
宗翰冷冷地回了一句:“立皇储要看年纪,祖上有这条规矩么?”(www.xing528.com)
宗磐愣怔了一下,说话也不顺了:“祖上……虽然没有这条规矩……可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一个十三岁的孩儿怎么能够统领大金儿郎?”
宗翰乜了一眼完颜宗磐,口吻依然森冷:“皇上身子强健,且正值壮年,哪会有什么不测?蒲鲁虎,你是在诅咒皇上么?”
宗磐愤怒了:“黏没喝,你……你这是拿大金国的江山当儿戏!”
宗翰正色道:“一派胡言!本元帅这样做,正是为了祖宗基业万世永存!”
“黏没喝,”宗磐脸膛一下子涨得紫红,“不要以为手中握有兵权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这跟逼宫有什么两样?!”
“逼宫?我这是逼宫吗?”宗翰面向吴乞买,朗声道,“皇上,我是大金国的移赉勃极烈,事关国运兴衰,身为移赉勃极烈不得不说。皇储为一国之根本,册立皇储不可背离祖制。我大金之所以代代兴旺,首先就在于祖宗之法上应天道,下合人心。完颜亶贵为太祖皇帝嫡长孙,自幼读书习武,胸有大志,为人贤良,如果皇上再加以调教,将会是一代明君。”
吴乞买一直没有说话,完颜宗翰在殿堂之上为立储发难,使他不禁思绪万端。当年修筑新城,吴乞买挪用了军费,硬是被完颜宗翰逼迫当众认错,且象征性地施予了鞭刑。完颜宗翰在朕面前如此大胆,若朕他日宾天,朝中何人能制?
吴乞买见众臣把目光投向自己,遂按下翻滚的思绪,目光从宗室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适才都元帅建议册立完颜亶为大金国皇储,众位意下如何?”
司空完颜蒲家奴出班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都元帅所言极是,请皇上恩准。”完颜蒲家奴是三叔劾孙的儿子,战功卓著。蒲家奴出面奏请,将影响其他宗室大臣的态度。
果然,尚书右丞完颜勖走出班列道:“皇上,臣亦赞同都元帅的提议。”完颜勖是五叔盈歌的次子,国人呼为秀才,是大金国少有的文人。
宣徽使完颜宗叙也道:“皇上,都元帅倡议建储,臣以为是对大金国的一片忠诚。”完颜宗叙是吴乞买的亲侄,年纪不大,但颇有人望。
接下来,完颜晏本、完颜撒八、完颜够英、完颜宗雄等人紧跟着纷纷进言,储君非完颜亶莫属。
在立储上,汉人官员集体保持着沉默,积极应和的全是女真权贵。对于这些女真权贵而言,维护的不仅仅是皇位的兄终弟及,而是祖宗之法。
吴乞买是何等精明?这些宗室大臣的那点心思他清清楚楚。册立嗣君不过是一个幌子,包括完颜宗翰,其核心是维护祖制。只要勃极烈制度在,他这个皇上就必须忍让、克制、收敛,而这些宗室大臣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静默片刻,吴乞买爽朗一笑道:“朕岂能不知都元帅肝胆谋国?包括你们都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传旨,赐都元帅白银千两、锦帛百段、骏马十匹,以示褒奖。”
完颜宗翰再次走出班列,大声道:“奖赏臣就不要了,望皇上恩准臣的奏请。”
蒲家奴、完颜勖、完颜宗叙、完颜晏本等人齐声道:“是啊皇上,快恩准都元帅的奏请吧!”
吴乞买突然敛起笑容,面容凝重威严道:“册立皇储,事体重大,不得轻率。今日就议到这里,都退下吧!”
待臣工们退出乾元殿后,完颜宗磐对吴乞买道:“爹爹,黏没喝是在串通朝中大臣,抢夺皇权……”
“你也退下。”吴乞买断然道。
宗磐急切道:“他黏没喝凭什么在爹爹面前撒野,还不是倚仗他执掌军权?朝中不少人在说,什么元帅府,分明是西朝廷……”
吴乞买勃然大怒,大喝一声:“退下!”
