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的“图伦男尸”
最近一位记者采访我时问道:“你挖掘、研究和著作中论及的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的。你怎么能如此确定那些东西的年代?”我的简短回答是:“放射性碳测年法、古埃及文献和其他文字记录、历史事件对照、树木年代学、陶器类型学,还要留出前后误差的余地,并愿意承认上述方法推定的年代并非板上钉钉。”他这个问题单刀直入,使我有些吃惊,但后来我想,也许很多其他人也有同样的问题,只是不好意思问罢了。
其实,我在社交场合最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和那位记者的提问异曲同工:“你怎么知道你发现的东西是多久以前的?”另一个常见的问题是:“那么古老的东西怎么能保存至今?为什么没有化为尘土?”我们现在就来谈一谈[1]考古学者如何确定文物的年代,以及文物在何种条件下能够保存至今这两个话题。
第一个问题可能比较容易回答:怎么确定某件物品的年代?就像我对那位记者说的,有时也许查阅一下古埃及文献就能搞定,特别是如果那件物品上有某个法老“第八年”之类的字样,而我们又能从其他来源那里得知该法老在位时间的话。有时我们会对照彼此交集的不同文化或文明史上发生的事件。比如,我们从埃及的阿马纳(Amarna)档案中得知,阿孟霍特普三世法老和(叙利亚北部的)米坦尼(Mitanni)王国的国王图什拉塔(Tushratta)生活在同一时期,因为他们两人有信件来往;又根据别的证据得知阿孟霍特普生活在公元前14世纪早期,所以图什拉塔一定也生活在那个时期。这样,我们经常可以借助巴比伦、埃及、亚述和其他地方的古人留下的国王名单和天文观测记录来制作统治者和历史事件的年表。
现在的考古学者还掌握了各种测定年代的科学方法。常用的古物测年法[2]有放射性碳测年法、热释光定年法和钾氩定年分析。我们用这些方法来确定某件物品的“确切年代”,也就是把年代精确至具体年份,如公元2015年或公元前1350年。但是,有时我们无法测定“确切年代”,那么就只能给出相对年代,比如,遗址的第三层在第二层下面,因此比第二层更早。这种情况在挖掘初期尤为常见,考古学者也许尚不清楚这两层的确切年代,但已经知道哪一层年代更早。
最常用的测年法应该是放射性碳测年法,也叫碳-14测年法(简称C-14)。[3]它和所有化学方法一样,有“前后误差”的因素,如“公元前1450年,前后20年”,意思是说具体年代处于这个时间段中的概率很大。因此,碳-14测年法对年代较近的物品不太管用,但测定几百年前的物品年代就比较可靠,若是几千年前就更准确。
碳-14测年法的基本原理是位名叫威拉德·利比的科学家发现的,他为此还获得了诺贝尔奖。主要原理是:一切生物在生命过程中通过呼吸或进食吸收正常的碳的同时,都会吸收少量碳的放射性同位素。大气层中的放射线不断产生碳-14同位素。它与氧气结合后,会形成一种具有放射性的二氧化碳。
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碳-14;动物和人类吃了植物后,体内也吸收了碳-14。由于碳-14具有放射性,所以它和一切放射性物质一样会衰变。它的半衰期是5700多年,也就是说,经过比5700年稍长一点的时间后,原来的碳-14中有一半会衰变和消失。因为具体抽样[4]的最初含碳量很容易确定,碳-14原子与正常的碳-12原子的比例又相当稳定,所以可以测出抽样中剩余的碳-14含量,从而推断出该有机体(如果是人或动物)死于何时,或(如果是变成了木材的树)何时被砍倒,或(如果是生命期较短的植物和杂草)何时以其他方式终止了生命。
人骨、动物骨、木片和烧过的种子这类有机材料可以用碳-14测年法来测定年代。烧过的种子尤其合适,因为它们在被烧毁前存在的时间通常非常短。同样,生命周期短的灌木也是理想的测年对象,乌鲁布伦的发掘者就是借助灌木来确定沉船年代的。[5]放射性碳测年法成本较低,至少与其他测年法相比是这样。
放射性碳测年法不能直接为石器或陶器定年,因为这些物品不吸收碳-14。然而,可以用它来为与石器或陶器处于同一背景中的有机物体定年,这样就连带确定了石器和陶器的年代。
