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直身处战祸连年的明末乱世之中,黄宗羲对战争现象进行了深入思考。他一方面是看到了战争对于国家和社会的巨大破坏力,另一方面也曾长期浸淫儒家经典,所以他对战争的认识态度,继承传统儒家较多。也就是说,他基本是立足于儒家,尤其是孟子的“仁义观”,来看待战争现象,并批判战争行为。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孟子师说》中看出来。
黄宗羲首先是从“仁义观”出发,严厉地批判战争,分析战争的巨大危害性。他认为,历代统治者往往都是丢掉了“仁义”之心,仅从满足私欲出发而发起连绵的战争:“白起发一疑心,坑四十万人如虮虱;石崇发一快心,截蛾眉如刍俑;李斯发一饕心,横尸四海;杨国忠发一疾心,激祸百年。战国之君,杀人盈城盈野,只是欲独乐耳。”[1]在他看来,白起、石崇、李斯、杨国忠这些人因为一念之差就导致横尸遍野,战国时期的国君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导致生灵涂炭,这都是全天下人的悲哀。
黄宗羲并且从“仁义观”出发,区分了“王道”和“霸道”:
王霸之分,不在事功,而在心术:事功本之心术者,所谓“由仁义行”,王道也;只从迹上模仿,虽件件是王者之事,所谓“行仁义”者,霸也。不必说到王天下,即一国所为之事,自有王霸之不同,奈何后人必欲说“得天下方谓之王”也![2]
在黄宗羲看来,判断是“王道”还是“霸道”,不能看所谓“事功”,而要看“心术”,需要看统治者是不是从内心尊奉“仁义学说”。如果动机不纯,或心术不正,即便在表面上看是行“仁义”,但只能算是“霸道”。反之,如果是从内心深处心悦诚服地接受“仁义”,那就不可能再去发动战争,也不会给天下百姓带来各种危害,才有可能去实现“王天下”的“王道”。
黄宗羲再由“仁义观”出发,对战争的根源进行了探讨,认为是国君或统治者的贪欲,不断酿成战争悲剧。他认为,很多纷争都是税收不当所致,也可以说,是过于苛刻的税收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社会秩序,引发了无穷的战乱。黄宗羲曾深入研究古代的赋税制度,也由此而得出结论:“天下之赋日增,而后之为民者日困于前。”[3]在他看来,因为统治者不愿意推行仁政,过分纵容自己的贪婪欲望,故而导致各种社会危机出现。他进而以孟子所处的时代进行分析,认为战国时期也是因为诸侯太过贪婪而导致无穷的战祸:“无不以强战为事,至使生民涂炭,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皆是善战者导之。”[4]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孟子的“仁义学说”可以发挥作用——“孟子与诸侯言仁义,无非欲息此杀机”[5]。因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税法的不当,在于统治者的贪得无厌。他们破坏了原来的“井田制”,希望霸占更多的财产,由此而引发纷争:“‘辟草莱任土地’者,井田之法,九百亩之中为公田者百亩而已,其八百亩,一无所税也。任土地,则九百亩皆有税,如今两税所行,则尺寸之土地,尽为公田矣。兵食不足,不得不出于此,可为痛哭流涕者也。”[6](www.xing528.com)
对于上古的“井田制”,黄宗羲一直推崇有加。在《“有布缕之征”章》中,他对上古的税法进行了描述,认为其时分为“粟米之征”和“力役之征”:“‘粟米之征’,唐之所谓租也;‘力役之征’,唐之所谓庸也。”[7]三代之所以是黄金时期和强盛时期,就是因为实行了“井田之制”,统治者从不会无故占用民众财产:“民但助耕公田,未尝征其粟米也”,“未尝取具于民间”。至于“力役之征”,也有节制:“三十夫使出马一匹,甲士一人,步卒二人;三百夫出革车一乘,甲士十人,步卒二十人;三千夫出革车十乘,甲士百人,步卒二百人;三万夫出革车百乘,甲士千人,步卒二千人。”[8]但是这些税法,在战国之世都遭到彻底破坏:“据孟子之言,其时赋法之厉民,尽破三代之制矣。”[9]所以战国时期,一切都已经是衰世之征:民众疲困,战争频仍,永无宁日。这都是因为统治者彻底丢失了“仁义之心”,转而变得欲壑难填。所以,他相信儒家的理论,乱象都是因为井田制遭到破坏而致:“井田不复,仁政不行,天下之民始敝敝矣。”[10]