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就从那日起,接下来每天上午,完颜宗翰便来到乾元殿前坐等答复。第三天,蒲家奴、完颜勖加入进来。到了第四天,聚集在乾元殿前的宗室大臣达到三十多人。
吴乞买既不见人,也不允许他人觐见,没人知道在这几天里他想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天里吴乞买思绪翻腾,彻夜难眠。到了第五天,登上御座的吴乞买双眼浮肿,印堂灰暗。内侍在一旁宣旨——
诏命皇太孙合刺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尔为太祖嫡孙,故命尔为谙班勃极烈,其无自谓冲幼,狎于童戏,惟敬厥德。钦此。
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宗翰、蒲家奴、完颜勖、完颜宗叙、完颜晏本、完颜撒八等所有宗室大臣都笑逐颜开:“皇上圣明。”
对于宗磐,那一瞬间仿佛天塌地陷。
完颜宗磐与完颜昌一样,爹爹做了皇帝,儿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完颜昌恨不恨爹爹宗磐不知,但对完颜宗翰却是恨之入骨。
宗磐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杀死宗翰。
要杀死宗翰非常不易,因为宗翰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待在西京。西京远离会宁,而且西京又是宗翰的地盘,唯一的机会就是待宗翰回到御寨。可回到御寨也不易下手,宗翰要么在府第要么在朝堂,无论在府第还是在朝堂都有甲士护卫。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那是冬天的一个下午,完颜宗翰要去二十多里外的大青山察看冶铁场。冶铁场隶属兵部利器署,陪同宗翰前去冶铁场的除了利器署令和兵部侍郎,仅有一小队亲兵。宗磐探听到这一机密后迅速召来心腹完颜枭,命他率领数十名禁卫于半途设伏。
起初一切进展顺利,完颜宗翰果然在冶铁场吃过晚饭返回京城。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满山遍野白皑皑一片。两拨箭雨便射杀了完颜宗翰的大半亲兵,没有毙命的也射中战马,跌落马下。完颜枭按照完颜宗磐的指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正指挥禁卫挨个儿察看时,突然遭致大股金兵突袭,数十名禁卫连同完颜枭都成了箭下之鬼。
后来宗磐得知,秘密保护完颜宗翰的是武卫军,武卫军都指挥使完颜宗铁与完颜宗干十分亲密,毫无疑问,保护完颜宗翰的指令来自完颜宗干。而完颜宗翰,则因为跌落坎下躲过了一劫。
对于完颜宗干,宗磐暂时还不能翻脸。这不仅仅宗干是小合刺的伯父,而是在扳倒完颜宗翰之前,宗磐不想有第二个敌人。何况他与宗干之间,暂时还没有深仇大恨。现在不同了。现在,随着完颜亶坐上帝位,朝政落入了宗干囊中。他完颜宗磐既要对付黏没喝,又要预防斡本。
完颜宗磐并不是一个缺少心眼的蛮汉。进封太师的他不仅没有了趾高气扬,而且变得温文尔雅。见谁都笑着脸打招呼,如果是长辈还停下脚步立在路旁礼让对方先行,在朝堂上陈述己见也不像过去那样目空一切。
这天,宗磐刚回到府邸,门人来报说讹鲁观来了。讹鲁观,汉名完颜宗隽,是阿骨打的第六子,与次子完颜宗望为纥石烈氏所生。由于宗磐与宗隽年龄相差较大,平日里往来不多,宗磐只知道他在军中任职。
“快请进。”宗磐吩咐门人。
完颜宗隽承继了纥石烈氏的血统,身材魁梧,长相英俊。宗磐热情洋溢地说道:“六弟呀,你是出落得越来越像太祖爷了!”
