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是以布洛赫为代表的文化批评范式,他通过对其所身处时代文化产品逐一评述的方式,展开关于美好生活的肯定内容与否定内容,主要集中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美好生活流行观念的虚幻性,同时颂扬了苏联社会主义社会美好生活观念的真实性,在他看来,虚幻的美好生活观念,为腐朽、黑暗的现实提供辩护,以欺骗和麻痹大众为目标,而真实的美好生活观念,为大众的启蒙与教育提供助推,以回归具有丰富想象力、创造力的人的本真存在为目标。他在考察古希腊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关于“最高的善”“幸福”的一般刻画、一般看法,反思儒家和道家分别给出的“福音”,以及批驳资本主义社会阻碍美好生活实现的图像、书籍、意识形态的基础上,提炼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实现美好生活的方法论价值。
布洛赫美好生活理论内嵌于他的希望哲学。他敏锐洞察到,西方哲学史是一部关注过去而忽视未来的历史,并且宣称:马克思开启的新哲学乃是关于新东西的哲学,它彻底打破了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隔阂。“更美好生活的梦”显然是朝向未来的梦,在布洛赫的描述中,这个“梦”在不同人生阶段的轮廓迥然相异,他着力探寻美好生活、未来和乌托邦这样的概念,如何在一般意义上与个体存在内在关联,并且创造性地将“尚未”置于关联的中心。
布洛赫给予“未来”很高的哲学定位,把哲学的基本课题概括为:“尚未形成的、尚未达到预定目标的‘家乡’(Heimat)”[1],他指出人们自童年时起一直追寻的就是这个“家乡”。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布洛赫眼中是一种“未来哲学”,即在过去当中蕴含着未来的哲学,其标志为“尚未”(Noch-Nicht)。不妨说,“尚未”对应事物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一个过渡阶段,并且意味着在它当中已包含某种现实的可能性。
《希望的原理》第1卷第2部分,布洛赫专门以“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Noch-nicht-Bewuβtes)为核心设立主题,重点讨论了青春、创造性、乌托邦等概念,他最终将“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总结为:存在于面向未来的心理进程之中,是一种预先推定的存在物,它作用于希望的领域,与社会发展的真实的进程密切相关。可见,“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与乌托邦类似,它导向一种更好的未来,导向一个更人道的世界,探索的是事物发展的现实的可能性。
布洛赫提出的“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既区别于柏拉图“回忆说”中被遗忘掉的东西,也不同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意义上被压抑的、隐匿在意识最深处的“不再被意识到的东西”(Nicht-Mehr-Bewuβtes)。因为不论是“回忆说”中存在于前世的被遗忘了的记忆,还是弗洛伊德潜藏于意识深处的东西,均直接指向需要不断去回溯的过去,即已经发生过的事物、记忆中的残片,而“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则从当下指向未来,是十足的可能的存在。布洛赫将“人道主义”作为尚未存在的典型例子,给出的理由是:人们尚且不能够体验到它的存在,也无法确认它,但这一方向业已清晰可见[2]。可以说正是由于“尚未”的这一双向特质,让美好生活、未来和乌托邦这些概念,焕发出崭新的意义,使其不再局限于纯粹欲望的狭隘范围,而致力于超越曾经的个体存在。
在此基础上布洛赫指出,马克思所开启的新哲学——未来哲学,是可能存在的、更美好生活的根基,因为它充满生命力并尊重历史,抓住未来趋势且献身于创新的理论和实践。与之相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受制于柏拉图的“回忆”说——与过去相联系但与未来相距甚远。在布洛赫看来,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基础上,重新确立“变化的激情”,并且放弃了“直观与阐释”的理论,打破了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隔阂,让未来在过去之中变得可见,使已经完成的过去出现在未来之中。因而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视角,去观省人生不同阶段的“更美好生活的梦”(die Träume vom besseren Leben),并追问一般意义上的个体与美好生活的内在关联。(www.xing528.com)
