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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夜谈:岳飞的行营后护军与北伐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绍兴五年底,朝廷为了强化对各军的威权,将几支大军统一更名为“行营”诸军,岳飞所部改为“行营后护军”。完颜昌围攻楚州,朝廷命岳飞率军救援,五千饥疲之师与金兵血战三日,最后只得与通、泰二州的数千百姓一起撤回江南。此时,岳飞正在江州驻防,立即上书朝廷建议收复襄阳。如今,站在鄂州城头望去,行营后护军军营宛如一座小城。李横起兵北伐,董先积极响应,脱齐归宋。收复襄阳后,岳飞升为了节度使,众将领称之为“节镇”。

鄂州夜谈:岳飞的行营后护军与北伐

绍兴五年底,朝廷为了强化对各军的威权,将几支大军统一更名为“行营”诸军,岳飞所部改为“行营后护军”。

行营后护军的前身是东京留守司的右军。起初只有两千人马。宗泽死后,杜充继任。他刚愎自用,气量狭小,容不得人。很快,宗泽聚集的十万义军便纷纷离散。建炎三年,杜充弃守开封,岳飞率领右军满怀悲愤地一步步远离家乡。过淮水,再过大江。半年后,两千后军在宜兴站住了脚。建炎三年底至四年春,队伍扩增至五千余人。其时,正逢完颜昌扫荡盘踞在梁山泊的山东义军张荣。张荣诱敌,顺运河南下。完颜昌围攻楚州,朝廷命岳飞率军救援,五千饥疲之师与金兵血战三日,最后只得与通、泰二州的数千百姓一起撤回江南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宋金战事转移到了川陕,江南官军的主要任务是平叛,岳飞奉命隶属江东安抚使张俊。

绍兴二年,朝廷任命岳飞为通(州)泰(州)镇抚使,襄阳镇抚使李横起兵北伐。起初战事顺利,捷报频传。然而到了绍兴三年三月间,李横在开封城外牟驼岗突然遭遇金兵铁骑,五万大军伤亡大半。不仅原先夺得的河南州县全部丢失,就连隶属于京西南路的襄汉六郡也沦入了刘齐之手。

此时,岳飞正在江州驻防,立即上书朝廷建议收复襄阳。赵构力排众议,任命岳飞为将,率军北上。经过三个月苦战,连下郢州、随州、襄阳、信阳、唐州、邓州,将疆域恢复到了伏牛山一线。次年,岳飞又率兵平定了洞庭。

仅仅两年,岳飞便由一名普通将领擢升至大将。现在他的身份是襄阳府路、荆湖南北二路制置使兼行营后护军都统制。

由于岳飞骤升为京湖地区最高统帅,从大年初一开始,官邸里便人来人往,宾客云集。

这一天是正月初三,一大早岳飞便来到西山脚下,行营后护军一大半驻扎在这里。平定洞庭后,后护军剧增了五六万人,岳飞只得调集工匠赶建简易营房。经过四个多月的紧张施工,新增士兵终于在除夕前搬进了军营。如今,站在鄂州城头望去,行营后护军军营宛如一座小城。

进入营区大门,将士们多在休息,除了巡营的士兵,营区内很少有人走动。忽然,校场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人正在练习骑驰。大过年的谁还在练习骑术呢?岳飞走近一看,原来是岳云。

“爹爹来了!”岳云个头不高,敦实,见了爹爹赶紧下马过来问候。

岳飞点点头应了一声。想起去年秋,岳云带领全队训练骑驰。骑驰是骑兵训练的入门课,即携带兵器从高坡上狂驰直下。当时,全队五十人有三十余人从马上跌落,包括岳云。

“如今孩儿不仅能骑驰,还能驰射了呢!”岳云告诉爹爹。

“是吗?”岳飞惊喜道。

岳云当即上马奔上坡顶,然后打马冲下。岳云一边奔驰一边挽弓,连射三箭,三箭有两箭中敌咽喉。

岳飞从箭靶上取下箭矢,递还给岳云,语重心长地说道:“荀子说,百发失一,不为善射。”

岳云脸颊腾地红了:“爹爹放心,孩儿会加倍苦练,做到百不失一。”

岳飞往军营外走,走了几步又道:“驰射至少要挽一石弓,射八十步。”