宗隽脸膛一红道:“大阿哥,你又在取笑自家。”在完颜家宗字辈中,年纪最长者应是宗翰。只因为宗磐曾经是皇长子,所以宗字辈中但凡比他小的人,多尊称他为大阿哥。
“自家怎么是取笑你呢?你们哥几个,就你和斡离不最像太祖爷。”斡离不即完颜宗望。
宗磐这话说得不差。论长相,宗干个头显矮,宗峻身子偏瘦,而宗弼又是一脸横肉,唯独宗望和宗隽有如山中白桦,俊俏挺拔。
“取酒来,”宗磐吩咐道,“六弟是贵客,自家今日要和六弟对饮几杯。”
不一会,仆人们就将酒菜摆上了餐桌。女真人喜酒,有钱有势的女真贵族自己家里都有酒坊。以前女真人喝的多是糜酒,糜是高粱,糜酒也就是高粱酒。高粱酒性烈,史书记载,女真人醉酒后必须紧缚双手,不然会乘醉杀人。伐宋以后,金兵既掳掠了宋人的美酒,也掌握了宋人的制酒之法,酒浆不再性烈,而且口感极佳。今日宗磐招待宗隽的就是一种芳香扑鼻的桂花酒。
“六弟现在军中担任何职?”宗磐问道。
宗隽答道:“天德军兵马钤辖。”
“行啊!自家记得不错的话,六弟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就是正六品的兵马钤辖了!”
宗隽的脸又红了:“大阿哥又取笑自家了,谁不知大阿哥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副元帅了!”
宗磐哈哈一笑,用略带骄傲的口吻说:“这话倒是不假。伐辽取中京,你五叔是元帅,自家和你家大哥,还有黏没喝,都是副元帅。”宗磐所说的五叔即劾里钵第五子完颜杲。
也许是酒的缘故,宗磐谈兴渐浓,再一次讲起了当年伐辽。天祚帝一败再败,上书乞降,宗磐奉命率领大军直取中京,结果在南郊中了奚王回离保的埋伏。情势危若累卵,宗磐奋力死战。那一仗直杀得尸如山积,血流成河。宗磐不仅率兵杀出了重围,还大破辽军。
“奚王接连向自家放了三箭,自家马快,腾空一跃,弯刀直劈奚王天庭。”宗磐讲得眉飞色舞。
“大阿哥实在神勇无敌!”宗隽一副聚精会神样子,认认真真听完宗磐讲过无数遍的中京城下刀劈奚王回离保。
“来,喝酒喝酒。”宗磐拎起酒壶,又各斟一盅。
过去,女真人喝酒都是用碗,或者木瓢。自兴兵伐辽以来,酒具也越来越精致,如今像宗磐这样的女真权贵,用的都是官窑瓷器。
“大阿哥,讹鲁观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宗隽言辞恳切道。
“说吧,只要是自家能够办到的。”宗磐一直在猜测讹鲁观找他的原因,在太祖的子孙中发展盟友,是宗磐求之不得的事情。
“讹鲁观不想在丰州待了。”宗隽道。丰州即天德军军治,位于今天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附近。也是,丰州太远,也太过荒凉。不过,宗磐就闹不懂了,讹鲁观为什么不找大哥宗干而来找他?
宗隽生怕宗磐推辞,愤愤道:“自家跟斡本说了,斡本不但不同意,还把自家好一顿训斥。”
“这是为什么?”宗磐好奇地问。
宗隽很是不满:“斡本说自家贪图安逸,还说宋帝老儿就是贪图安逸才丢了天下的。”
宗磐不满地道:“斡本也是,自家兄弟怎么能这样说话?”
宗隽苦着脸说:“大阿哥,讹鲁观不想在丰州待,并不是因为丰州太苦。”
“我知道,六弟是只虎,不是猫。”
宗隽气愤起来:“讹鲁观只是不想由一个辽人管束。”
宗磐愣一下,顿时想起天德军隶属西京路,宗隽这个天德军兵马钤辖归属西京路兵马总管府,而西京路兵马总管则是前辽降将高庆裔。
宗隽气呼呼地搁下酒盅道:“爹爹和阿叔们疆场拼杀,打下偌大一片江山,不就是为了让自家们的儿孙们坐天下的吗?”
