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书名就可以猜测,《阵纪》这本书有大量笔墨探讨阵法。事实也是如此:阵法确实为本书重点内容之一。在《阵纪》中,何良臣详细讨论了车战、骑战、步战、水战、火战、夜战、山林泽谷之战、风雨雪雾之战等各种列阵之法和作战之法。
何良臣首先是对主要阵法的历史演变进行了简要回顾。他指出,上古时期的阵法,无外乎是变化方圆:“内外方圆,左右顾应,曲折参连,互隐奇正,备而简,固而整。虽神圣握兵,不外乎是。”[99]至于变化方圆的目的,则无外乎是“申奇正之用,明进退之理”[100]。军事家能否在战场上保持节制之师,通过一个阵法就可以昭然而见。从伏羲氏的师卦阵,到轩辕氏的握奇阵,再到吕望的三才五行阵、郑子元的鱼丽阵、楚武王的荆尸阵、管仲的内政阵、阖闾的鸡父阵等等,都是如此。它们或内外俱圆,或内圆外方,或内方外圆,都曾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他还认为,著名军事家孙武从伏羲师卦的内外俱圆、黄帝握奇内圆外方,变而成为内外俱方,其实仍是奇正、分合的演变。[101]高明的军事家一定不会受到方圆的拘束,而是果断变化,不断地创造出新的阵法。阵法的变化还必须考虑步兵战法与车战战法的结合,因为车法起于步法,步法则与车法紧密相关,因此变化阵法“大抵因地行权,得用步之妙”[102]。
接下来,何良臣又以韩信和诸葛亮等著名军事家为例,继续强调将帅灵活指挥、善于变阵的重要性。汉初名将韩信曾将三十万人分为五军列阵,以孔将军居东南而为左,费将军居西南而为右,自将前军居汉王之先锋,绛侯、柴将军又居汉王之后,如此排列垓下阵,就此大破楚军。韩信使用这种阵法之所以获得成功,是因为他正好遇到了自视过高的项羽。如果换了一个交战对手,韩信就未必能够依靠此阵破敌。诸葛亮依靠握奇阵推演变化,“推河洛之方圆,寓井田之遗制,分四奇四正”[103],就此演变而成八卦阵。所谓八阵,分别为天阵、地阵、风阵、云阵、龙阵、虎阵、鸟阵、蛇阵,而且在这八阵之后,另有游骑二十四阵。各阵各队前后相连,奇正有别,进退有节,或方或圆,或曲或直,或前或后,合而为一,又列而有九,所以能够得到无穷之变化。八阵之所以堪称“昭泄幽微,委曲周备,极明作阵之理”[104],并成为一代名阵,就是因为诸葛亮善于运用变化之术。后代的庸将,因为缺少这一才能,“不识其去留盈缩,妄捏形势,失其本来”[105],不仅无法得到此类阵法的要诀,更无法依靠阵法而获胜。
在何良臣看来,善于变化的将帅,还可以利用步兵对阵法加以演变,以寡斗众、以弱胜强。比如吴起之进止队、李陵之驰骤队、韩信之轻凌队、张巡之聚散队等,都是如此:“皆参古法今而作,其用变取胜,各有神异。”[106]其他如李牧、岳飞、杨素、吴璘、戚继光等名将,都善于运用方阵和圆阵作为基本阵型,再参以无穷变化:“能将握步根本,练之精,出之熟,变之神,自可驱步卒横行而无敌也。”[107]此即多方“误敌”之术,主要通过奇正相混,达成所谓“无不是奇,无不是正”[108]的效果,令敌军无法探清我方虚实。与此同时,一定要注意遵循“安而静,出而理,轻而简,重而治”的原则,必须保持千变万化,前后呼应,做到“率然进止,车骑相因,终以继始”[109]。
在对历史上的名阵进行总结和回顾之后,何良臣总结道:“故善作阵者,无一定之形,必以地之广狭险易,即据方、圆、曲、直、锐而因之可也,又从敌之众寡强弱治乱而因之可也。至于我之多少重叠,或为犄角,或分五行,或列三才,却在随时布演,务须首尾相顾,必应表里,阵队能容,形名故别,冲之不乱、撼之不动,斯为有得。”[110]在何良臣看来,阵法既要有方圆、曲直的变化,又要参考敌方之众寡、强弱和治乱等情况,还必须依据地形条件的不同而灵活展开。地势狭窄则只用一伍,地势宽广则用十伍、百伍、千伍、万伍,军队的规模必须有所变化。地形狭窄之处则只用战斗部队,地势宽广则可加侧翼部队、包围部队、伏击部队、救援部队等。不管如何,军队都必须遵循“进轻退重,进易退难”的原则,始终保持阵型不变,不听到鸣金则坚决不许撤退,始终保持“迎战之势,以备敌之乘我”[111],始终保持“止而齐,齐而整,浑沌而不乱,纷纭而条理”[112]的严整之势。