还未进门,岳飞就听得大厅里一片喧哗,原来后护军的一些主要将领来给岳飞拜年了,譬如王贵、张宪、徐庆、王万、寇成、王经、姚政等。这些人跟随岳飞的时间长,在战场上多次同生共死,关系非同一般。今天来的除了这批人还有近两年由朝廷拨隶给后护军的将领,比如牛皋、董先、李道、崔邦弼、颜孝恭、赵秉渊等人。加上呼延龙、沈德等一班亲将,使得能容纳数十人的官邸大厅座无虚席。岳飞的姊姊岳青在厨房烧水,夫人李娃则亲自拎着水壶给大家斟茶。呼延龙欲从李娃手里接过茶壶,被她谢绝了:“今日是正月初三,你们只管安心做客。”

“嗬,好热闹!”岳飞走进来笑道。

众将纷纷起立。

“坐,都坐。”岳飞平日里十分严肃,难得一笑。如今是年假期间,岳飞一改往日的严肃,无论见了部将、士卒或是他们的家人,都尽可能地一展笑颜,“门外就听见你们喧哗,在说什么?”

张宪回道:“自家们在议,咱后护军应该建立一支骑兵。”

岳飞敛起微笑问道:“大家意见如何?”

结果,大伙都不吭声了。

张宪急道:“你们方才不是说得很起劲么,怎么都哑巴了?”

岳飞重新换上笑容,将目光投向董先,亲切地问道:“董太尉跟金人的骑兵交过手,你说说看?”

董先曾身陷刘齐。李横起兵北伐,董先积极响应,脱齐归宋。但他总为这段经历自卑,在众人面前保持着低调。既然点到自己,董先只得开口道:“节镇所言不差,自家确实跟金人的骑兵有过一战。”收复襄阳后,岳飞升为了节度使,众将领称之为“节镇”。

这一战便是绍兴三年开封城外的牟驼岗之战。李横兴师北伐,董先在伊阳起兵,攻下西京洛阳后直逼东京开封。在开封城外的牟驼岗,他们会合李横、牛皋、彭圮等多路义军准备与伪齐军决战。谁知两军正在缠斗,忽然西天尘土飞扬,一支万余人的金人骑兵像乌云一样压了过来。

“虏人马快,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且虏人身穿铁甲,头戴兜鍪,战马从头至尾都挂重铠,刀枪弓矢近他不得。那一仗,唉!别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就跟撵鸡撵狗似的。”董先摇摇头道,“五万大军一下子折损了三万!”

牟驼岗之败许多人有过耳闻,但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大伙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便是虏人的重装骑兵,名叫‘铁浮屠’。”岳飞接过董先的话头继续问,“此前你们可曾知晓虏人有一支骑兵名叫‘铁浮屠’?”

董先摇头道:“不知。”

岳飞将目光投向新拨隶的将领们问:“你们之中还有谁跟虏人的‘铁浮屠’交过手?”

新拨隶的将领们纷纷摇头,岳飞将目光停在崔邦弼的脸上。

崔邦弼赶紧回道:“小将在京东一带转战时曾听人提到过‘铁浮屠’,可从未亲眼见过。”

“自家倒是与虏人的‘铁浮屠’有过一战。伯富,你还记得么?”岳飞望着王贵缓缓道。

王贵点头应道:“当然记得。”

岳飞的神色渐渐沉郁起来:“那是六年前,在马家渡。”

建炎三年十一月间,数万金兵在完颜宗弼的统领下,由建康西南的马家渡渡过长江。负责江防的江淮宣抚使杜充直到金兵过江的第二天,才匆忙派都统制陈淬率两万人马迎战,其中就有岳飞的右军。当陈淬率军赶到马家渡时,金兵已经过江了三万余人。宋军刚列阵完毕,金兵便发起攻击。前几次冲击的是步兵,都被宋军的强弓硬弩射退了。几个回合下来,金人将步兵撤到两旁,改由骑兵冲锋。金人的骑兵来势很猛,幸亏当时宋军携带了床子弩,否则要不了几个回合金人的骑兵就会突进阵地。到了中午,岳飞建议要主动反击,还建议将骑兵全部集中起来,由他率领出击金兵的核心阵地。遗憾的是宋军骑兵太少,两万多宋军只集合了两千五百骑兵,其中大部分来自岳飞的右军。午时三刻一声炮响,岳飞率领王贵、张宪、徐庆等将一齐杀出,直贯敌阵。

就在岳飞率领宋军骑兵发起反击时,完颜宗弼派出了最精锐的重装骑兵“铁浮屠”猛攻宋军左翼。担任左翼的是御前前军统制王燮,他见“铁浮屠”排山倒海而来,竟扔下部众先逃了。紧接着,一万三千余人的御前前军作鸟兽散。尽管岳飞率领的两千五百骑兵斩敌无数,但随着左翼丢失,宋军全线崩溃。若不是王万来救,很可能全军覆没。

