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五年(1135年)是南渡宋廷的又一个关口,应该说这年开局不错。绍兴四年底,十万金兵连同十五万伪齐军分两路进攻两淮,一路被韩世忠阻止于承州(江苏高邮)境内,一路被岳飞击败于庐州(安徽合肥)城外。腊月二十九,天降大雪,金兵全线撤退,宋军乘势反攻,将金、齐联军驱逐至淮水以北。为此,绍兴五年二月初,赵构回銮杭州。
紧接着,赵构召见岳飞,任命他为荆湖南北两路及襄阳府路制置使,率军平定洞庭。洞庭地区三州十九县脱离宋廷已有五年之久,朝廷多次派兵清剿,均以损兵折将告终。岳飞不负重托,至六月,洞庭地区所有水寨全部敉平,一举消除了近在咫尺的心腹之患。
然而,绍兴五年战事虽顺,却是个灾年。从入夏起,先是荆湖大旱,堰垱干涸,禾苗枯萎;进入八月,浙东及福建沿海狂风大作,雷电伴随暴雨,平畴顿成汪洋。待到进入冬季,整个江南却又阴云四合,细雨霏霏,终日不绝。
灾年必生饥馑。刚进入冬季,荆湖南路就送来急报,衡州(湖南衡阳)筑城,民夫冻饿交加,一下子致死两千余人!赵构闻讯,龙颜震怒,着将衡州知州裴廪革职除名,编管岭南。随着冬日渐深,赵构忧心更甚。
北宋时期,全国计有二十五路。经历了靖康之难,秦岭至淮水以北的疆土全部沦入了金人之手,南宋仅存十六路,且十六路中又有京西、两淮、两湖破败不堪。川蜀本是赋税重地,现因战事紧张,输出也大为削减,朝廷用度全赖江南、两浙、福建及广南。广南山大人稀,属瘴疠之地,真正能为朝廷缴纳赋税的只有江南、两浙与福建。
还未入冬,要求免税及赈灾的折子就陆续送抵行在(天子临时驻跸之地)。每收到一份这样的折子,赵构心中的忧戚就加重一层。现在已经是深冬了,杭州城里依旧阴雨连绵,间或还有北风扑面。风挟着雨,雨夹着风,浸肌砭骨,一片苦寒。
杭州在金兵没有过江之前,曾拥有三十余万人口,属于江南大郡。然而建炎四年金兵北撤,一把火将杭州烧了三天,致使大半城池被毁。如今五年过去,街市虽然渐趋活跃,但焚毁的民舍尚未全部恢复,西湖沿岸以及苏堤两侧尽是草棚。最要命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面对一场接一场的连阴雨,只能披着肮脏的棉絮蜷缩在屋檐下或者桥洞里。
今天是除夕,内府采办了一批蜡烛、炮仗、年画以及驱祟用的衣帽器具。一早起来,内侍张去为就指挥几个小黄门贴年画、挂桃符。年画俗称“岁轴儿”,有“岁朝图”“丰年图”“田乐图”“五瑞图”等。
上午,赵构吩咐内侍给赵鼎、沈与求、折彦质等几名宰执送礼,称馈岁。有宋一代,馈岁风行。往年皇帝给两府大臣馈岁十分丰厚,今年一律从简,每人除了一幅临摹逼真、装裱精美的钟馗像,再就是两缶宫廷御酒。然后是祭祖。赵构率众嫔妃依序在祖宗灵位前上祭,献香花供佛,行三叩九拜。忙完这些,赵构才进入书房,伏在案头阅读各地奏本。奏本实在太多,赵构批阅一阵,心情太过沉郁,又起身走一走,或是伫立窗前凝望院外纷飞的冷雨。
面对苦雨凄风,赵构的思绪飘向了万里之外。他不知金人有没有岁除一俗,但太上皇与宣和皇后(即赵构生母韦氏,赵构登基后遥尊为宣和皇后)肯定记得今天是除夕的。想当年在东京,从小年起宫中即解除燃放爆仗的禁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从小年一直响到上元节。太上皇有时候像个孩子,乐呵呵地拿一支棒香亲手将炮仗点燃。