有意思的是,何良臣一直非常迷信于传说中诸如伏羲氏师卦阵之类阵法,但对历史上那些喜欢穿凿的兵阴阳家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是“假知兵之名,而妄作阵图,为害深矣”[113]。因此何良臣在总结历史上较为成功的名阵之外,又指出那些托名于著名军事家名下的伪阵。仅仅是兵圣孙武的名下,就有众多托伪之阵,比如方阵、圆阵、牝阵、牡阵、雁行阵、罘罝阵、车轮阵、冲方阵、常山阵等。何良臣指出这些阵法其实都是唐人裴绪所作,并非孙武所作。他同时指出几位善于作伪之人,如李筌、许洞等,帮助人们辨别真伪。尤其是许洞,何良臣斥其“穿凿者不可类数。大抵负诞好奇,不究根本,形势日巧,实用日拙”[114]。不管何良臣的取舍臧否是否有理,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看出他对于军阵研究的用力之深。
精通各种阵法,大抵只能实现孙子所说的“先为不可胜”[115],要想在战争中挫败强敌,攻陷敌阵,还必须通晓用兵之理,善于捕捉战机,进而因敌制胜。因此何良臣在探讨阵法之后,又花费很多篇幅讨论捕捉战机的问题,也论述了“因势”而“摧陷”的战法。
在对阵法给予突出强调之外,何良臣还指出了把握战机的重要性。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何良臣都高度强调捕捉战机的重要性。为此,他先是提出了“静”的概念,主张“静以待敌”:“得战之机者,藏形于无,游心于虚,故圣人常务静以待敌之有形。”[116]之所以“静以待敌之有形”,一方面是需要努力探知对方虚实情况,另一方面是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一旦探知敌军虚实,就可以任势而为,对敌军发起突然攻击:“见敌之有形矣,乃任我之气势,或击其先动,或乘其衅生。”[117]由此可见,“静”与“动”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何良臣看来,何时发起进攻,如何发起攻击,都必须根据敌情来决定:“敌将坚壁,我则突其未成,急趋其可攻;敌欲冲我,我则绝其必返,先备其所从。敌长则截之,敌乱则惑之,敌薄则击之,敌疑则慑之,敌恃则夺之,敌疏则袭之。”[118](www.xing528.com)
何良臣指出,历史上那些善战的指挥员都是因为擅长捕捉战机,善于把握敌军的盛衰之气,从而巧妙地避实击虚。军队的行动一定要做到飘忽不定,令敌军无从掌握:“是以善战者,必以盛而乘衰,以实而击虚,以疾而掩迟,以饱而制饥。应之以不穷,投之以不测,飘往忽来,莫知所之;独出独入,莫知所集。其合如云,其变如龙,若从天降,若出地中,犹水之扑火无不息,汤之沃雪无不融。既其退也,敌不知我之所守;其进也,敌不知我之所攻。”[119]在战场上,敌之谋我,也如我之谋敌。高明的指挥员不仅要善于捕捉进攻时机,也需要在防守之时有效防止敌军的进攻,进而把握由守转攻的时机。深入敌境,如果始终毫无动静,那么敌军必有埋伏绝我归路。这个时候就不能再贸然前进,而应一面派出精锐之卒搜捕敌军动向,一面保护好粮道,做好前后左右的呼应,防止敌军发起进攻。并且,在防止被敌军埋伏偷袭的同时,还要不失时机地对敌设伏:“遣发哨探,密布埋伏。”[120]在设伏之前,务必探清敌军虚实、远近、众寡之情,同时充分结合地理形势。至于设伏的将士,务必“选精锐诚实,不以庸卒”[121]。何良臣指出,设伏就必须做到“伏兵诡谲,情状万端”,令敌军无从窥探我方行迹:“故善伏者,敌虽巧智,无能测识我之所伏,乃为伏也。”[122]所以,那些借助山谷蒙翳处作为伏击之所的,仍然不过是“寻常之伏”,要想对敌军构成致命一击,就必须让敌军无法掌握我方虚实,再抓住时机对敌发起攻击。
把握战机的重要前提就是先机掌握敌情。何良臣无论是讨论设伏之法,还是讨论反伏击之法,都高度重视探知敌情、搜集地理情报,就是这个道理。并且,这也和孙子的“大情报观”完全对应。[123]不仅如此,何良臣还借引用《管子》《淮南子》等经典中论述情报的名言,探讨把握战机与掌握敌情的关系:“不明于敌人之情,不可约也;不明于敌人之将,不先军也;不明于敌人之士,不先阵也。士卒未附,教习未精,敌情未得,不可以言战也。”[124]何良臣接着举出吴起重用间谍的案例,说明情报对于把握战机的重要性,论证“明敌人之情、敌人之将、敌人之士,而后战也”[125]的战争逻辑。