岳飞讲完马家渡战役,厅堂里许久没人吱声。

王贵道:“本朝历来就不大重视骑兵。”

张宪补充道:“关键是缺乏良马。”

“对,我朝西有西夏,北有大辽,加之失去了燕云十六州,购马通道全部被他人掌控。”岳飞说到这里,把话停住。

将领们开始议论,有人说可不是,汉武帝正是组建了强大的骑兵部队,才与匈奴逐鹿大漠唐太宗也一样,他大败突厥,亲率骑兵冲锋,一骑在前,万骑随后,所向披靡。也有人说我朝即便组建骑兵也不敌辽金及西夏,因为比起辽金及西夏的战马,我朝马匹要矮一个头。

颜孝恭对岳飞道:“前几年,一路经略司数千厢军只有两匹马,副指挥使以下全部步行。”

崔邦弼也附和:“不瞒节镇,当年小将在黄州任兵马钤辖,衙门里就一匹跛马。”

闻言,众将皆笑。

寇成瓮声瓮气道:“我朝偏重弓弩,想以强弓硬弩制骑。”

张宪总结道:“究其原因是耗资太大。范文正公就曾经说过,一骑之费,可赡步军五人。”

岳飞这才插话:“组建骑兵固然费钱,但没有骑兵就无法与虏人抗衡。我朝之所以偏重高城深壕和强弓硬弩,想的只是御敌。殊不知虏人现在也有了硬弩和炮车。再说御敌也不能全凭弓弩和城壕,兵法云,御敌先要胜敌。以不胜之兵如何御得了敌?”

众将称是。

“攻取襄阳六郡,交手的全是伪齐军。邓州城外之战,伪齐军虽然有上万骑兵,但与虏人的骑兵相比,战力相差甚远。虏人的骑兵既能驰射,又能搏杀,且驰射精准。我朝骑兵要么操弓,要么使枪,且只能挽六七斗弓,射二三十步。虏人骑兵人人都能挽一石弓以上。下官思之再三,必须建立一支骑兵,且战力要不逊于虏人,不然,剪灭伪齐后就无法与虏人对垒。”岳飞顿了一下又道,“倘若不敌虏人的骑兵,光复山河便是一句空话。”

张宪首先响应:“节镇说得是,殄灭金虏非得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不可。”

王贵问道:“可建立骑兵马从何来?”

正思考间,李娃进来对岳飞道:“酒菜已经备好,请客人们入席。”

吃过酒席,众将领散去,岳飞特地留下王贵、张宪。

来到书房,三人落座。李娃泡来茶汤,知道夫君与王贵、张宪有机密事要谈,退出时轻轻掩上了房门。

岳飞首先道:“组建骑兵一事刻不容缓,当务之急是采购马匹。如今的情势,三五十匹马容易得到,要弄成千上万匹马却是不易。”

王贵道:“先买三五百匹好马加以训练,用作种子,待战马多了,再用种子发芽开花。”

岳飞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要破‘铁浮屠’,自家们必须有一支精骑。”

张宪一拍大腿道:“五哥说得是,自家们也练一支‘铁浮屠’!”

岳飞微微一笑道:“练一支‘铁浮屠’谈何容易?单是一套马具装就难于置备。自家是想通过练出一支精骑,找出‘铁浮屠’的短处。”

“找出弱点对症下药,还是五哥想得深远。”王贵、张宪眼睛一亮。可想得再深远马从哪儿来呢?两人直是犯愁。

沉默了一会儿,岳飞道:“自家有个主意。广南西路转运使朱芾与自家们有些关系,咱们托朱芾先买一批茶叶,然后以茶市马。”

王贵道:“主意倒是不错,可边境已无榷场,到哪儿互市?”

岳飞道:“到哪儿市马那是后一步的事,当务之急是买一批茶叶。”

王贵道:“买茶叶的事,交给我。”

“好,”岳飞点头道,“伯富过完上元节就动身前往桂林。”

“行。”王贵应承。

岳飞又对张宪道:“你去一趟金州(陕西安康),金州镇抚使王彦你熟识。要以茶市马,非得蜀人或秦人不可。”

“自家也明日动身?”张宪问。

岳飞摇头道:“伯富先办茶叶,你可过些日子再启程。朝廷年前行有文书新年过后张相公要来鄂州,少不得视察练兵,宗本帮自家周旋。”张宪表字宗本。

洞庭湖战事结束后,由于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岳飞未能参加张浚在建康主持的秋防会议。回到杭州后,张浚奏请过完新年后巡视荆襄,赵构照准。

