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是以本雅明为代表的文化批评范式,本雅明并没有专门讨论过文化概念,但他的《单向街》则对20世纪20年代德国的文化状况进行了全景式呈现,并对资本主义现代文化给予总体性的批判,充分展现了都市文化的流动性与生动性。在这部书中,他不再是枯坐书房的文学批评家,而是像流浪汉般在街上闲逛的文化批评家,透过充满辩证意涵的城市意象,重新审视现代文化中传统精神的失落。《单向街》中的三组意象:中国书籍的誊本、古老民族的风俗、书籍与妓女,折射出本雅明对古老文化传承的省思和对现代文化的批判,提醒现代人不应遗失对大自然深深的敬畏之情,警示现代文化在商业运作下正逐步走向衰退之路。
本雅明被誉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文化批评家,擅长见微知著的具象思维,文化在他那里既横跨人文科学的几乎所有部类,又意味着街头巷尾的生活方式、传统习俗。从本雅明的代表作品《单向街》(1928)来看,他的文化批评主要侧重对已经逝去或正在消失的传统风俗的追思,并以独特的批判方式呈现现代文明的缺乏与腐朽,文化在他那既是极具创造力的母体,又是满目疮痍亟须拯救的废墟,他对现实的思考与过往的文化碰撞出一个个意象的火花,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古老文化的精髓。
“单向街”是德国城市街道拐角处经常可以见到的,意指单向行驶的交通标识,一般用粗黑醒目的大字,提示司机下一街将要单向行驶。本雅明的《单向街》多少带有隐喻的色彩,他用表征市民生活的丰富意象及尖锐评论,批判通货膨胀愈演愈烈的德国,其社会状况将“稳定”而“持续”地走向衰颓。《单向街》的写作方式奇诡,一改此前本雅明在《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和《德国悲剧的起源》中的长篇论述,而采用了散论、格言、寓言相交织的意象拼贴的方式。“意象”(Denkbilder)一词,在德文中是由“思考”(Denk)和“图象”(Bilder)组合构成,一则思想的深度和景象的生动相得益彰,另一则“思考”在前“图象”在后,这说明“意象”的主导是为“思”,《单向街》中思考的景象多来自街道两旁,然而内容的主体不是这些常被命名为章节标题的景物,乃是作者对时事鞭辟入里的批判,间或还夹杂了许多文学批评的箴言,它们呈现于作家的细致的观察、精微的描述之中,作者在街上“游荡”,并非走马观花,也不只是将街道两旁扑面而来的景物尽情收纳于眼底,而是借助街景引出他的文化批评。
本雅明的写作,常被誉为是打破传统概念思维的明晰和严密,以一种摧毁的方式达到对现实真相的揭露,如理查德·沃林谈到本雅明的著作时说:“它在形式上呈现为矛盾重重,是一种分崩离析的极端思想之网络——毫无疑问,它呈现出来废墟的形式。”[8]王才勇先生将这种方式称为“反智”,意指对传统概念思维的反叛,我们认为,这种写作方式本身充满了哲学的智慧,“反智”的目的是为打破陈腐的逻辑思维、突破传统概念框架,更好地达到对现实之“真”的寻觅和揭示。
《单向街》既是本雅明在创作上的一次革命,也可视为本雅明由文学批评转向文化批评的一个标志,他通过《单向街》从《德国悲苦剧的起源》这样学院式的写作中解放出来,并突破了之前囿于文学批评领域的创作局限,从此进入了更为广阔的文化批评领域。因此在此书中,本雅明不是坐在书房里迷恋古董的收藏家、鉴赏家,抑或文学批评家,而像流浪汉般在街道上闲逛,是脑海中拼命构思城市意象的文化批评家。
《单向街》这部作品内容零散而博杂、梦境与现实斑斓交错,文章体例不一,但纵览全书可从中领会出作者的题旨乃是文化批评;有以下几组代表性意象为证:其一,中国书籍与誊本;其二,古老民族的风俗;其三,书籍与妓女。
