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式化碾压与堆积的复杂性：优化措施

竞争的模式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种情况下，一小部分个体可以轻易拥有碾压对手的竞争力，我们称之为模式化碾压;而另一种情况下，绝大部分个体处于竞争的均势中，每个个体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少量提高自己的竞争力，我们称之为“复杂性堆积”。

在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中国市场对家电非常饥渴。不管家电的外观漂不漂亮，不管家电有什么功能，不管家电的质量好不好，只要它是家电，都可以卖出去。这时，各个企业的产品都是非常相似的，所以家电的生产工艺也很容易山寨。新的家电厂家不断建立，产量不断提高，它们之间的竞争也就越来越强。后来，这些厂家被迫改进工艺，花费巨额资金来做研发与调查。企业掌握的技术与专利越来越多，企业的创新能力也越来越强，所以企业也没那么容易山寨了。在这个过程中，企业之间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差异，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的特色，它们在家电大战中也都占据着一席之地。

让我们再来讲另一个故事:在军队近代化的过程中，人们发现纪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没有纪律的军队，在战场上只要承受轻微的伤亡就会溃散。即使这支军队都是由非常蛮勇善战的人组成，只要他们没有纪律，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也很容易被迷惑和诱导。只要诱导他们“勇敢”地发起攻击，再避开他们的锋芒，就很容易战胜他们。而且，这样的军队几乎不可能执行分兵等复杂的战术动作，因为指挥官害怕他们擅自行动或者临阵脱逃;而一支有纪律的部队就不同了。士兵惧怕教官的鞭子胜于惧怕敌人的子弹。他们可以承受巨大的伤亡而不溃散，指挥官也可以放心地让他们分散成小部队而不必担心他们擅自行动或者临阵脱逃。所以，在一段时间内，纪律建设被视为提升战斗力的核心。军方用提高待遇，纪律训练与民族主义等等方法来提升军队的素质。那时候，有纪律但装备与战斗经验都不足的部队往往可以打败无纪律但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部队。所以一支部队的装备、战术、兵源、士气都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纪律，就能打胜仗。那时的士兵即使是随意征召来的人，装备五花八门，但是一样能打胜仗。但是当所有的军队都开始重视纪律时，只凭纪律就没有那么容易取胜了。大家都有纪律，如果想要取胜，装备、战术、士气和经验就变得重要起来了。士兵要选素质最好的，装备要选最精良的，基层军官要选最有经验的。纪律当然还是非常重要，但是由于大家的纪律都不差，所以它已经不是决胜因素了。兵员素质，装备和战斗经验又成了决胜的重要因素，就像军队近代化之前那样。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心理学研究的。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术是一种革命性的新技术，它成型于20世纪90年代。它可以用来即时测量人脑的神经活动，而且还不需要开颅，不需要给人施加有害的辐射，甚至不需要在头皮上贴电极(这样需要剃光人的头发)。人在被测量的时候还不需要处于麻醉状态。所以，这种技术可以大规模地检测人类的脑活动。这个技术刚刚出现的时候，最高兴的是心理学的学生和老师，因为他们想用这个技术作研究简直是太方便了。给被试看一个方形，再看一个圆形，比较一下脑活动，然后就可以发一篇文章;给被试看一个红的苹果，再看一个绿的苹果，比较一下脑活动，就可以发一篇文章;给被试看一个笑脸，再给被试看一个哭脸，比较一下脑活动，又可以发一篇文章。但是好景不长，由于这种研究方法很容易被掌握，所以那些容易被想到的课题很快就被人做完了。人们开始不断地向深层次探索，流行的课题也不像原来随便用fMRI照一下脑就能解决了。而新的研究技术也不断产生，每产生一个新技术，都有一大批相关的研究成果随之出现。但是这些研究方法总会过时，人们也总是把研究做得越来越深入。没有哪种方法可以让人一直简简单单地使用一辈子。