布洛赫观察到,童年到少年时期的“更美好生活的梦”,是去体验对他们而言并非清晰可见的、充满奇异色彩的外部世界。根据布洛赫的描述,七八岁的孩子充满了对陌生事物的想象,并渴望开启自己的冒险之旅;13岁的少年发现了自我,他们的“更美好生活的梦”是逃避学校和家庭束缚的轻骑兵,并且为日渐明晰的愿望搭建了第一个宿营地。他们所追求的是超越父辈、更加高贵不凡的生活,而这种幸福生活在当下是被禁止的,因此他们渴望另起炉灶、重新开张;13岁到十五六岁少年的“更美好生活的梦”反映他们积极进取的愿望,但其总归是不够成熟的,充满了浪漫的、荒诞的色彩,由于缺乏付诸实施的主客观条件,这些梦想大都以破灭告终。可见,在布洛赫的理解中,个体在童年至少年时期“更美好生活的梦”的变化,体现出人在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的逐步觉醒,这种觉醒让他们更愿意去拥抱奇异陌生的外部世界,同时更容易与所熟知的世界发生决裂,从追求消极自由过渡到积极自由,不论成败与否,积极进取的愿望颇为值得肯定。
青年到中年时期的“更美好生活的梦”是人生成熟期的梦。成熟之处体现在,这一时期人们开始对愿望设定范围,即成年时期所憧憬的是过去可能实现的愿望,以及过去应当实现的正当愿望,很明显这些愿望来自某种遗憾或事与愿违。所以,这种梦更多的不是培育未来的美好生活,而是通过想象可避免损失的那个瞬间,来填补那些可能发生却最终擦肩而过的美好生活。成年时期“更美好生活的梦”在资产阶级小市民那里体现为:由于自己未能成为剥削者,而将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报复在犹太人身上;沉溺于对物欲的追逐和满足,梦想着拥有橱窗中昂贵的陈列品,或者在异国纵情享乐。在布洛赫看来,这种生活乏味至极,因为当中缺乏崇高的生活目标,也缺乏对既定现实否定的维度。反之,非资产阶级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则是一种没有剥削的生活,若要过上这种生活需要去期望、谋划某种未知的东西,须得进行超越既定现实的努力,因而关于这种美好生活的梦具有革命的性质。
布洛赫对非资产阶级美好生活的勾勒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幸福不再源于他人的不幸并以此作为尺度;二是周围的人不再是自身自由的障碍物,而是实现自由的前提。后者可追溯至马克思《共产党宣言》“无产者与共产党人”一节末尾,马克思从自由的角度,对未来社会进行了描绘:“代替那存在着阶级以及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也就是说,非资产阶级的“更美好生活的梦”是共产主义社会中自由人的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以一切人的自由发展为条件。
老年人的“更美好生活的梦”乃是一种舒适安逸的宁静生活。年老之时,人往往会感到身体机能日渐衰退,因此万念俱灰、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吝啬自私等消极心态油然而生,并且在其胸中长久缠绕。对此,布洛赫提出的建议是,将目光从末日移向硕果累累的收获,在他看来老年阶段可以体验各种幸福的结局,如充沛的学识可以让老年期过得像采葡萄、酿葡萄汁时期一般充实,奉献而非索取可以让老年人生活得更加舒适。在探讨如何满足老年人最一以贯之的愿望——对于宁静生活的想望时,布洛赫强调,社会主义社会较之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可以更好地实现老年期的美好生活。布洛赫将社会主义理想的实现,作为老年人过上美好生活的客观条件,他预见,社会主义社会的老年人能够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高雅的旨趣和达观的态度,即人的本质存在与美好生活的理想具有内在的统一性。
这是不是说社会主义的“更美好生活的梦”也优于资本主义的?对于物欲的追求和满足是属于资产阶级小市民的,而非资产阶级具有崇高的目标,不断地为超越既定现实而努力,这些洞见是不是显得有些绝对和夸张?但毋庸置疑,它们大体上是布洛赫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看法。然而对于个体而言,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区分“更美好生活的梦”的真实与虚幻,进而将处于潜势的“尚未”导向一个真实的美好生活,避免陷入他人精心构筑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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