本雅明认为誊本对于保存文化至关重要,关键在誊抄它的过程当中,一边誊写一边阅读的人,灵魂容易产生触动,单纯的读者只会任由思绪在梦幻中飘散,很难了解到文本内在的崭新观点。就好像走在公路上的人与乘坐飞机俯瞰公路的人的感受迥然不同,飞机上的乘客仅仅看到道路如何在景色中延伸,而看不到消失在森林中的道路,而走在公路上的人会注意到每一次转弯所需的距离、林中的空地大小以及道路标识,他就好像指挥前方士兵的将领,切实感受到了脚下道路的气势。他在《中国古董》一篇的末尾写道:“……中国的书籍副本是无可比拟的文学文化之保证,并且抄写誊本的实践是打开中国之谜的钥匙。”[9]本雅明出生在极富裕的犹太家庭,耳濡目染深谙古董收藏之道,他的童年纪事《驼背小人: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中就曾提到为家中沙龙增色的中国瓷器,也在著名的《开箱整理我的藏书》一文曾谈到,一本旧书可以在藏书家那里获得新生,藏书家可以通过收集新藏品从而复活一个旧时代,本雅明对古籍内在价值的珍视,使得他能将中国的古籍副本看作是文学文化之保证,从中国古籍表意化的文字当中,领悟到打开中国之谜的钥匙在其抄写的过程。
本雅明可谓“信而好古”之人,他不仅对偶然看到的中国古籍副本念念不忘,而且还常常忆起遥远的古老风俗,他认为,许多古老的风俗正在向现代人发出警告是:“在我们接受大自然的丰厚的赐予的时候,要防止一种贪婪的姿态。因为我们没能对我们的土地有任何馈赠,因而在领受时表示敬意是恰当的,首先在接受时,我们要归还她一部分……”[10]这样一种在“接受”与“归还”之间保持平衡的风俗体现在古代的祭酒仪式和农事采摘中,人们常用剩余的物品来表达对自然的敬意,而现代人遗忘了这些美德,只知道贪婪地掠夺自然,忘记了自己将赖以存活的土地变得贫瘠,干净的水源逐渐稀缺,忘记了对大自然的深深敬意,这在本雅明看来才是现代人所失落的最宝贵的东西,并且此种遗失将会导致土地贫瘠、农田颗粒无收。
本雅明对现代生活方式所持的悲观态度,渗透至《单向街》的字里行间,他批评当时人们对无望时局的盲目忍耐,对当时普通人们的口头禅:“事情不要再这样下去”嗤之以鼻,认为此态度的结果就是集体的毁灭,他想让德国市民阶层清醒地意识到生活即将面临崩溃的局面,基于此,本雅明指出,人们出于内在狭隘的私人利益,在行为上却更多地被大众的本能所决定,并且这种本能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并且远离生活之旨。在《单向街》最长一篇《德国全景:德国通货膨胀巡视》中,从对日常生活中用品的价格的离谱暴涨,到人们非自由选择的社区中关于金钱的话题,以及整个社会对待穷人的轻视和冷漠……本雅明都一一审视,他绝望地发现,在危险临近时,人竟不如动物,动物大难临头尚可凭借本能的直觉觅得出路,社会中的人只有动物的麻木却没有动物的直觉,每个人作为盲目大众里的一员,甚至看不到自己身边的危险,只是随波逐流放任自己在刻板的生活中沉沦。
“贫困”是本雅明所描述的二战前期德国市民的关键词,普遍的贫困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中欧的上空,这样的贫困让穷人感到不堪,但仍然惯性般地依附于的政府的谎言,以至于人们原本运用理智的能力不战而挫。德国市民整体所处状态是“一幅愚蠢的图像:缺乏安全感,那是生命本能的反常,软弱无能,那是智力的衰退”[11]。他最后总结出,让德国一蹶不振并且与欧洲其他民族产生隔阂的原因,是由于愚蠢而陷入对集体力量的屈从,并最终走向笨拙的野蛮。(www.xing528.com)
本雅明不仅哀叹个人自由的失落,而且对书籍也展开了辛辣的讽刺。在《单向街》中,他一改往日里藏书家的憨厚模样,对书籍写下了许多貌似不敬的格言,尤其是他将书籍与妓女作为一对辩证意象写下的格言,既令人忍俊又耐人寻味。他说:“书籍和妓女都可以带上床;书籍和妓女,他们有各自的男人,以他们为生并且令其烦恼,就书而言,这样的男人是批评家;书籍和妓女都喜欢在展示自己的时候转过身去;书籍的注脚是妓女长袜中的钞票……”[12]书籍和妓女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好像永远处于高雅的殿堂,另一则常出没藏污纳垢之所,但在本雅明笔下,书籍与妓女的境遇似无本质的不同,商业化的书,如广告,不也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街头引人暇顾吗?