由太上皇及宣和皇后,赵构不由得想起皇后邢秉懿(邢秉懿原为嘉国夫人,赵构登基后遥立邢秉懿为皇后)和他的女儿们。邢秉懿十四岁嫁给他,开封城破时还不到二十岁,两人一起生活了将近六年。邢秉懿的美丽、温柔和聪慧,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扉,无论他成为皇帝后再迎娶多少妃嫔都无法替代邢秉懿的位置,更无法将其忘怀。赵构有五个女儿,长女赵佛祐和妹妹赵神祐为双胞姊妹,开封城破时,五个女儿连同邢秉懿全被金人掳往了会宁(哈尔滨市阿城区内),至今已然九年,音信杳无。想着那些身处极寒之地的亲人们仍在受苦受难,赵构却无力解救,不由得喟叹一声,眼窝蓄满泪水。
待心绪稍稍平复后,赵构轻叫了一声:“张去为。”
“小人在。”张去为快步走到赵构身边。
赵构欲传见赵鼎,他有一些想法需要与赵鼎谈谈。本来这些想法可以搁到年后召集众宰执商议,可赵构心底焦灼。
张去为用一双略带童稚的眼神望着赵构,等待吩咐,赵构却犹豫了。
目前的朝中大臣,赵构最信任的莫过赵鼎。建炎三年秋天,面对金兵新一轮攻势,朝廷被迫迁移。冬月中旬从杭州出发,直至第二年初夏从昌国(浙江舟山群岛)归来,赵鼎是从驾的主要臣僚之一。君臣朝夕相处,使得赵构充分认识了赵鼎的勤勉、厚道、忠实,以及丰富的学识和敏捷的思维。在赵构最为艰难和尴尬的日子里,与赵鼎交谈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
事儿暂时搁一搁吧,赵构犹豫一阵,打消了召见赵鼎的念头。
按例,年夜饭是很隆重的。年夜饭又叫合家欢,过去宫中一顿年夜饭少则花销几千两银子,多则花销上万两银子。就是南渡以后,年夜饭也不曾马虎,每年都有上百个菜肴。然而在绍兴五年,待放过辞旧的爆竹,妃嫔们落座,发现餐桌上的菜肴不及往年一半。
忽然,赵璩叫了起来:“鱼唇羹呢?”
赵璩原名赵伯玖,与建国公赵伯琮同为太祖皇帝赵匡胤的七世孙。建炎三年苗刘兵变,叛军拥立赵构独子赵旉登基,结果三岁的赵旉受到惊吓,不久病殁。到了绍兴二年,经臣僚们建议,先将赵伯琮收入宫中,改名赵瑗,由张婕妤养育。到了绍兴四年,又将小赵瑗三岁的赵伯玖召入大内,改名赵璩,交由才人吴芍芬抚养。
赵璩的一声叫嚷,妃嫔们这才发现席面上不仅没有鱼唇羹,诸如红烧鹅掌、蒜泥皮冻、油烩肚尖、奇香豆腐等许多菜肴都没有。
赵构沉着脸语调缓缓道:“今岁大灾,民生困苦,我命膳司减去大半,只做了三十六个菜,对不住各位娘子了。”
年仅五岁的赵璩可不依,仍然大叫:“我要鱼唇羹!我要鱼唇羹!”
吴才人将赵璩搂在怀里,吩咐宫女道:“那就做一个吧。”
“不行!”赵构愀然作色,“百姓困穷,别说鱼唇羹,就连粗粮都不能果腹!”
吴才人柔声道:“官家,他还是个孩子。”
赵构厉声道:“可他也是皇家骨血!”
闻言,妃嫔们为之一怔。赵璩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一头扎进吴才人怀中。
也许赵构觉察到今日是除夕,不宜动怒,他便和缓一下口气又道:“今年荆湖、浙东、福建皆有大灾。虽有赈济,可十不解一。若长此以往,老弱者将饿毙沟壑,强悍者则流为盗贼。我为天下父母,每每想起心如刀割!”顿一顿,又道,“就说此刻,朕居燠室尚觉寒气袭人,细民们家徒四壁,境况可想而知!”