碳-14测年法也有一些问题,包括测验抽样会给有关物品带来部分破坏,而且大气中的碳-14并不总是稳定不变,而是有所起伏的。为应对这个问题,人们制订了校准曲线,还发明了别的校正方法,所以,放射性碳测年法是为古遗址定年最常用的方法。我最近在泰勒卡布里和美吉多参加的挖掘工作都使用了这个方法。[6]
此外,如果发现了一大块木头,比如原来的房梁或墙柱,甚至是船体的一部分,那么除了碳-14测年法外,还可以用另一个办法来测定它的年代。这就是树木年代学,也叫年轮定年法,[7]靠数木头上的年轮来定年。去过美国的约塞米蒂(Yosemite)或红杉(Sequoia)国家公园的人对此也许并不陌生,那些公园里经常展出巨大的树根,有些树根横切面的年轮上贴着小小的标签,写着“1620年:清教徒在普利茅斯岩登陆”或“1861年:南北战争打响”等字样。那些树木的年轮都收入了科学家多年来仔细编制的主年轮序列当中。如果在考古挖掘中发现了一块看得出年轮的木头,有时可以通过查对主年轮序列来推断它的年代。不过,就连主年轮序列也不可能回溯到1万年或1.2万年之前。
根据同样的基本原则,可以使用各种化学方法来测定适合使用这些方法的遗址上其他物体的年代。比如,在奥杜瓦伊峡谷这个对了解人类起源至关重要的遗址,如果想确定一件石器的年代,可以使用钾氩定年法。这个方法测量石头的含钾量和含氩量之间的差值,因为钾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衰变为氩。但是,这个衰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这个方法对20万年到500万年前的物体最合适。对这么久以前的物体不可能使用放射性碳测年法,因为放射性碳测年法只能用于有机的遗存,不能用于石器,而且只能测定过去5万年间的物体。
对于比较“年轻”的遗址中找到的一些物品,可以使用热释光法来确定年代。热释光法通过测量储物罐这样的黏土制品内的电磁或电离辐射量来确定它的确切年代。具体来说,热释光法能够测出某个物体出窑了多久。研究者发现,测试的物体必须曾经加热到450摄氏度以上,否则热释光法就不起作用。
另一种较新的、仍处于实验阶段的方法和热释光法相似,叫作再羟基化测年法。这种方法通过测量陶器的含水量来定年。2010年夏天在美吉多挖掘期间,我在当地举行的一次小型会议上初次听说这个方法,觉得它非常有意思,也很有发展前途。陶器在窑中烧制时,泥胎中的所有水分都会在烧制过程中蒸发殆尽。陶器一出窑开始冷却,无论处于何种环境,都开始不断而缓慢地从大气中吸收水分。[8]这样,通过测量陶片中的水分,就有可能确定它烧制的时间,从而推断它的年代。
再羟基化也有它的问题。我们在会上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研究者拿到一块英国坎特伯雷的中世纪古砖,用它来检验再羟基化测年法,可是试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的结果都表明它存在的时间只有66年左右。然而,他们明明知道那块砖的历史要长得多。最后发现,那块砖来自坎特伯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到轰炸的部分,在轰炸引起的大火中炙烤过。20世纪40年代的大火把古砖的水分完全烤干了,所以,再羟基化测年法测出的年代显然是准确的,[9]但它测定的不是那块砖在中世纪初次烧制的时间。
对黑曜石可以采用黑曜石水合测年法,原理和再羟基化测年法类似。黑曜石是一种火山玻璃,十分坚硬,因此在古代非常宝贵,时至今日有时还用它制作手术刀。黑曜石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会以稳定的速度不断吸收水分。所以,通过测量某件黑曜石工具所含的水分,就可以确定它的年代。
地层学、陶器序列和关联背景也都能用来测定相对年代,在无法确定确切年代的情况下尤为常用。这些在前面已经讨论过,在此仅需记住,确定某件物品的年代有时只要看一看和它一起发现的东西即可,换言之,看它与其他物体的联系或共同背景。比如,一件石器的年代可以根据和它一起发现的一个能够测定年代的有机物体来推定。