经过十余天的跋涉,张浚于绍兴六年正月下旬来到鄂州。在鄂州制置司举行完短暂的欢迎仪式,张浚宣布了岳飞新的任职:由荆湖南北二路及襄阳府路制置使升为荆湖北路及襄阳府路宣抚副使。按宋制,宣抚使高于制置使,级别相当于执政大臣。加上宣抚司未设正职,岳飞的宣抚副使就等于宣抚使。

在行营诸军中,岳飞的后护军无疑实力最强。除了步军、骑兵,还有一支数量庞大的水军

张浚抵达鄂州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视察骑兵。那会儿太阳刚刚升上树梢,在岳飞及宣抚司一班幕僚的陪同下,张浚来到鄂州城外的凤凰山前。此时,宽阔的校场上,只见一排排铁骑成阵,寂然无声。一员偏将飞马来到点视台前,大声道:“诸事已毕,请张枢相示下。”

张浚很满意这种礼仪,回头对岳飞道:“岳太尉是主将,还须听从岳太尉号令。”

岳飞摇头道:“不不,后护军是朝廷之兵,一切听命于朝廷。”

张浚这才举起右手,威武地吐出两个字:“开始!”

那天上午,张浚不仅观看了骑兵的战阵演示,还观看了以队为单位的骑兵演练。以往,宋代骑兵分为两大兵种:弓手和枪手。一队骑兵一百人,有正副旗头六名,枪手十八名,余下的全部是弓手。无论是与辽兵交战还是后来与金兵交战,一旦被敌人骑兵突破战阵,由于善射者不善马上使枪,弓手就只能被屠戮和追杀。岳飞训练骑兵不同,每个兵士既能骑射,又能使刀枪。兵士们先是一边奔驰一边引弓射箭,然后又挺起刀枪厮杀。

张浚越看越兴奋,道:“我朝骑兵历来专事弓箭,刀枪生疏,岳太尉合二为一,骑射与刀枪结合,令下官眼界大开。”

岳飞回道:“金人善骑、善射也善使刀枪。日后与金人的骑兵对阵,骑射与刀枪不可偏废。”

从凤凰山回来,岳飞告诉张浚,后护军打算组建一支八千人的骑兵,因缺乏战马,如今仅有五千余人,岳飞希望朝廷为后护军解决一批战马。

各军缺乏战马是都督府最为头疼的事情。张浚上任伊始,便奏请赵构同意在余杭设立了孳生牧马监,自己繁殖马匹,同时在扈州设立茶马司,从云南市马。自己繁殖战马一时难以奏效,从云南购马由于道路崎岖交通不便非常不易。在绍兴五年,朝廷只购得了八百匹广马。广马也就是大理马。大理马的品质远不如秦马,体型既小,耐力又差。但对于江南宋廷,目今除了大理马已别无选择。

尽管如此,张浚还是表示后护军所缺的三千匹战马由都督府想法凑齐。

下午观看步军操练,次日过江观看水军演练。看完水军演练,张浚又一次激动起来:“此乃我朝第一水师啊岳太尉!”

此时的行营后护军已拥有大小战船千余艘,而正在沿海措置海防的马扩手中仅有三百余艘战船。至于其他各军,战船更少。而且,后护军还拥有十多艘大型车船,载人数百,大江之上往来如飞。

第五日,张浚接见了副统制以上将领。张浚与将领们素不相识,但有些名字久有所闻,比如张宪、徐庆、牛皋、董先等人。

直到临行前,张浚才得空与岳飞交谈,在都督府临时官邸,张浚说道:“本来还想去一趟襄阳,可皇上传旨召见,下官明日即启程返回行在,临走前有些事情想听一听鹏举的意见。”这是张浚第一次称岳飞的表字,称呼的改变意味着关系的亲近。张浚在下属面前从未有过如此亲近,何况对方是一名武将。但岳飞确实令他折服,在这位比自己小八岁的年轻将领身上,他看到了中兴大宋的希望。

“请相公直言。”岳飞很是感动。

张浚问道:“两年来,经各路大将保疆卫土,浴血苦战,东起滨海,北至秦岭,局势已基本稳定。鹏举以为,今后朝廷该如何用兵?”

“灭伪齐。”岳飞毫不犹豫地说道。

“灭伪齐?”张浚一震。

“正是。”

静默片刻,张浚前倾身子又问:“鹏举认为伪齐可灭?”

“可灭。”岳飞肯定地回答。

张浚只觉浑身热血沸滚,道:“朝中如此多的文臣武将,下官今日是第一次听说伪齐可灭。”

岳飞解释道:“伪齐可灭,其一是民心可用。下官复襄阳时领兵北上唐、邓,沿途所见村镇凋敝,民户十不存一。天兵所到之处,民众无不拍手称快。下官以为,整个河南望王师如久旱之望云霓。”

“其二呢?”