至于战国时期的游说之士,在黄宗羲眼里,也都是“不仁者”。也就是说,他们丢失了“仁义之心”。他们实则是从诸侯的喜好出发,不断地在诸侯之间挑起纷争,战争也由此而生。黄宗羲指出:“不仁者,指当时游说之士也,其言无非兴兵构怨之事,故言‘安危’‘利灾’‘乐亡’。‘其’者,谓当时之诸侯也,皆因诸侯喜与之言,由是有败亡之祸。‘孺子’以下,言诸侯好大喜功,故彼得进其说。若人主心地清明,则善言易入;心地昏浊,则邪说自来。犹之沧浪之水,自取其荣辱,非说士之能也。‘自侮’以下,推广言之,无不皆然也。”[11]那么,战争现象如何得到消解呢?黄宗羲认为,仍然只能依靠大力推行孟子的仁义学说才行。孟子的理论一经推行,则“兵气销为日月光,真是点铁成金手段”[12]。可以看出,黄宗羲的战争观,基本是遵从孟子而来。因此,他积极赞同孟子的“罢兵”主张,因为连绵不绝的战争已经使得民生凋敝。在黄宗羲看来,战国时期以孟子的“罢兵”为当时第一急务,明末也是如此,而且这也与《论语》“使民以时”的论调保持一致,体现了古仁人之心。[13]
在《宋牼章》篇,黄宗羲指出:“战国之君但知有利不利。”[14]因为这些君主过于短视,只能看到眼前之利,完全看不到“仁义”所带来的长期利益,所以不仅导致“害在人身”,也无法从根本上杜绝战争现象的发生:“战国之君,但知有利不利,故策士得行其说。以利不利说之,则兵可罢;以仁义说之,则兵未必可罢。然而孟子必欲以仁义易利者,兵不罢,则害在人身,唯利自视,则害在心术也。”[15]众所周知,孟子有一个著名的主张认为,只有那些不爱好杀人的帝王,才能赢得天下之心,并最终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不嗜杀人者能一之。”[16]他的这一判断,并不符合战国的实情,因为在战国末期,秦国正是依靠血腥暴力和大量杀人才统一了天下。有人举出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及宋太祖等四位帝王,认为他们之所以能够统一天下,“皆以不嗜杀人致之”[17],这其实多少是在替孟子打圆场,也并不完全符合史实,但这种论调得到了黄宗羲的极大欣赏。总之,不管孟子所论是否符合史实,或是否在理,他的主张都会得到黄宗羲的热烈赞同。从《孟子师说》这个书名,我们就可以看出,黄宗羲实则一直以孟子为师,以阐发孟子的学说作为己任。既然如此,黄宗羲在战争观上因袭孟子,便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本于“仁义”的战争观之外,黄宗羲的“夷夏之辨”也基本继承了儒家的传统,这一点在《留书》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王汎森指出,《留书》与《明夷待访录》的许多内容相似,唯独涉及夷夏之辨等文字被删削殆尽,故此,《留书》是“种族版”,《明夷待访录》是“新朝版”。[18]在《留书》中,黄宗羲认为,天下最大的祸患就是夷狄。在他看来,夷狄之所以会祸害中国,就在于他们破坏了中原的传统政治制度和文化习俗等。中原华夏民族,即便没有与之进行大规模交战,也会导致兵疲民困:“历观夷狄之取中国也,其平时累入以挠之,重构以瘠之,相与守之数十年,中国未有不困绌。”[19]
在目睹了清兵入关的种种祸乱之后,黄宗羲更加坚守“夷夏之辨”,视夷狄犹“禽兽”。他坚持认为,中国和夷狄始终存在内外之别:“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是故即以中国之盗贼治中国,尚为不失中国之人也。徐寿辉改元治平,韩林儿改元龙凤,吾以为《春秋》之义将必与之。使天地亟去撑犁区脱之号,彼史臣从而贼之伪之,独不思为贼为伪有甚于蒙古者耶?”[20]我们从上述这段话中,既可以看出黄宗羲植根于儒家的传统夷夏观念,也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这些内容对他的战争观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由于身受亡国之痛,黄宗羲对清朝越发痛恨,始终不肯做顺民或入朝为官,只愿做明朝的一介遗民,这说明他始终身体力行地履行自己的夷夏观。当然,他的夷夏观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是带着狭隘民族主义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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