举例来说,假若挖掘者在古墓中发现了罗马皇帝韦斯巴芗时期铸造的一枚钱币,这座古墓的年代就显然不可能在韦斯巴芗之前。所以,古墓中和钱币一道埋葬的所有物品就应该全部来自同一时期,除非有的物体在埋葬时就已经是祖传遗物——这种事情不是没有过。同样,如果挖掘一座古代房屋或宫殿时,在某个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枚印有阿孟霍特普三世法老专用椭圆图案的古埃及圣甲虫,那么地板上的所有其他物品可能都属于公元前14世纪阿孟霍特普三世统治埃及的时期。
以泰勒卡布里为例,我们在王宫一个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圣甲虫,其风格为公元前17世纪到公元前16世纪的希克索斯时代所特有,这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让我们得以确定这个房间的年代。后来,我们让实验室对一些木炭样品进行放射性碳分析,分析结果证实了我们的推断。
关于乌鲁布伦沉船的第10章讲到,考古人员为沉船测定年代时用了4个办法:放射性碳测年法,树木年代学,参考船上装载的米诺斯和迈锡尼陶器的类型,以及参照船上发现的一枚奈费尔提蒂的圣甲虫。这4个方法共同指向青铜时代晚期这个相对年代,也确定了沉船事件发生的确切年代——公元前1300年左右。[10]4种方法中每一种都有其限制和不确定性,但当所有4种方法都指向同一个大致时期的时候,考古学者就有了相当的把握。
如果一整批物品都处于大致同样的背景,或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因素,就可以使用关联法来测定年代。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中国的兵马俑,它们集中在几个坑里,都是同一个皇陵的一部分。1974年,中国陕西省省会西安附近的农民在打井时挖出了一件东西,他们开始以为那是一块石头,仔细一看,是一个用陶土制成、全副武装、真人大小的武士俑的头和躯干部分。[11]自那以后的几十年来,考古人员在那里发现了数千个武士陶俑,还有陶土制的战马和战车——统称兵马俑。
兵马俑埋葬的时间是两千多年前的公元前210年。它们是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陪葬品。秦始皇统治中国的时期为公元前221年到公元前210年。是他结束了战国时期,首次统一了中国。他是在一次带军出巡过程中突然去世的。他的陵墓和附属的墓坑昭显了他对中国社会的重要性,不过他的王朝在他死后不久即告完结:仅仅4年后,也就是公元前206年,秦朝就被汉朝推翻了。汉朝的历代皇帝统治中国达4个世纪之久,直到公元220年。[12]
迄今为止,人们在3个大墓坑里发现了秦始皇的兵马俑,还有很多没有出土。据估计,秦始皇陵附近的这些墓坑里共有6000到8000个兵俑和数百个马俑,可能还有几十辆陶土制的战车。另外还发现了一个墓坑,但它几乎完全是空的。[13]
离这些墓坑大约1500米远的秦始皇陵尚未发掘,但它的位置显而易见,因为陵墓顶上的土丘高达43米。根据中国史学大师司马迁在秦始皇死后约一个世纪撰写的著作,70多万人夫劳作了约36年才建好秦始皇的陵墓。虽然也许对这些数字不应完全当真,但是建造陵墓和墓坑的确需要大批的工人,正如在那之前两千多年埃及修建金字塔一样。据说秦始皇陵内部豪华壮观,有一幅立体地图,里面的河流用水银做成。为防盗墓,还设有各种机关陷阱。古时的记述特别提到,“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1],[14]
总有一天,考古人员会发掘秦始皇陵,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陵墓周边的墓坑已足以惊人。第一个被发现的墓坑现在被恰当地称为一号坑,里面有大约6000个兵俑,都和真人一样大小,队列整齐,好似在接受阅兵。它们手持的兵器都是真刀真枪。这些兵俑非常壮观,不过它们脸上、胡须上和甲胄上原来涂的颜料大多已经消失,这也许是因为墓坑内着过火,或是由于埋藏它们的土壤类型造成的,但最有可能是因为它们出土后暴露在了空气中。