闻听此话,嫔妃们一个个敛声不语。
“斟酒吧。”赵构吩咐宫女。
待妃嫔们面前斟满屠苏酒,赵构举起酒盅道:“国事艰涩,物产菲薄,宫中用度大减,还望众位娘子多多体谅。”说完一饮而尽。
潘妃、张婕妤、吴才人,以及新近纳入的冯美人、刘美人均无声地举盅抿酒一口。
“不过,娘子们宽心,”赵构换上笑容,“就是再拮据,压岁钱是免不了的。”
见赵构露出笑脸,席间的氛围倏忽轻松下来。
“不知官家今年的压岁钱有多少?”潘妃追问道。她为赵旉生母,赵旉薨逝后伤痛过度,身子骨大坏,至今尚未完全恢复。
“自然远胜于去年。”对于潘妃,赵构一直心存愧疚,笑着回答。
“去年,”潘妃左右看看,“臣妾好像记得去年每人只有两匹绢、十贯钱。”
众嫔妃纷纷点头,说潘姐姐记忆不差。
去年除夕赵构是在平江(苏州)过的。宫中的压岁钱,是留守行在的孟庾给的。彼时行在财政枯竭,别说压岁钱,就连宫中的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
赵构道:“去岁虏人窜犯,情形特殊。今年天下大安,压岁钱每人五百。且瑗儿、璩儿与娘子们一视同仁。”
五百贯压岁钱,在北宋年间不值一提,可自从南宋立国,却是天文数字。嫔妃们欢欣鼓舞,唯有赵璩郁郁不乐。
吃过年夜饭,驱祟开始。驱祟又称驱傩。当年在开封,宫中举办大傩仪,参与者不下千人。入夜,禁中爆竹轰响,皇城司诸班直头戴面具,身着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或大张五色旗帜;教坊司诸伶工则装扮六丁六甲、五方鬼使,抑或灶君、土地、门神。队伍浩浩荡荡,出南熏门,直至龙湾,称为“埋祟”。祟埋掉了,国家就太平了。
赵构看了一会儿傩仪,规模比当年在开封自是小多了。爆竹响过,待驱祟的队伍出了宫门,赵构重新进入书房阅读各地奏书。
忽然,张去为轻声禀报,说赵相公来了。
“赵鼎?快请,快请。”
须臾,一个面目和善的老者裹挟着一股寒气快步进来,他就是左相赵鼎。
“赵卿!”赵构站起身,声音急迫而惊喜。
“老臣恭祝陛下圣安!”赵鼎下跪行礼。
“免了,免了。”赵构绕过御案亲手将赵鼎扶起,他见赵鼎肩头有几星白色,又问,“外面下雪了吗?”
赵鼎喜滋滋道:“下了,下雪了。”
自行朝驻跸杭州以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地下过一场大雪。
“下雪好,好啊!”赵构一边说一边命张去为给赵鼎搬来一只锦杌。
“微臣谢过陛下。”赵鼎欠身坐在锦杌上。
赵构此时见到赵鼎十分高兴,道:“朕今日几次想要召卿进宫,可一想到是除夕,就忍住了。”
赵鼎一笑道:“陛下想着见臣,臣也在想着进见陛下。臣来时就想,这会儿进宫,是不是叨扰陛下了。”
赵构也笑:“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叫心有灵犀。”
闲说几句,转入正题,赵鼎说道:“户部派去鄂州的人回来了。”
“快说说情形如何。”
八月间,赵鼎建议,鉴于京西南路、两淮路及荆湖路人口锐减,裁撤部分州县。因为有的县仅有区区数百人,朝廷却依然设官置吏,既浪费人力物力,也骚扰百姓。对于赵鼎的这个建议,赵构十分赞同。于是由户部派员奔赴两淮、京西南路与荆湖路。两淮的勘察年前就结束了,需要裁撤的县有十三个,需要裁撤的州、军有两个。如今正等着京西南路及荆湖路的访察结果。赵鼎从袖子里掏出户部对京西南路及荆湖路的裁撤文书,张去为接过,递给赵构。
赵构看罢皱起眉头:“京西南路及荆湖路的毁坏不亚于两淮路。”
赵鼎道:“京西南路战事频繁,荆湖路杨幺盘踞多年,所以毁坏甚烈。”
按照裁撤州县的标准,京西南路与荆湖路需要裁撤的州军一个,县八个。突然,赵构抬起脸道:“朕在想,裁撤州县固然省费节流,但一年下来也就几十万、上百万贯钱,济不了大事。”
赵鼎心中咯噔一响。财政拮据一直为官家头疼,这会儿为何又把几十万上百万贯钱不放在心上了呢?