“其二是我朝根基已趋稳固。军贼已平,乱民不在,吏治清明,城乡晏然。”

“其三?”

“其三便是朝中有相公这样的中兴之臣深谋远虑,抱负高远,意志坚定。”

“鹏举认为伪齐几年可灭?”张浚站起身走了几步复又坐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岳飞毫不迟疑地回道:“君臣一体,诸将合力,不出三年。”

“好!”张浚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霍地站起激昂道,“鹏举所言,正合我意。伪齐不灭,天下不宁!”(www.xing528.com)

岳飞也站起身呼应:“一旦朝廷下令,我军将兵分两路进击。一路出邓州,攻取洛阳;一路经蔡州,攻取开封。”

张浚道:“到时朝廷再派出两路大军,一路出淮东,攻取徐州;一路出淮西,攻取商丘。”

“相公有此宏图壮志,实为国家之大幸!”

“来来来,坐下说话。”张浚见两人都在室中站立,不觉哈哈一笑,呷了口茶继续道,“当务之急除了练兵,还要储粮。三路大军共需精兵二十万,粮草供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倘若战时粮草不继,将是功亏一篑!”

岳飞道:“军需供给历来为我军之短。复襄阳后,下官除了开办榷场,鼓励贸易,置制司还专门设置了回易官。不瞒相公,去岁一年,仅襄阳府路就收入了一百五十八万余贯。”

闻言,张浚大吃一惊:“哦?”

也难怪张浚震惊,襄阳一地一年能有如此多的公库收入实属罕见!当然,不是说其他地方没有公库收入,问题是其他地方的公库收入没有进入公库,要么被大将们挥霍一空,要么流入了大将们的私囊。

岳飞细细道来:“回易、激赏、备边等十四库的利息钱一百十六万五千余贯;造酒、典库、房钱、博易场共收入四十一万五千余贯。两项收入可供后护军三个月的支出。”

张浚禁不住连声道:“好!好!好啊!”

岳飞又道:“除了公库收入,去岁襄阳府路营田收入稻米计十八万石。可供后护军食用两个半月。”

张浚感叹道:“鹏举啊,你可为朝廷解了大难哪!”

闻言,岳飞脸庞微微一热:“这要归功回易官、营田官们。”

“速速报上名姓,朝廷按功绩给予升转。”张浚慷慨道。从去冬开始,朝廷将节度使以下的武将因功升转权限交给了都督府,事急可以先除授再申报。

一名侍卫进来续上茶水,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二人各呷了一口茶,张浚又道:“分三路大军进击伪齐固然为上策,只是中路军难当大任。”

中路是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岳飞对他也没有好感。当年岳飞奉命救援楚州,军力弱小,严重缺粮,岳飞连发两封公牍期望得到刘光世的资助,可身为两浙西路安抚大使的刘光世竟没有片言回复。

张浚愤愤道:“陛下用刘光世这等庸将,势必败坏国事。”

岳飞没有搭话。

“三路进击伪齐,刘光世一路不堪重用,韩世忠一路实力较弱。”张浚继续道,“唯有鹏举一路可令朝廷无忧。”

“感谢张相公的抬举!”

“这不是抬举,”张浚爽朗道,“鹏举为我朝第一战将。”

岳飞大为感激,道:“岳飞承蒙张相公错爱,他日北伐中原,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张浚虽然官至丞相,却也是性情中人。一旦他对某人心存好感,也能推杯换盏,坦怀相待。那晚张浚与岳飞谈得很晚,侍卫进来给他们续了三遍茶水。分手时,张浚问岳飞有什么要求。岳飞想了想道:“本司参谋官朱梦说被朝廷罢免,一直空缺。”

“鹏举可有人选?”张浚问。

岳飞道:“近闻朱梦说一直在行府待职,不知朝廷有何安排。”

对于朱梦说,张浚曾闻其名。当年在东京,就读太学的朱梦说即上书皇帝赵佶,痛陈朝廷被小人把持,为祸不远。惹得赵佶十分不快,经蔡京、童贯等人鼓动,朱梦说被编管池州。张浚知道岳飞的意思,沉思片刻后道:“鹏举想要回朱梦说,已无可能。”

“为什么?”岳飞问。

“朱梦说过于刚直,不善屈就。”

“难道圣上不喜刚直之人?”