显然,本雅明是站在一个批评家的角度去理解书籍的,他哀叹书籍的传统形式在商业化的社会正走向末路,在广告、电影的影响下,图画书写的时代已然到来,诗人似乎只能通过与统计技术图表的合作来开辟疆域,书籍亘古的宁静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彩色图面所侵扰,同时,作家的工作成了测量和实验,现代学术的代表作读起来就像目录表,本雅明在“大部头书的原则或者厚著写作技巧”一节对现代学术著作进行了最尖刻的讽刺,这篇文章表面上是教人如何写成鸿篇巨著,实际上是批评那些拖沓冗长又机械的学术著作,这在今天读来,仍有现实意义。
从《单向街》中关于文化批评的三组意象——古籍誊本、古老风俗、书籍与妓女,贯穿着对古老文学、文化、风俗的敬意,并在深沉的敬意中饱含了作者对过去的眷恋。在《单向街》的最后一节,本雅明谈到古人与现代人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古人完全投入到跟宇宙的交流体验当中,同时从宇宙中汲取力量,而现代人对这种体验完全是陌生的,近代天文学的发展繁盛让古人对宇宙的迷狂状态淡出了现代生活,现代人妄图开发和驾驭宇宙,抛弃了同宇宙的交流体验,故而在贪婪的掠夺中遭致灾难。科技迅猛发展的现代社会,在本雅明看来是破碎的,现代人的困境并非仅是长期通胀导致的物质匮乏,而是对过去的遗忘和丢弃,若要逃过现代文明的异化,获得灵魂的救赎,唯有从过去的古老文化中寻找答案,在他眼中,古老的“过去”反倒是人类精神的青年时期,如同一个人在青年时的意识抑或尝试,日后忆起总会让精神得以振奋,来自过去的弥赛亚也能让现代文明的缺失得以弥补。
关于现代文明堕落的话题,法兰克福学派的另外两位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也对它进行了批判,其核心的观点是,启蒙在帮助人挣脱神话的枷锁之后,又将人带入理性的捆绑,因而这样的启蒙还是不够成熟的,真正的启蒙将扬弃工具理性的顽疾,他们的文化批评实际上是对启蒙的医治,其宗旨还是面向未来的,并继续依托于理性的自省能力。而在本雅明这儿,批评的归宿乃是拯救,拯救的希望并不在于继续启蒙,而是朝向过去,寻访古老文化的精华,并用这些精华来滋养灵魂,他的作品与收藏,无一不是从古老文化或童年记忆中得来的,然却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从破碎的现实转向似乎完美无缺的过去的文化批评,似乎注定只能是充满意象的断片和未完成的线索,因它既不限定于一个既成的框架,又向迷离的过去、变动的意象靠拢,正如本雅明所说,真正有价值的批判活动是在纳入社会系统之前发生的,所谓的纳入社会体系前,就是不被当时的意识形态或定见所扰,因而,《单向街》所呈现的生动意象,是未经概念的美化和包装的,对社会现实最直接的批判,同时它亦具有开放的姿态。
《单向街》留给人这样的印象,读到一段的末尾处,像是还未写完,作者像是暂时搁笔,像忙着做什么事去了,大约闲暇之时还会补上,但实际上他在一个段落结束后,似乎忘了有这回事一般,又栩栩如生地去说另一件事了。整部作品虽说是断片,但文章的批判性的题旨却一直贯穿始末,那些戛然而止处恰是作者的留白,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完成了的作品的分量要轻于那些贯穿他一生的断简残篇。……他在未完成的作品里施展魔力。”[13]这话本是用来评判他人,但不自觉地成了本雅明自己的作品的注脚,他最为人乐道的作品《拱廊街》也仿佛是华丽的废墟,《单向街》虽成书出版,但其中意象、格言背后的深刻寓意,还有待于从他模糊的言辞、排列宛若星丛的断片中拯救出来。
《单向街》的“未完成”,实际上也是一种文化批评的尝试,它的方法与内容其实都源自其内在的准则——不被体系与概念所缚。读过它的人也许只能摊开双手说:“喏,这就是本雅明的风格!读它宛若陷入泥潭。”本雅明从德国传统秉承来的文化,存在于自己内在经验和古老习俗,也流淌在可悲的乞丐和赤裸的孩童的血脉之中,或披挂于一栋建筑或一件古玩之上,因而,他的文化批评既是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又无比逼真地呈现出现代文化的矫揉造作与现代人的贪婪放纵……。我们从中看到他寻求拯救的希望,那希望在阅读中间的惊叹和不得不的停顿中闪现,如《单行街》中所描述的:“莎士比亚、卡尔德隆的戏剧的最后一幕总是充斥着战斗,国王、王子、骑士侍从和跟班们‘匆忙登台’,在他们被观众看见的瞬间停住。”[14]《单向街》的“未完成”留给了人省思的余地,而正是在读者看到并且瞬间停住的时刻完成了它自身。
因此,阅读本雅明作品的体验也是不同寻常的,因为本雅明实际上只写下了他想要说的一部分,那文字仿佛是中了魔法的符咒,让你必须字斟句酌地去读,然而又不能耽于单个的字词,必须让你的经验和想象,伴随着一幅幅生动的图像在脑中、在眼前唤起,有时会让人瞬间停住,展开遐思。这种文字的魔力源自本雅明对古老文化乌托邦似的重构,以及对现代文化的解剖,他的文化批判是一种面向过去的书写,这种书写等待面向未来的人去将它完成,借助思考或者批判,而他只负责唤醒人们去思考,如何将我们破碎的文明修补完整,因而当本雅明看到《新天使》这部画作,觉得这是自己的画像,就不足为奇了,他在对新天使的描绘中,带有一种绝望的情愫,他写到,天使最终被一阵风暴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这场风暴正是进步,所谓的进步在本雅明那里如同暴风,他抵挡不了进步的风暴,但至少警示了拥抱所谓进步的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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