除了侦察敌情之外,善于借势也是战争取胜的关键因素,何良臣特地写下《因势》篇,对此加以专门论述。所谓“因势”,意即根据战场态势决定攻守。所以何良臣特别强调“因”的重要性:“是以用兵之术,惟因字最妙。”[126]《孙子兵法》中多次提及“因”,特别强调“因敌制胜”[127],这想必对何良臣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阵纪》中有一大段文字是讨论如何因敌制胜的:
或因敌之险,以为己固;或因敌之谋,以为己计;或因其因,而复变用其因;或审其因,而急乘其所因。则用因而制胜者,不可言穷矣。敌虽有智,吾必知其不能逃我之所因也。吴子谓占将察才:“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故敌处高燥,不利水草,因而困之;敌便水草,己处卑下,因而灌之;敌居不便,出入艰难,粮道远绝,因而凌之;敌地广大,食匮兵少,四守失隘,因而急之;敌将贪利,可贿可啖;上骄下怨,可间可离;愚昧轻信,可慑可诱;喧嚣不整,可薄可欺;乘劳务利,可袭可击。虑进疑退,众必失依;人有归志,将不能禁;开险塞易,其军必迷。若夫敌人疲怠,饥渴惊疑,前队未营,后军未涉,偶值晦冥,风雨忽作,故可因敌之势以致胜也。我勇且谋,士卒死战,进如骤雨,发如飘风,故可因我之气以决胜也。阙山狭路,大阜深涧,龙蛇盘磴,羊肠狗门,险堕飞鸟,守在一人,故可因地之利以必胜也。三者得一,敌已挫亡;俱得用者,所向莫当。所以善兵者,必因敌而用变也,因人而异施也,因地而作势也,因情而措形也,因制而立法也。[128]
所谓“因势”,所本当然是“势”。“因敌制胜”,其实也是“因敌势而制胜”,也就是说,战争决策要根据敌军的态势而展开。所以何良臣论“因”,也是要结合“势”而展开:“因势而驱用之,握机而死致之”;“所以能因敌转化,用敌于无穷,因形措胜,用形于不竭者为之神”。[129]不仅如此,何良臣还特别指出,如果逆势而动则必亡。善于用兵之人,一定不会逆势而为,不会轻举妄动,而是做到“因人之势以伐恶”,这才能取得战争主动权,进而夺取胜利。
“势”与“气”紧密相连,故世人常用“气势”一词形容旺盛之斗志。斗志和士气可由必取之势而来:“善作气者得乎机,善用机者决诸势。”[130]另外也需要指挥员巧妙激发。何良臣相信“作气之机,存乎心法”[131],也就是说,高明的指挥员一定要巧妙地激发部队的士气。如果能够激发军队的斗志,如孙子那般将士卒逼入死地作战,有那种死地求生的气概,就能够“使千万众之气,如一死贼而誓不俱生”,就可以做到“进不可当,退不可拒”,实现攻城拔寨、摧毁敌军的战斗目标,因为士气在战场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气强则勇,气懦则怯,气勇则战胜,气怯则战北。”[132]他总结说,高明的指挥员一定要使得三军具备必死之气概:“故善摧敌之坚、陷敌之势者,能使三军负必死之气也。”[133]不仅如此,还一定要注意“势莫为敌所用,而我常用敌之势也;气莫为敌所夺,而我常夺敌之气也”。由此可知,“气势”的一反一正,必然会对战争结果造成很大影响。
总体而言,《阵纪》对各种列阵之法和作战之法的探讨,令我们很容易想起来先秦时期的著名兵书《六韬》。《六韬》对步兵、骑兵、车兵等各兵种的作战方式进行了讨论,探讨和总结了不同兵种之间的协同作战之法,可以说是早期的合同战术。这些内容对《阵纪》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阵纪》卷四中有很多篇幅探讨车战、步战、水战、火战、夜战等各种战法。在《技用》等篇则结合鸟铳等各种火器讨论各种阵法和战法,充分注意到冷热兵器的协同作战,充分结合了明朝战争实践和武器装备的发展。从中可以看出,《阵纪》虽追随《六韬》而来,却没有止步不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阵纪》做出了“犹为切实近理”[134]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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