“可不是?”宗磐应和道,“自家们的儿孙不能坐天下,爹爹和阿叔们的在天之灵都不会答应。”
“大阿哥,你这话说到自家心里去了。”宗隽终于找到了知音,又干一盅酒道,“想想咱们完颜家族为了建立大金国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哪!如今大金国建立了,渤海人服了自家,辽人服了自家,西夏人服了自家,就连宋帝老儿都成了自家们的阶下囚。大阿哥你说,他高庆裔凭什么还骑在咱们完颜家的头上?”
宗磐点头道:“六弟说得有理。”
“不瞒你说大阿哥,自家看见那高庆裔那厮就心底来气。”宗隽恨得咬牙。
宗磐想一想,缓缓道:“高庆裔目前有黏没喝护着。”
提到都元帅宗隽不吭声了。毕竟,在宗隽这些年轻人眼里,完颜宗翰就像一尊天神,具有震慑心魄的威望。
宗磐将酒盅一墩:“六弟放心,这你的事包在自家身上。来,倒酒。”
送走宗隽,宗磐陷入了沉思。应该说宗隽提醒了他,黏没喝虽然离开了西京,但大同还有黏没喝的爪牙。要将黏没喝彻底扳倒,须得将他的爪牙收拾干净。要收拾完颜宗翰和他的爪牙,必须与宗干联手。
对于宗干,宗磐虽无大仇,但有成见。父皇在世时过于信赖宗干,很多事情不使唤他这个嫡长子,而是交与宗干去办。立皇储,带头出面的是宗翰,背后则有宗干的影子。铁山行刺,宗干居然秘密调派武卫军使他功亏一篑。
加强联手的第一步就是要加强往来。做了十五年皇长子的宗磐已有十五年没有进过宗干府了。当宗磐在一天傍晚走进宗干府时,很多仆人都不认识他,就连徒单氏也呆怔片刻,仰着头将信将疑地问:“这不是……蒲鲁虎吗?”
宗磐笑着道:“阿嫂好记性!自家就是蒲鲁虎。”
徒单氏不好意思起来:“你如今都是太师了,阿嫂应该叫你的官名才是。”
“哪里哪里,在阿嫂眼里,蒲鲁虎就是蒲鲁虎。”宗干比宗磐年长六岁。宗干成亲时,宗磐是伴郎。
宗磐一边说一边进入府内,宗干听见宗磐的声音,赶紧从书房出来迎接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太师给吹来了?”
宗磐哈哈笑着:“自家兄弟,用得着称太师吗?”
宗干也微微一笑,将宗磐请进书房。
在府中置一所书房也是学习汉人的结果,过去女真人家中没有书房。宗干跟希尹一样酷爱汉人典籍,墙边一排好几个大书架。
徒单氏献过茶出去了,书房里静了下来。应该说,自打完颜亶立为皇储起,宗干就没少受宗磐的气。在朝堂上,宗磐经常截断他的话头,或者拒绝他的奏请,宗干始终表现得平平静静。
宗磐望着宗干,忽然扑哧一笑。宗干有些奇怪,问道:“为何发笑?”
宗磐道:“自家想起那年乳峰山围猎。有蝇果、有兀术,领头的是五叔公。遇上雪崩,困在了乳峰山脚,一连五天五夜。后来没有了食物,大伙儿饿得奄奄一息。是斡本兄爬出雪窖射杀了一只罕达犴,才使大家伙免于饿死。”
宗干笑说:“你的记性真好。”
宗磐道:“斡本兄救过大伙儿,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呢?”
宗干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汉人的老话。”
宗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斡本兄,自家今晚来是有一事相商。”闲聊几句,宗磐把话引向正题。
“请说。”
“自家想奏请皇上擢升讹鲁观的官职。”
宗干愣了一愣:“他找过你了?”