张浚没有回答,在他看来,官家已没有建炎年间那么坦直了。建炎年间的官家虽然有失轻率,但性情热切。如同夏日的阳光,即便炙人,感觉畅快。如今的官家有了城府,心思阴晴不定,就连身边的宰执大臣都只能猜测官家的用意。当然,这一切张浚不会与岳飞说起。

“薛弼为人忠直,有韬略,可出任后护军参谋官。”张浚转变话题。

岳飞点头道:“薛弼与下官熟识。去年平定洞庭从旁赞画,出力很多。”

张浚问:“至于参议官,李若虚如何?”

“相公识人,不亚张良。李若虚为人勤谨,可当此任。”岳飞情不自禁地拊掌一笑。他告诉张浚,襄阳府路的营田、公库能取得如此不俗的成绩,与李若虚这个襄阳府路判官厅公事分不开。

张浚听罢赞道:“有其兄便有其弟!河北李氏一门,家风刚烈。”

靖康二年,李若虚之兄李若水以吏部侍郎的身份随赵桓入金营谈判。赵桓被拘,金兵左副元帅完颜宗翰企图诱降李若水。李若水誓死不从,宗翰大怒,被割舌剜目断手,直至凌迟处死。

议罢参谋官与参议官,张浚道:“至于主管书写机宜文字,下官建议岳太尉自辟令郎担任。”

有宋一代,主管机宜文字官涉及机密,允许各方大员自辟亲朋好友或者自家子弟担任此职。岳飞同意了张浚的建议。

“就如朝廷改神武诸军为行营诸军一样,恢复京西南路带有匡复之意。”岳飞又建议改襄阳府路为京西南路。

张浚满口答应:“鹏举所言极是。”

二月中旬,张浚回到杭州。次日早朝过后,赵构便将左相赵鼎、右相张浚、参知政事沈与求、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等一起召入内殿。

对于张浚,赵构感情复杂。

张浚忠耿。建炎三年苗刘兵变,张浚不过一个吏部侍郎。然而,闻听朝廷有难,立即联络诸军勤王。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就连身为江南东路安抚制置使的吕颐浩也心甘情愿听从张浚指挥,最终于临平(杭州余杭区内)大败苗、刘叛军。

张浚有才。绍兴四年,伪齐与金兵联合进攻两淮,前方告急,赵构一面从杭州大牢提出蒲察胡卢巴,一面重新起用张浚为知枢密院事。张浚没有辞谢,立马赶赴建康(江苏南京)布置迎敌。金齐联军未能饮马长江,进逼江南,既与开释蒲察胡卢巴有关,也离不开张浚运筹帷幄,当机立断。

然而,张浚却器量褊狭,易于激愤。赵构最终决定将他从四川召回免职,并非全因富平之战失利。赵构以为,曲端有罪,但罪不至死。擅杀曲端,张浚出自私愤。因私愤而裁处大将,是无视朝廷。

待众位宰执行过臣礼,赵构对张浚道:“张卿过完新年即奔赴鄂州巡视行营后护军,一路劳顿。”

张浚躬身答道:“臣总领军务,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恐有负陛下重托。”

赵构问:“此次鄂州巡视,后护军情形如何?”

张浚简要禀报了赴鄂州巡视后护军的经过及后护军的基本情况后道:“岳飞一军,虽然猛添了五六万新兵,却是训练有方,士气高昂。”说到这里,张浚不由得眉飞色舞,“尤其骑兵,十分精锐。”

经张浚一番介绍,赵构对岳飞练兵有了兴趣,便询问了许多细节。尤其对马军既使刀枪又操弓箭表示了赞叹:“岳飞是个将才。”接下来赵构话锋一转,“去岁金人的老郎主死后,看来已无南顾之意。目前我朝拥有正兵三十余万,朕以为,三十余万正兵过多。兵员过多则靡费大,靡费大则财力穷。朕思之再三,觉得应以二十万正兵为宜……”

闻言,张浚只觉脑袋轰然一响,天旋地转。裁兵?皇上要裁兵?张浚竭力镇定着自己,眼角瞥向赵鼎。只见赵鼎无动于衷,面色平静。张浚判定,皇上要裁兵赵鼎早已知晓。而且,皇上就裁兵一事同赵鼎有过商议,并且得到了赵鼎的支持。张浚甚至想,说不定这裁兵的主意干脆就是赵鼎出的。

待赵构说完,张浚疾步上前,赤白着脸道:“陛下,强虏未除,旧疆未复,两京之民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何来裁兵一说?”

见张浚情绪激动,赵构的口气越发温和:“张卿主管兵事,不知国家财力。如今民生艰巨,朝廷用度困窘。”

张浚浑身热血呼地一下子涌到了头顶:“陛下,古人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大宋不在,即便坐拥金山银海又有何用?”