赵鼎是绍兴四年初才由江西安抚制置大使任上出任左相的,此时的南宋可谓油尽灯枯——官员们发不出薪俸,各路大军拨不出粮饷。至于宫中用度,则是一减再减。那些日夜赵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有时甚至几天几夜不合眼。一条健壮的关西大汉两个多月下来足足瘦了一圈,须发也白了多半。赵鼎一连实施了三条举措,以缓解财政压力。一是减俸,下至吏胥,上至宰执,三停减一停;二是屯田,京西南路及两淮地区有大量无主之地,赵鼎派人丈量收归国有,其中拿出一部分军屯,一部分民屯,军屯由沿边诸将负责,收获用于军饷,民屯由朝廷直接管辖,除了种粮者自食,全部上缴国库;三是成立总经制司,将经制钱从东南州郡推广至全国所有路府州县,并且上调税率。
裁撤州县,是赵鼎为解决朝廷财政困难而施行的第四条举措。按照赵鼎的设想,这一轮裁撤州县,既为朝廷节省用度,又减少了官府对百姓的侵扰,有利于休养生息。
提议之初,圣上赞赏有加,谁知才过去几个月时间,却变了态度。
赵鼎一时没有说话。官家虽然年轻,但经历了建炎时期的颠沛流离和苗刘兵变的退位幽闭,沉稳了许多,也深邃了许多。说话不喜直言,常常将话题抛给臣僚,有时候臣僚需要仔细揣摩方才明白圣上的心思。比如现在,圣上对裁撤州县不尽满足,却又不明说原委。
俄尔,赵构问:“岳飞收复襄阳耗费了多少钱?”
赵鼎想了想回道:“臣记得,起初户部预支了六十万,后来又追加了三十八万,一共是九十八万贯。”
“也就是说,岳飞收复襄阳用了将近一百万?”
“是的。”
停了一会儿,赵构又道:“岳飞一军,过去不足两万人,收复襄阳时将牛皋、董先等部并入后,增加至三万人。如今倒好,一下子招收了六七万降兵,猛添至十余万人!”
岳飞剿平杨幺时建议招降义军。经张浚同意,上报赵构批准,招降了洞庭义军近六万人。目的有二,一是洞庭义军谙熟水战,宋军必须建立一支水师;二是这些人原本居无定所,且悍勇好斗,担心重新流落四乡依旧作乱。
可赵鼎却从话音里似乎听出,官家对岳飞扩军颇有微词。赵鼎在江南西路任安抚制置大使时曾是岳飞的上司,对他较为了解。岳飞为人磊落,心底坦荡,他扩充兵员绝不是为自己壮大实力。见赵构没有继续往下说,赵鼎委婉道:“近两年,不仅岳飞一军添兵,其他各军均增加了人马。”
“卿说得是。绍兴二年,全国正兵不足二十万,现在三十万不止。其中岳飞一军,增兵最多。”
赵鼎心底一惊,莫非官家要岳飞裁兵?
赵构自顾自地道:“今年全国赋税三千万,养兵却要三千五百万。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裁兵不是小事。况且朝中左右丞相已有分工,赵鼎为左相,不管军务。军务由右相张浚专管。如今张浚不在杭州。
“赵卿以为,我朝须养多少正兵为宜?”赵构又问。
“这个……臣以为……应视情势而言。”赵鼎谨慎地回道,“情势如若向好,二十万正兵不为少,可万一情势有变,三十万正兵不算多……”
赵鼎所说的情势,只有赵构才能理会。
从赵构登基的那一天起,就有罢兵止戈的念头。赵构是五月登基的,是年底,就选派王伦为通问使赶赴涿州拜见二太子完颜宗望。次年五月,派宇文虚中为祈请使奔赴燕京拜见三太子完颜宗辅。建炎三年,派洪皓为通问使赶赴大同拜见完颜宗翰。到了七月,又派崔纵为军前使,赶往山东拜见完颜昌。至此,金廷上下均无一人理会赵构的通问和祈请。王伦、宇文虚中、洪皓等使者先后被金人扣留。尤其建炎三年七月,洪皓和崔纵尚在途中,金人已分兵四路南侵。赵构闻讯再派杜时亮为军前使,请求金廷缓师。金人依旧毫不理会,四太子完颜宗弼一路甚至深入江南,称为“搜山检海”。嗣后,又不知派出了多少批通问使和祈请使,直到绍兴三年底,都元帅完颜宗翰才派遣李永寿、王翊来到江南。然而,两名金使狂悖不恭,大放厥词,赵构一怒之下,方才铁心收复襄汉,坚守两淮。但在赵构心底,对罢兵议和始终没有放弃。在他看来,罢兵言和,休养生息,方不失为保全国脉之策。
当然,与金人议和属于朝廷的最高机密。
绍兴四年,金、齐联军进犯两淮,金兵统帅是右副元帅完颜昌。
关于右副元帅完颜昌,赵构有所耳闻。建炎四年,前御史中丞秦桧归国。朝堂上就多次提到过完颜昌。说完颜昌与其他金兵将帅不同,喜读汉人书籍,尤爱汉人的诗词歌赋。