“是的。”
宗干道:“他也跟我提过。”
“斡本兄,那高庆裔一个前辽降将,官至西京留守、兵马总管,自家兄弟凭什么在人家手里做一个钤辖?”
这话很有说服力,宗干沉吟了一会儿问:“你认为讹鲁观可以除授何职?”
宗磐毫不犹疑:“东京留守。”
东京即辽阳,如今算不得重镇,主要是镇抚高丽。宗干想了想,点头道:“也行。”
见宗干很快就同意了自己的提议,宗磐十分高兴:“斡本兄,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宗干笑道:“你如今是太师、尚书令,大金除了皇上就是你了,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
“斡本兄,自家以为高庆裔放在西京不好,谁知道他跟自家们是不是一个心思?想当年那个耶律余睹,太祖皇帝是何等器重,官至元帅右监军,后来还不是反了?”
这件事宗干已经同韩昉、韩企先以及宇文虚中商讨过几次了,将宗翰限制在上京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剪除宗翰的党羽。当然,这件事还属于最高机密,不能有丝毫走漏,包括名为太师、尚书令的完颜宗磐,也必须隐瞒。
“是啊,耶律余睹乃前车之鉴。”宗干含混其词回道。
不久,完颜宗隽升任东京留守。几个月后,宗翰的两名重要心腹——高庆裔与萧庆调离西京,高庆裔升尚书省左丞,萧庆升尚书省右丞。而宗翰的另一名好友完颜希尹则进京升任尚书省左丞相。
金天会十四年(1136年)六月上旬,冯长宁抵达上京会宁。
为了拜见完颜宗干与完颜宗磐,冯长宁从淘沙署挑了两份厚礼。宗干的是一串产自天竺的沉香木佛珠、一轴唐代孙位的《竹林七贤图》、一方刻有“沛国魏公”的红丝砚和一帧欧阳询的《卜商帖》。宗磐的则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一根玉带。然而,这两份无比珍贵的礼物,完颜宗干与完颜宗磐都坚辞不收。不收礼就意味着不会为大齐国说话,更不会为大齐国办事。
冯长宁很是沮丧。
一日,枢密院通事乌陵思谋来到馆舍,面无表情地对冯长宁道:“上国皇帝口谕,先帝当年册立刘齐,是为藩辅大金。可比年以来,齐国连年征战,累及我朝。如此屡次三番,使我大金苦无宁日。长此以往,我堂堂大金岂不是为小小刘氏藩国驱使?望齐国臣皇帝刘氏少开边衅,谨守疆域。钦此。”说完,也不寒暄,扬长而去。
冯长宁出使大金无数,乌陵思谋算是故人,故人相见,岂会是这种态度?冯长宁摸不着头脑。此次出使本是恭请上国发兵共伐江南,谁知上国竟要下国谨守疆域,少开边衅。冯长宁哭笑不得,不想就此罢休,他得弄清原委。
按照刘豫的旨意,冯长宁此行不得与都元帅走动。可是,若不与都元帅或都元帅的心腹之人走动,怎么能够获得大金的最高机密?思来想去,他决定悄悄潜出馆舍去会一会高庆裔。当年大齐立国,就是高庆裔代表朝廷宣读册文。如今大齐即将为上国抛弃,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对于大齐来使,大金看守不严,没费多大气力冯长宁便来到高庆裔府邸,递进名帖,被仆人引入客厅。客厅里,一班乐工正在吹箫鼓筝弹琴。冯长宁吓了一跳,歌伎演唱的是《胡笳十八拍》。高庆裔刚刚饮罢酒,双目通红,尽管摇扇女将一柄长扇摇得呼呼生风,他仍然汗水津津。
“冯长宁拜见高总管。”冯长宁毕恭毕敬道。
高庆裔将手一摆道:“自家如今不是总管了,称尚书吧。”
冯长宁讪讪一笑。
高庆裔吩咐就座,有仆人前来上茶,冯长宁从藤箧里取出一件玉器道:“这是一柄西周玉斧,一直来不及送到府上,请高总管笑纳。”
高庆裔看都不看一眼道:“这些物件,去送太师太傅吧。”
冯长宁顿时满脸尴尬。
“你没有来咱家府上,咱家并不怪你。攀龙附凤,自古皆然。再说了,咱家府上如今也不需要你来。”高庆裔停顿一下,前倾身子问道,“既然今晚冯侍郎来了,咱家只问你一句话,都元帅待你家刘豫如何?”