这话显然有些出格,赵构涵养再好,脸也顿时阴了下来。立在一旁的赵鼎也很为难,他赞同裁兵,以减轻朝廷负担。问题是皇上裁兵,不仅仅是为财政解困。如今见张浚言辞激烈,赵鼎本欲解围,又担心被误解。

“如若陛下真要裁兵,先罢微臣!”张浚梗着脖颈。

赵鼎头皮一麻,担心张浚会说出更为不敬的话来,赶紧趋前一步道:“德远所言差矣。圣上所虑也是国家的存亡之道。三十万正兵每年需要军费三千五百万,这还不包括激赏。我朝全年赋税只有三千万,全部用以军费还不够养兵。裁汰老弱,有利于民生将息与国力恢复……”

张浚猛一扭头,气冲冲地打断赵鼎的话道:“依赵相公的意思,国家只有弃兵,才能富强?”

赵鼎委婉道:“不是弃兵,是裁汰冗员。”

“裁汰冗员,只不过说辞不同罢了。”张浚冲赵鼎赤白着脸道,“相公既已决定裁兵罢战,还与下官商议做什么?”

张浚显然错怪赵鼎了。不错,裁兵一事赵构在除夕夜向赵鼎提起过,且在年后的御前会议上征求过沈与求、折彦质的意见。可无论是赵鼎,还是沈与求、折彦质,均提出军机重事必须听取张浚的意见。

张浚见赵鼎默然不语,以为被一语中的,越发疾言厉色:“相公决意裁兵,可知刘豫正在做什么吗?从去冬起,伪齐便在河南、山东等地强征十六岁至七十岁的男丁为伍,准备再下江南,吞灭我朝!”

这个消息太重大了,赵构与众宰执一齐望着张浚。

张浚这才转向赵构,继续道:“陛下,刘豫亡我之心不死,路人皆知。只要伪齐存在,必将年年征战,兵连祸结。我朝若是罢兵求守,到时必将穷于应付,民力越疲,国力越竭。”

此次召对之前,赵构断定张浚会反对裁兵,但没有想到的是,言辞竟如此激烈,若不是了解张浚的心性,早已龙颜大怒。更何况,伪齐招兵,不见报告。

待张浚讲完,赵构竭力使自己和颜悦色:“伪齐签军,朕可是头一遭听说。”

张浚心中咯噔一响,赶紧平静心绪躬身道:“臣昨晚方接到泗州的军情文书,还来不及上报陛下。伪齐不仅大量招兵,还大量购马。”

“购马?”赵构微微动一下身子,睁大眼睛。

张浚点头道:“据泗州报告,刘豫在河南、山东等地购马不下万匹。”

刘豫的招兵与购马,像两团乌云涌进了内殿,氛围顿时凝重起来。既然刘豫在签军购马,裁兵罢将便已无可能。只是,裁汰兵马由自家提出,他是帝王,不能自食其言。赵构便将目光投向折彦质与沈与求:“沈卿、折卿,以为如何?”

年近五旬的沈与求为湖州名儒之后,四十开外的折彦质为西军将门之子,此时经张浚一番慷慨直言,早已热血沸腾,回禀道:“臣以为,张相公虽然言辞欠妥,但忠心可鉴。此时裁兵不合时宜。”

赵构问:“有何不宜?”

沈与求又道:“岳飞收复了襄阳六郡,吴玠建大功于蜀口,韩世忠挫敌于淮甸,我军士气高昂。此时裁兵,意味着弃战。弃战则锐气自堕,倘若伪齐来犯,如何抵御?”

不待赵构回应,折彦质趋前半步道:“金虏扶持伪齐,为的是屏障虏国。伪齐图存,必然犯我。一日伪齐不灭,兵势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赵鼎见沈与求、折彦质的观点完全与官家相左,担心惹怒官家,将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便以左相的身份叱责沈与求、折彦质道:“二位多虑了!我朝有二十万正兵,还怕伪齐犯我?”

张浚见赵鼎叱责两名执政官,怒火再次升腾:“赵相公,三千里防线,二十万正兵,是想要官军被动挨打么?”

赵鼎一时有口难辩:“德远,你……你……误会我了。”

张浚哼了一声,脸转向一旁。

四名宰执有三人反对裁兵,且主管军务的右相反对得如此坚决,赵构觉得他该做决断了。

“张卿,”赵构望着张浚,目光严峻,“若不裁兵,该如何措置?”

张浚果断道:“灭伪齐!”

灭伪齐?短暂的震惊过后,赵构平静地问:“张卿以为……伪齐可灭?”