绍兴元年冬月,完颜昌为配合川陕战场,出兵攻击盘踞在梁山泊一带的义军张荣。张荣示弱,逐步后撤,次年二月,撤至缩头湖(江苏兴化东)一带。此时,完颜昌踌躇满志,企图将张荣所部一举歼灭。三月,大地回暖,完颜昌亲率万余精兵扑向缩头湖。谁知完颜昌不熟地形,中了埋伏,折损了五千多人马,就连驸马蒲察胡卢巴也被张荣所俘。张荣将蒲察胡卢巴押解到杭州后,本应在城门前斩首,被时任参知政事的秦桧保了下来,道:“此人既是完颜昌的驸马,且完颜昌又驻守山东,留着他日后恐有用处。”
果然,到了绍兴四年,金、齐联军进攻两淮,赵构想起了蒲察胡卢巴。于是从杭州大牢秘密提出,派人送至完颜昌大营。嗣后,尽管完颜宗弼猛攻高邮,完颜昌迟迟不予增援,致使完颜宗弼“饮马大江”的战略目的功败垂成。
据随行的奉表通问使魏良臣禀报,在盱眙城内,完颜昌接见了魏良臣一行。魏良臣说了此行的目的,希望休兵罢战,两国通好。
完颜昌听了,沉吟片刻道:“小婿能够平安而返,自是感谢康王。不过,对于罢兵休战,自家做不了主。”康王是赵构身为皇子时赐封的王号。
魏良臣问:“元帅亲统大军,怎么会做不了主呢?”
完颜昌回道:“此次南下,乃是郎主之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完颜昌没有直接回答。片刻之后又问道:“听说你与秦中丞是同窗?”(www.xing528.com)
魏良臣一时不解其意,不知完颜昌为什么突然问起了秦桧。
完颜昌又问:“秦中丞安在?”
“现居江州。”
“秦中丞煞是好人。”过了一会儿,完颜昌轻声说了一句。
自秦桧回到江南起,有关他是金人奸细的传闻就一直不断。魏良臣几次想问完颜昌,可这话太过突兀,欲言又止。
“通问使回到江南,代自家问秦中丞好。”完颜昌对魏良臣道。
至此,会见结束。
对于这段插曲,赵构与赵鼎进行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在大金国内部,有人主战,譬如完颜宗翰;有人倾向议和,譬如完颜昌。如果完颜昌在大金国掌握了权势,宋金双方极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赵鼎所说的情势便是大金国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谁能占据上风的问题。
沉默片刻,赵构以低缓的声音道:“若情势向好,朕自是效祖宗之法;如若情势不变,国家九成正兵掌控在大将手里,如何了得?”
赵鼎幡然醒悟,官家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们不放心,这才是忧戚的根本。
大宋开国,第一件事即是力纠五代之弊。而五代之弊,核心便是武将坐大而形成藩镇,使得皇权衰微。赵匡胤洞悉五代之弊,穿上龙袍不久就以“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剥夺了统兵大将的职权。稍后,又以制度的形式确立了“以文驭武”的国策。是一场“靖康之难”,将祖宗之制破坏得粉碎。
“要论根源,在范宗尹那儿。”赵鼎道。
提起范宗尹,赵构很不高兴,没好气道:“这个范宗尹辜负了朕的倚重,致使镇抚使流毒至今!”
建炎三年,年仅二十九岁的范宗尹出任右相。鉴于金兵入寇在即,而各地力量单薄,便将两淮、京东京西以及荆湖南北等地的一批州郡划拨给了握有兵权的溃将与豪强,授予镇抚使之职,以屏藩宋室。这批镇抚使中不乏佼佼者,譬如岳飞、赵立、陈规等人。更多的则是割据一方的枭雄,相互攻伐,涂炭生灵,朝廷后来不得不调集大军征剿。
赵鼎一时没有吭声。金人大举入寇,赋予将领们一定特权,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如若没有这些将领们浴血奋战,朝廷存亡未知。
赵构继续道:“川陕有吴玠,京湖有岳飞,淮西有刘光世,淮东有韩世忠,江南有张俊,一个个手握重兵,坐拥一方,与唐末五代的藩镇有多大区别?”
赵鼎自幼受的教育即是“文尊武卑”。对于武将坐大,他从内心地也感到忧虑。问题是,目今朝廷还离不开他们。倘若罢黜武将,刚刚立足江南的帝国嗣脉,便有万劫不复之忧。他觉得必须打消官家对武将的疑虑:“陛下,祖宗之制,因时而施。如今内患虽平,但强寇仍在。北方金虏,中原伪齐,无不虎视眈眈。对于诸大将,只可加恩,不可黜免。”
闻言,赵构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朕对他们的恩典还少吗?”