“我家皇帝无一日不感恩都元帅。”
“这就对了。”高庆裔道,“没有都元帅,哪来他刘豫?”
“高总管说得极是,”冯长宁奉承道,“不但我家皇帝感激都元帅,我大齐国朝野均对都元帅感恩不尽。”
“朝野有个鸟用!关键是你家皇帝。有都元帅在,你家皇帝就在;倘若都元帅不在了,你家皇帝就是刘禅。运气好,也弄个安乐公做做,运气不好,连安乐公都不是。”高庆裔说得如此直白,冯长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高庆裔又问,“自家问你,倘若都元帅有难,你家皇帝可否愿意接纳?”
“都元帅……有……有难?”冯长宁一听,五内俱骇。
“直说吧,可否接纳?”
“接纳,接纳。”冯长宁不敢犹豫,也不能犹豫,“都元帅是我大齐国的恩人,都元帅有难,我家皇帝自当排解。”
高庆裔突然压低声音道:“既如此,冯侍郎回去告诉你家皇帝,在大名府一带暗暗增添兵马。”
冯长宁紧张到了极点,声音发颤:“为……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只管增添兵马便是。”
第二天,冯长宁给金廷上了一道辞谢的奏书,便率领使团匆匆返回了开封。
对于冯长宁的空手而归,刘豫非常不满:“卿此次出使,大失朕望。江南正在秣马厉兵,上国不准兴兵,难道让朕束手待毙不成?”
冯长宁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哪里还敢为高庆裔传话。挥走冯长宁,刘豫召来兵马大总管刘麟、副总管刘复、行军参议罗诱以及殿前都指挥使刘猊商议应对之策。众人听说上国拒绝出兵,均面面相觑。
刘豫叹道:“上国负我,但我不能负上国。上国建立大齐,是为屏藩上国。如今江南挑衅,自家们不能等闲视之。”
“臣以为要破解江南挑衅,当先发制人。”罗诱是大齐立国后的第一名科考状元。他熟读经史,颇有韬略,深受刘豫喜爱。不仅被任为元帅府行军参议,还赐了一名叫翠环的宫女为妻。罗诱出身寒微,骤然富贵,对刘豫很是感激。
“先发制人?”刘豫颇觉新奇。
“对,”罗诱点头,“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为今之计,只有先行兴师,方为善策。”
刘豫次子刘猊赞同道:“参议说得是。打仗犹如弈棋,就应抢占先机。”
刘豫也点了点头:“参议所言有理。纵观古今,以攻为守才是图存之道。只是……没有上国襄助,如何胜得了江南?”
长子刘麟道:“先发制人虽合乎兵机,但儿臣以为敌强我弱,应以守为上。”
刘猊却不以为然:“哥哥是大齐国兵马总管,岂能说出这等没志气的话来?”
刘豫制止刘猊道:“猊儿虽然忠勇,可江南也并非全是庸才。鄂州岳飞,沉雄刚毅,多谋善战,不得不防。”
闻言,罗诱又建议道:“此次兴兵,当避开襄阳。”
刘猊问道:“参议以为,应该攻打何处?”
“淮西。”罗诱未加思索,“臣细察宋廷诸将,唯有淮西刘光世最为庸懦。军中虽有王德、郦琼,但主帅暗弱,难堪大用。我军若先下庐州,直逼建康,整个江南势必惊慌。”
闻言,刘豫在御座前缓缓走动。忽然,罗诱又道:“臣有一计,可叫江南惊慌失措。”
刘豫停住脚步,急问:“卿有何计,快快说来。”
“乔扮金兵。”罗诱轻轻吐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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