当一种有效的新技术(家用电器、纪律、fMRI)刚刚出现的时候，它往往可以使得新技术的使用者具有非常强的优势。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模式化碾压”，意即竞争主体可以通过模式化的信息很容易地获得碾压对手的竞争力。但是竞争力的背后是信息，而信息总是可以传播的。所以，当这技术已经广泛传播以后，所有人都具有了这样的优势，那么在使用这项技术时所具有的相对优势就降低了。

但是竞争仍然在继续。所以，每个竞争主体仍然需要继续构建自己。但是这时，构建自己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了。如果一个竞争主体知道什么信息可以具有模式化碾压的效果，那么它的选择很简单，把这个信息吸收过来构建自己就好。但是如果大家都具有这样的信息，而且文明圈里没有这样的信息可以吸取，那么增加自己的竞争力就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了。

而且，每个竞争主体本身的复杂性都是有限的。即使竞争主体知道一个信息可以给它带来碾压性的优势，它也未必有机会来应用它。这时候，主体就必须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最大化自己的信息处理能力，我们称之为“复杂性堆积”。

当竞争主体不能靠模式化碾压来取得竞争力之后，一方面，它们可以对自己的各种参数进行小的调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太长了改短一些，太短了加长一些。这些事情不会增加竞争主体的复杂性，一般也不会冒什么险，而且往往有非常好的效果。由于竞争主体的复杂性一般都不小，所以总是有足够的参数可以调整。就好像我们在1.1-1.8复杂性的限制中所说的那样。细菌的结构很简单，所以它们从环境中吸收外来的未知DNA是有利的;而高等多细胞生物的复杂性太高，引入外来DNA造成的后果可能很严重，所以它们在进化中更多是对自己身体结构参数的微调。类似的现象在人类社会中也非常常见，尤其是在一些技能要求高的人身上，比如雕刻工人、精密仪器工人、运动员等等。一个练习了几十年的雕刻工人，他工作方法的大体框架从少年的时候起就固定了。他一辈子的练习，不过是在已知的框架内把技艺练熟而已。即使出现一些新方法和新工艺，他在旧工艺上丰富的经验也可以让他制造出最精良的工艺品。

另一方面，竞争主体也可以设法自己来制造新信息。对于一个竞争主体而言，文明圈中有用的信息虽然多，但是都是别人用过的，不管它学得有多快，用得有多好，都跟别人处于同一起跑线上，甚至落后一些。但是如果这个竞争主体能产生出一些自己的想法，那么在一段时间内，这些信息就只对自己的竞争力起作用。如果这个想法是一个“模式化碾压”式的信息，那么对自己的帮助就可能很大。比如公司自己研发出来的专利，肯定对公司自己最有利。而且，有些新技术往往会具有意想不到的优良表现。谁也不知道哪个新技术可以达到模式化碾压式的效果。

为了自己制造有用的信息，竞争者首先必须掌握有足够多的信息，其次还需要有实践与思考的能力。不管是信息还是能力，都需要占用主体非常多的复杂性。主体的复杂性是有限的，所以主体自己制造有用信息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在一个充分竞争的文明圈中，每个主体都拼命地收集信息，积累复杂性。当复杂性超过自己能承担的限制，主体就放弃一部分复杂性，或者调整已有的复杂性。有一部分复杂性与主体当前的竞争力有关，有些对当前的竞争力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可以让主体更好地制造有用的信息——也就是说，对主体未来的竞争力有帮助。在复杂性堆积中，后一种复杂性显得更为重要。(www.xing528.com)

主体的复杂性积累得越多，主体自我构建的工作就越困难。因为信息处理是自我构建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主体的信息处理能力是有限的。而且主体的复杂性越高，需要处理的信息就越多。除非主体的复杂性给它提供了额外的信息处理能力，增加了它对复杂性的掌握能力。