这是实情。到目前为止,诸大将的官阶已经很高了:韩世忠官至太尉;张俊、吴玠、岳飞均为检校少保、两镇节度使;而口碑极差的刘光世则为检校少保、三镇节度使。对武将恩以如此殊荣,刷新了国朝历史。
赵鼎继续道:“陛下,即便裁兵罢将,如今也不是时候!”
“朕知道,目今还是非常之时。”赵构停了停又道,“可几支行营大军的员额必须控制。”
说到军务,赵鼎再一次敛口不语。
“朕以为,无论情势有无变化,正兵以二十万为宜。蜀口五万,襄汉四万,淮东淮西各三万,余下人马屯扎建康(江苏南京)。”
二十万正兵,沿边屯扎,戍守关隘。赵鼎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取守势的兵马规模。当然,从国家财政角度出发,他拥护这个方案。问题是,官家裁兵,并非完全是为了宽纾财力。
“赵卿以为如何?”赵构问。
赵鼎摇摇头委婉道:“臣以为,有关军务还是待张相公归来后,再作详细商议。”
赵构一听,不免大失所望。他清楚张浚拥护裁撤州县,但不会赞成裁兵。赵构的打算是,先取得赵鼎的支持,然后一起说服张浚,谁知赵鼎借故推诿。
赵鼎感觉到了官家心情不悦,赶紧谢辞。走出皇城,他发觉像柳絮一样飘飞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行府门前,一串宫灯照耀着黑沉沉的夜幕。旧年即将逝去,新年即将来临,而泪一样纷飞的雨滴,仍然无边无际。
绍兴五年的除夕,张浚是在平江过的。
对于张浚,绍兴五年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年头。
自立国江南,洞庭地区就不太平。先是钟相举事,后又杨幺称王。洞庭不靖,波及荆湖两路,甚至影响朝廷安危。岳飞率军入湘敉乱,张浚也亲临战地。岳飞一战桥口,二战龙阳,三战君山,离不开张浚运筹帷幄和充分信赖。
九月初,赵构将张浚召入杭州行府,当面恩赏张浚白银千两、锦缎百匹;进封张浚母亲计氏为蜀国夫人;赐张浚长子张栻、次子张杓六品服。其时,张栻三岁、张杓才年仅一岁。是年底,张浚把全家接到了平江。
张浚对平江是有感情的。建炎三年,御营将领苗傅、刘正彦举行兵变,迫使赵构退位,张浚便是在平江起兵,杀入杭州,剿平了苗刘之乱。嗣后升任知枢密院事,进入大宋权力中枢。绍兴五年初,为了统一指挥全国兵马,赵构决定设立都督府。都督府与枢密院分开办公,张浚首选的地点即是平江。
张浚的家眷是腊月二十四到达平江的。张浚的夫人宇文氏生得端庄秀丽,温敦贤淑,知书达理。两个儿子漂亮聪慧,尤其长子张栻,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不凡的天资,计老夫人成天喜欢得合不拢嘴。张浚是个孝子,凡事只要计老夫人高兴,心境就格外愉快。
到了腊月二十八,张浚又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惊喜。新任温州知府秦桧亲自上门送来了两箧瓯柑。有宋一代,帝王有“传柑”的习惯。宋代发音,“柑”与“官”相近。收到帝王的“传柑”,等于收到了帝王的祝福。而帝王所传之柑,即是瓯柑。
秦桧自绍兴二年八月罢免右相后,一直居住在江州。绍兴五年,温州知府洪拟致仕。一日,赵构将众宰执召入内殿问:“众卿以为,我朝最洞悉金国事体者当首推何人?”几名宰执大臣一时不明其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臣认为应当首推马扩。”张浚出列回道。马扩是马政之子,现任都督府参议官。宣和年间,就是马政马扩父子出使金国,与金人签订了联合攻辽的“海上之盟”。
赵构摇头道:“马政马扩出使金国仅有月余,算不得洞悉金国事体。”
参知政事沈与求试探着道:“依微臣看来,宇文大学士已去金国七年,对金国应该了如指掌。”宇文大学士即宇文虚中,官至资政殿大学士。
不等赵构摇头,张浚便道:“宇文大学士至今未归,不在本朝。”
“赵卿以为呢?”赵构将目光投向赵鼎。
赵鼎已经揣摩出了官家的意思,自魏良臣从完颜昌处归来后,官家多次有意或无意提到秦桧。他清楚,官家并不是随口念叨,他是在懊悔当年处分秦桧太重,便缓缓道:“陛下,臣以为目今我朝最知金国事体者当数秦桧。”
赵构一边笑一边颔首:“赵卿说得是。秦桧流落金国四年,知悉金国事体在我朝应属第一人。”说着转头对张浚道,“张卿与秦桧不识,所以不知秦桧。”
张浚与秦桧没有交集。秦桧归国时张浚远在川陕,秦桧罢相后张浚才从川陕回朝。
就在张浚不知如何对答时,赵鼎又道:“陛下,既然秦桧深谙金国事体,臣以为不应在江州太平观颐养天年。”
赵构朝赵鼎投去感激的一瞥。三年前罢免秦桧时,赵构一怒之下,曾将制词榜于朝堂。制词中有“褫夺各职,示不复用”八个字。如今赵构有心复用秦桧,却难于启齿。他望着众宰执,莞尔道:“赵卿识得大体,建议秦桧复出。众卿以为,秦桧可授何职?”
