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课》中,谈及“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提出有意思的三个类型:
其一,内容大于形式叫悲壮。内容太大,太强,太彪悍,形式裹不住内容了,形式就要撕裂,就要破碎,火山就要爆发,英雄就得牺牲,这就是悲壮。一般来说,悲壮的英雄都是在面临死亡或业已死亡的时候才得以诞生的。
其二,内容等于形式叫优美。就像谈恋爱,男女双方门当户对,极为般配。“内容”与“形式”也仿佛天设的一对。二者在一部作品中和谐共处,同居一室,显得安逸、流畅。
其三,形式大于内容叫亏空。亏空这个词,在《红楼梦》里常相遇,而用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更显出张力。毕飞宇先生做了有趣的比喻:形式出现了多余,猴子的脑袋不够大,这就沐猴而冠了。想一想吧,“沐猴而冠”的“冠”,帽子中是空洞的,一种智商的亏损,想起来就会让人发笑。
原以为这三类,已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阐述完毕,但读到另一案例时,让我们窥见更为特别的第四类——内容宏大,形式简约,二者在巨大反差中和谐了,和谐不代表着沉默,反倒是向读者展露着震撼感极强的审美体验。
这一案例就是统编六年级上册的微型小说《桥》。
短短五百多字,构成一部微型小说。形式的简约是公认的。真要叫它小说吧,不少小学生都会议论:我的作文比这个还长呢。可怎么能以长短论英雄呢?《桥》真就是“内容”与“形式”第四种关系的最佳展板。从内容上看,《桥》的内容,极为宏大:
开篇就呈现“灾难”,这一大事件。
文中还有近似于毁灭性的现场。
全文涉及整个集体生命的存亡抉择。
亲情还在危难时要面对最为残忍的考验。
……
以上不论哪一类,都足以完成一个鸿篇,而《桥》却将其安置在五百多字的短篇中。形式的过度微妙,好像刻意要让这狭小的空间被挤压,被膨胀,被冲破。然而,并没有,形式撑住了。各种内容在形式中以一种特有的次序共存。于是,如同听说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住着四个巨人一样,读者产生极大的好奇,不由得要探身窥视。
不得不对作家,对作品,对文字背后的秘密,做进一步深究了。
我们相信,写作时,作家谈歌一定做出了极为艰难的选择。在语言运用上,他是惜墨如金的。因为他知道,哪怕多一个字都会显得臃肿,浓缩后有限的数百字所承载的重负就可想而知了。凡是精于写作的,无不对文字的萃取留有心得。如马克·吐温说的:差不多和精准,就是萤火虫和闪电的区别。又如福楼拜寻找表达时的那个“唯一”……谈歌在精选每一个字眼的时候,都保有着作家应有的警惕与虔诚吧。其实,这样的警惕与虔诚不是一句自我叮嘱——“小心啊”所能抵达的。对于他来说,已然是一种自觉。
所以,我们会看到文中这样的描写:
村庄惊醒了。人们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是谁惊慌地喊了一嗓子,一百多号人你拥我挤地往南跑。近一米高的洪水已经在路面上跳舞了。人们又疯了似的折回来。
东面、西面没有路。只有北面有座窄窄的木桥。
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
人们跌跌撞撞地向那木桥拥去。(www.xing528.com)
木桥前,没腿深的水里,站着他们的党支部书记,那个全村人都拥戴的老汉。
一行文字,就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就是一个纷繁嘈杂的现场,就是在凌乱背景前的定格特写。因为短小,所以表达的难度系数更高。少了肆意妄为的铺陈,少了在缺损处弥补的机会,少了用文字构成的排场对构思发育不良的遮掩。短促的文字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跳跃感很强的阅读体验。读者不由自主地要动用联想,在阅读时来让大脑高速运转,来带着自己进入现场。
中式的审美,特别偏向于对未知的苦寻。好像欣赏一幅国画,一幅书法作品一样,在笔端的飞白间,我们能捕获无限美感。形式的简约,就是让文字中的“飞白”带给读者无限的遐想。例如《桥》的开头,几句话营造了恐怖的氛围:
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势不可当。
无论是你的眼,你的耳,或是你的心,每一个读者在阅读时都有临场的体验。怎么读得如此心惊肉跳?因为文字在我们面前勾画出一个动态的场景——一场灾难即将来临。我们能从“像泼,像倒”中留下的空间里,填入自己的体验,一种随之而来的恐惧也如在脚面上不断上涨的山洪一般,向着我们的心房逼近。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桥》一文,对情节的设计也是极为反常的,反常合道。如果我们只用“巧妙”来描述它,简直是一种侮辱。因为一切都显得那样合理,或者说“就是这样的”,质朴到了无可厚非的地步。然而,当真相被看见的时候,一切又都显得那样惊心动魄。故事的结局是留下了两座孤坟和一个孤独的老妇人。作家让读者看到的是人世间用最凄凉、最寂寞的场景。与此同时,也让读者心中泛起最浓烈的共鸣——原来,我们一起来祭奠的,正是一个火热的,永不褪色的灵魂。
故事到了结尾才说出真相,就在所有读者倍感意外的时候,一直以来蛰伏在小说中的,那个要塑造的人物的形象,呼地站立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在心中扎根,立住,高高矗立。
人物,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作家在创作时是有选择的,用了一把锋利的剃刀,极为老练地削减了多余的角色,让那个唯一的主角清晰呈现。“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在这一点上也表现得很特别——即便是地位至尊的主角,也只在故事中说了四句话:
第一句:老汉沙哑的喊话:“桥窄,排成一队,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
第二句:老汉冷冷地说:“可以退党,到我这儿报名。”
第三句:老汉突然冲上前,从队伍里揪出一个小伙子,吼道:“你还算是个党员吗?排到后面去。”
第四句: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
都说“人狠话不多”。老汉确实够狠的,对自己狠,对小伙子狠,对大家都狠。这个“狠”就是不顾情面,只讲次序;不顾亲疏,只讲原则。就是这样一种在我们看来几乎是丧失理性的狠劲,让人物形象深深地印刻在读者心里。多一个字都没有,这就像欣赏美人——多一分则嫌肥,少一分则嫌瘦。
当然,批评的读者也存在。有读者认为。这样的文字读起来是不过瘾的。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让情节铺展开来,把人物塑造好,至少说,可以增补描写老汉的日常工作,把他的形象描摹得更加细致丰满。
这个问题,就用格式塔心理学来回答吧。德国心理学家韦特海默创立了格式塔理论,即完形心理学。简单说,就是人们在认识事物时,总是主动求取完整,而且存在“先整体,后局部”的序列。在毕飞宇的《小说课》中,用“看电影”为例,谈及这一理论:
早期,人们看电影时不习惯,因为电影中只出现“人头”,而身体却不见了。为什么电影摄影师只拍演员的脑袋?凭什么把演员的身体给放弃了?其实,只要我们在银幕上看到了一个大脑袋,我们的脑海里立即就会建构起一个“完整”的人,我们不会把它看作一个孤立的、滴血的、搬了家的大脑袋。这不是由镜头决定的,是由我们的认知决定的。
因此,不需要写得滴水不漏。读者在阅读这样跳跃的文字时,会自觉进行弥补。例如,阅读在危难之时老汉的言行,可以想象他日常中的行事风格,读者会主动建构人物的“全景”,填充好每一个细节。举个文中的例子来说,当我们得知老汉和小伙子的关系后,回读故事,就在老汉把小伙子“往桥上一推”的时候,可以想象老汉的内心有多复杂,可以想象小伙子的心中有多复杂,而这些复杂的心情,哪有合适的语言能描述呢?不如不写。留白,成了极具意味的咀嚼,更增添了阅读小说的一种趣味。
好一个“形式与内容”的融合。内容,如此宏大;形式,如此简约,二者在巨大的反差中和谐,《桥》写得真好。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