“可灭。”张浚十分果决,“刘豫无道,逆天而行。连年兴兵,国竭民穷。盗皇陵,刮民财,滥杀无辜,残害忠良,如今已是天怒人怨!”

内殿里悄无声息。赵鼎不相信伪齐可灭,因为后面还有金人,遂委婉劝道:“德远志向不凡,令下官钦佩。只是兴兵剪灭伪齐,金人岂能坐视不救?一旦引来金人南下,形势岂不越加危急?”

张浚不看赵鼎,面对赵构言道:“据北四川探报,金国都元帅粘罕已离开西京,回到上京与蒲鲁虎、斡本共同主持国政。只要粘罕去了北边,燕京以南肯定将以完颜昌为帅。”

这是一个好消息,赵构来了兴趣:“此事可探得真切?”

张浚点头:“真真切切。”

赵构不语了。既然暂缓裁兵,便不应疲于防守。伪齐据有中原,直接威胁大宋存亡。而且有刘豫在,绝不可能让金廷罢兵。沉默片刻后赵构问道:“张卿以为,伪齐几年可灭?”

张浚毫不犹豫地回道:“三年。”

赵构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如果三年剪灭伪齐,既除去国朝大患,又打通北上金廷的路途,可谓两全其美。于是他脸色一沉,用森冷的声音对张浚道:“好吧,朕今日依你暂不裁兵,以三年为期,灭伪齐!”

从三月间开始,宋廷几支大军开始大规模调动。按照都督府的计划,三年灭伪齐,第一年是调兵遣将,储积粮草。除岳飞的行营后护军暂驻鄂州外,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前移庐州,张俊的行营中护军前移扬州,韩世忠的行营前护军前移楚州,杨沂中所部前移镇江。

宋军大规模调动的消息传到开封,大齐皇帝刘豫坐卧不安,他断定宋军将有重大行动。

刘豫原为宋臣,建炎二年奉命知济南府。是年,完颜昌进攻山东,刘豫杀死守将关胜,献城出降。建炎四年,大齐建立。按金廷旨意,大金为上国,在大金国面前,刘豫称臣皇帝,黄河以南为大齐疆域。

大齐从立国的那一天起刘豫就清楚,金国扶持大齐,为的是屏障大宋。所以,尽管大齐国力不足,刘豫仍坚持年年向南用兵。然而在阜昌六年(1135年),情形发生了变化。这一年金国老郎主吴乞买驾崩,他在位时大齐出兵伐宋,均出兵相助。可自去年老郎主驾崩后,上国便拒绝了刘豫出兵相助的恳求。转眼到了阜昌七年,上国对于大齐仍然态度模糊。现在宋廷频繁调动兵马,刘豫忧心忡忡。

五月的一天,刘豫将户部侍郎冯长宁召入万岁宫。冯长宁曾经也是宋臣,建炎四年投降刘豫。因冯长宁能言善辩,为刘豫重用。去年他两度北上会宁,打探金廷动态。刘豫讲了两淮宋军的调动,面带戚色道:“为今之计,卿还得出使上京,恳请上国发兵助我。”

“请求上国发兵助我是为上策,只是……”宋军的调动,冯长宁也已知晓,欲言又止。

“卿可直言。”

冯长宁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都元帅去了御寨,至今未回西京。只怕情形于我大齐不利……”

刘豫没有接话。老郎主在位时,都元帅完颜宗翰的权势很大,都元帅府设在西京大同,主管燕山以南军政要务。但是前年秋天,老郎主病重,都元帅去了御寨后便一直没有返回。大齐与都元帅联系紧密,如今都元帅不在西京主政,刘豫心底惶惶。半晌,他才幽幽道:“朕是想值此之际,断不能囿于成规,当行变通之法。”

冯长宁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何为变通之法?”

刘豫没有答复,而是道:“卿可去淘沙署挑几件宝物,奉送给宗磐、宗干两位勃极烈。”

完颜宗磐为老郎主吴乞买嫡长子,现任国论忽鲁勃极烈,主管国务;完颜宗干为阿骨打庶长子,现在为国论左勃极烈。同时,完颜宗干又是小郎主的伯父兼养父。

“遵命。”冯长宁回答过后并未离去,望着刘豫小心翼翼地提示,“陛下,都元帅和高总管那儿……”

刘豫面无表情地回道:“都元帅与高总管那儿自家们要减少走动。”

冯长宁闻声一怔,都元帅和高总管可是大齐国的恩人哪!最终,冯长宁将话头咽下去了。虽为刘豫器重,但他清楚眼前这位刘皇帝心肠极为冷酷。

五月,正值麦天,阳光灿烂,遍地金黄。然而,前往上京的冯长宁却是满腹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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