张浚见圣上夸赞赵鼎,不免心中怅然,待赵构话音一落,便趋前一步道:“陛下,既然洪拟已经致仕,臣以为可起复秦桧知温州府。”张浚说完并不退后,等候赵构表态。
“嗯,张卿此议甚好。”赵构微笑着颔首。
本来,张浚灵机一动,提议秦桧出知温州府是抢一下赵鼎的风头,谁知竟捎带换来了两箧瓯柑。
这是南渡以来张浚与秦桧的第一次见面。秦桧只比张浚大七岁,却显老许多。在古代官场,老是阅历或资格,越老越令人尊敬。张浚本是一个清高之人,一般人入不了他的法眼,而与秦桧的第一次相见就留下了好印象,这和秦桧的一副老相有关。倘若秦桧是一个白面小生,张浚或许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而且,秦桧颇为恭谨。
分宾主坐定,侍女献上茶后,秦桧恭维道:“下官久闻张相公大名。富平一战,解大宋倒悬之危,使金人数年不敢南看。当年,下官多次力排谤言,没有张相公的富平之役,朝廷又不知漂泊几回。”
这话说得实在太好了!对于张浚来说,这是知音。
当年苗刘之乱平定后,张浚主动请缨,远赴川陕,道:“川陕自古为中兴之地。据川陕可以入巴蜀,望中原。川陕不保,东南危殆。”
赵构照准,任命张浚知枢密院事兼川陕宣抚制置大使。
张浚于建炎三年十月入陕,次年九月集合陕西五路人马近二十万人发动富平会战。富平位于关中平原北端,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然而谁知,富平会战竟以宋军失败告终。嗣后,朝野围绕富平之战争议不绝。绍兴三年,御史中丞辛炳弹劾张浚,指责富平之战张浚“措置失当”。于是,张浚被罢免川陕宣抚制置大使之职,回到杭州。
辛炳仍不罢手,再次弹劾张浚富平之战“丧师失地”“私处大将”,张浚被贬谪福州。然而今天,秦桧却对富平之战给予了“解大宋倒悬之危”的评价,这让张浚亢奋不已。
不过,张浚依然保持着矜持,道:“秦丈过誉了。”按宋代习俗,张浚称秦桧为秦丈,是一种礼敬。
秦桧继续道:“张相公在川陕治军四年,诛悍将,收兵权,储军备,选良才,将一群骄兵练成了虎狼之师。正因为有了张相公的四年苦心经营,才有和尚原大捷,和今日的西北长城。”
“哪里哪里,”张浚笑着摆手,“这都是圣上英明。”
秦桧道:“圣上的英明就在于命张相公制置川陕。”
“喝茶,”张浚端起茶盅,“秦丈请喝茶。”
秦桧挠到了张浚的痒处,使得他心情极佳。张浚搁下茶盅道:“秦丈不愧为三朝老臣,见识不凡。就说处置曲端,至今仍有人质疑,可不处置行吗?”