但是主体为了生存，却不得不积累大量的复杂性。由于主体判断力的限制，其中很大一部分复杂性对主体来说还不一定是必要的。复杂性的积累多少有一些盲目性，但是在激烈的竞争中，带有盲目性的工作也好过没有工作。因为对主体来说，没有创新就无法脱颖而出，而积累复杂性可以增加自己脱颖而出的可能性。

在模式化碾压性信息作用的早期，人们可以用简单的方式取胜，但是在晚期，人们却又要回归到复杂性堆积的路线上来。每个竞争者又要在新的基础上继续前进。之前一轮竞争中通过创新来获利的主体，在下一轮的复杂性堆积之后不一定还是获利者。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许多模式化碾压式信息的产生与作用，实际上都是复杂性堆积的结果。比如人的神经系统。

神经系统的能耗非常高。在神经系统中传递一比特的信息需要104-107个ATP的能量。在吹蝇中，神经系统所消耗的能量大概占总能量消耗的8%。在人里面，这个数字要达到20%。神经系统的“安全保卫”工作也是十分昂贵的。一般的细胞损坏了，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它直接死掉，然后再分裂出一个来。但是神经细胞可不能这样处理。一个神经细胞死了，它与其他细胞的联系也就断了，这个细胞之前所负责传递的信息也就无法再传递了，与这个神经细胞相关的反射或者记忆就丢失了。即使在原位置新生出一个神经细胞，它也很难取代原来神经元的位置。所以，神经系统需要非常强的“保安”系统来防止神经元受到损害。这就是为什么神经系统往往需要庞大而臃肿的保安机构——血脑屏障。构成血脑屏障的细胞数目甚至比神经元的数目还要多。另外，神经系统对抗恶劣环境的能力非常差，温度稍微偏离几度，就可以让神经系统的功率大大下降。缺氧几分钟，就可以对大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在饥荒中，其他器官可以被消化掉一部分来补偿营养的缺乏，但是大脑如果被消化就不可复原了，而且神经系统在饥荒中还要消耗大量能量。所以发达的神经系统在对抗饥饿方面起着非常大的负面作用——虽然它可能可以帮助生物更好地找到食物或者逃离饥荒。没有复杂神经系统的生物，比如线虫、细菌、水熊虫、水螅等等，可以忍受极低的温度，极高的压力，有的还可以在宇宙空间生存。有发达神经系统的生物是绝对不可能忍受这样的极端环境的。

发达神经系统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为什么只有人才拥有如此发达的神经系统?并不是因为只有对人类的祖先来说神经系统才是重要的，也不是单纯因为他们很幸运。最主要是因为人类祖先身体的各个系统强大到了足以支持如此庞大神经系统的程度。神经系统的发展不只是神经系统自己的发展，同时也是身体的其他系统在复杂性堆积中拼尽全力为神经系统提供支持的过程。

一个文明圈中的竞争者们一般情况下会处于竞争的均势中。当文明圈中出现了模式化碾压性质的信息，这个信息就会很快地传播遍整个文明圈，不管是以什么形式。但是当所有竞争者都具有了这些信息，竞争就又回到了均势状态。每个竞争者都要全力进行复杂性堆积，一方面可以增加自己的竞争力，另一方面可以增加自己制造出模式化碾压式信息的可能性。当有用的信息出现时，新一轮的模式化碾压就开始了。

我们在很多讨论中，都会强调信息处理能力与复杂性对竞争力的重要性。在模式化碾压中，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形式化信息的单方面扩张，我们看不到复杂性与信息处理能力的影响。但是实际上，模式化碾压式的信息恰好是复杂性堆积过程中信息处理能力作用积累的结果。如果没有复杂性与信息处理能力，就不会有模式化碾压式的信息产生。而且，在长远来看，模式化碾压的情况是相对少见的。即使是在模式化碾压中，努力进行复杂性堆积的竞争者也更可能在下一轮竞争中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