张浚未赴川陕之前曲端是泾原路安抚使。张浚赴任后,擢升曲端为宣抚司都统制。然而,曲端的表现却一次次令张浚失望。李彦仙守陕州,陕州乃川陕门户,断不能丢。血战半月,陕州危急,张浚令曲端火速驰援,曲端却以金兵势大为由,坐视危局,致使陕州城破,李彦仙阵亡。金兵进攻彭原店,泾原路马步军副总管吴玠奋力抵抗,曲端不仅见死不救,反而擅自撤兵,致使吴玠战败。接下来就是富平之战,身为川陕宣抚司都统制的曲端竟然公开站出来反对,并与张浚打赌,且赌的是张浚必败。这样的将领不是悍将谁是悍将?这样的悍将不施于军法,朝廷还能驾驭军队吗?
秦桧非常耐心地听张浚讲完事情的经过后道:“不瞒相公,曲端伏法后,朝中不少人为其鸣冤。下官其时忝列执政,官家曾问下官曲端是否该杀。下官回禀该杀。我朝祖制以文驭武,现在武将拥兵自重,不杀,祖制何在?”
张浚知道朝中有不少人为曲端叫屈,只是不知这些声浪为何后来烟消云散了,现在听秦桧如是说,不由得感激道:“原来是秦丈援手,多谢,多谢。”
秦桧摇手道:“张相公言重了,那是下官的职分。”
“还有赵哲,本是自家所荐。”张浚打开了话匣子,“不是其罪难赦,自家怎么会斩他?”
接下来遂把当日的战事复述一遍。泾原军为左翼,环庆军为右翼。金兵进攻右翼,身为环庆路经略使的赵哲竟然弃军先逃,致使右翼崩溃,从而牵动整个防线。危急之时,泾原军主动出击,方才使熙河军、秦凤军、永兴军得以大部保全。否则,二十万宋军都将血洒富平。
秦桧道:“下官不懂兵事。但富平之战,虽败犹荣。”
“秦丈所论精辟。我军右翼虽然溃败,但左翼泾原军斩杀甚多,迫敌退却。以后坚守蜀口三关,虏人一般不敢轻动。”
那天张浚和秦桧洽谈很久,这对于张浚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以张浚的性格,若非异常投机之人,一般是不会长谈的,即便与左相赵鼎,倘若心中不快也是撩腿便走。秦桧告辞时,张浚还送至门外。
回到后堂,计老夫人问道:“这人是谁呀?”
张浚答:“秦桧。”
“就是那个提出‘南自南,北自北’的秦桧?”计老夫人显得惊讶。
张浚笑道:“我朝叫秦桧的还能有几人?”
计老夫人道:“余在福州时,听张相公(即张守,张浚谪居福州时,张守知福州)讲过秦桧,当年金人欲立张邦昌为帝,就是这个秦桧不书议状。”
那是靖康元年,金兵第二次围攻开封,外城破,先是官家赵恒被骗出皇城,遭到囚禁,继而所有皇室宗亲被掳往青城寨(今开封城南)。金人网尽皇族,命百官推举张邦昌为帝,改国号为楚。众人唯唯,独秦桧不在议状上签名,力主立赵氏宗嗣,并痛斥张邦昌喜宴乐,无操行,党附权奸,祸国乱政。
张浚见母亲言之凿凿地讲述秦桧的陈年旧事,不免哈哈一笑道:“看来母亲对秦桧印象颇好。”
计老夫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不过,这人不可深交。”
张浚一愣,问:“这是为何?”
“面相不好。”
“何谓面相不好?”张浚收起笑容。
“我也说不准。”计老夫人一本正经地道,“我们老家有句俗话:脸上没有四两肉,内中一副坏肠肚。”
张浚听罢,开怀大笑道:“按照母亲的面相学,我朝很多大臣非奸即佞。”
夫人宇文氏抱着次子张杓进来,见张浚兴高采烈,于是问道:“什么事儿这么乐呵,说来大伙儿一起听听。”
张浚笑道:“母亲论人,肥头大耳为忠,尖嘴猴腮为奸,适才秦桧面庞清癯,母亲认为阴险狡诈。”
没想宇文氏却认认真真道:“奴家以为母亲说得有几分道理。善良之人不喜暗算,当然心宽体胖;奸佞之徒心怀鬼胎,自是枯瘦如柴。”
张浚大不以为然,一个劲地摇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正说间,张栻一路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来,嚷嚷道:“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听说下雪了,一齐来到前厅,只见灰暗的天空中有雪花飘洒。宇文氏对张浚道:“奴家已来江南两年,还是头一回看见雪花。”
计老夫人牵着张栻的小手也摇头:“这雪也忒小了!”
尽管雪花时有时无,但在新年期间,都督府内始终飘荡着愉快的笑声。过完新年,张浚启程前往鄂州,巡视由岳飞执掌的行营后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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