二号坑里至少有1000个兵俑,还有马和战车。三号坑里的兵俑不到100个,另外有一些陶土制的马和一辆战车,以及一些完好无损的兵器。有些学者认为,最后这个墓坑是帅帐,部分的原因是这个坑里的人俑比其他坑里的俑更高大,而且结成了战阵,不过这只是假设。[15]
总的来说,这些墓坑里的兵俑看起来好像各人各样,胡须和甲胄彼此不同,手中的武器也不一样,有的持矛,有的拿剑,有的带盾,有的挽弓。其实,所有的兵俑似乎一共只有七八种不同的脸型,不过胡须的形状有25种。
现在看来,兵马俑可能是组装而成的,头、臂、腿和躯干分别制成后再装到一起。在墓坑的一些地方,可以看到散落的碎片,甚至有尚未装上头的躯干。这也许表明兵马俑是在现场制作的。制作兵马俑需要能工巧匠;根据一份报告,人们在兵马俑的不同部位发现了85个雕塑者的名字。[16]
2010年,一号坑里又发现了114个兵俑,许多还带着鲜艳的颜色。自从1974年以来,考古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所以考古人员这一次得以迅速地保护兵俑身上的颜料,[17]使其不致剥落。
2014年,研究人员宣布,他们对涂在兵俑身上的颜料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比如弄清了使颜料附着在真人大小的陶俑上的黏合剂成分是什么。他们发现,陶俑身上先是涂了好几层清漆,[18]最后才涂颜料。颜料中含有动物胶,能把颜料层和下面的漆层粘在一起。
人们对兵马俑的兴趣使得陕西省有了更多的考古发现。1990年,为应付蜂拥而来的游客,当地准备在离秦始皇陵约40千米处修建一座新机场。动工时,又发现了几个墓坑,里面也有各种类型的兵俑。这些兵俑所在的墓坑附属于两座陵墓,墓主分别是汉景帝和他的皇后,他们生活在公元前188年至公元前144年左右。这些兵俑是实心的,和秦始皇墓坑里的空心兵俑不同;个头也小得多,不到60厘米高。
另外,它们全身一丝不挂,而且没有手臂。也许它们最初穿着衣服,也装着手臂;可能手臂是贵金属做的,后来被盗墓者偷走了。反正现在它们看起来怪异得很。保罗·巴恩(Paul Bahn)报告说,这两座陵墓的附属墓坑里的兵俑数量估计在1万到100万之间。[19]
人们还发掘了秦始皇陵附近的其他墓坑,在里面发现了耍杂技的人俑和弹奏着各种乐器的乐者俑。还有大臣和官员的人俑和一个微型皇家马厩。[20]
2014年,秦始皇祖母的墓被人发现及挖掘。墓中有12匹真马的骨架[21]和原来由那些马拉的两辆车。
至于秦始皇陵本身,刚才说过,还没有开始挖掘,部分原因在于我们仍然在等待技术的进一步改善。考古人员曾经对墓丘做过遥感探测,结果表明丘内有不同的墓室。目前的猜测是,秦始皇的墓室[22]可能在丘顶之下约30米的深处。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目睹陵墓内部的真容。
第二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如此古老的东西怎么能保存至今?它们为什么没有化为尘土?”回答是,许多古物的确化为了尘土或由于其他因素毁掉了。古时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留存至今。石头和金属这类无机物通常能够保存下来,尽管埋在土中的白银会变成紫色,青铜会变成绿色,等等。只有金子的颜色保持不变。我在考古生涯中只有几次发现过金子,但发现过不少青铜制品,包括我那“石化的猴爪”。
有机物或易腐材料制成的物品就没有那么持久,大多数考古遗址中很难找到纺织品或皮凉鞋之类的东西。不过,有时候这类物品和人的尸体能幸运地保存下来,这通常发生在湿度和温度非常极端的条件下,换言之,出现在极干、极冷、极湿,或极为缺氧[23]的地方。在此介绍几个非常有趣的例子,每个事例发生在不同的极端条件下。
比如,在埃及图坦卡蒙陵墓里极为干燥的条件下,易腐物品保留了下来,所有的木制家具、箱子和战车都完好无损。干燥的气候还保存了金字塔中的木船,以及众多盛放木乃伊的棺材和古埃及的莎草纸。
在离埃及万里之遥的中国,也有在干燥的沙漠中得到保存的木乃伊,其中有些是4000年以前的。首先就此向世界发出报告的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中国文化的梅维恒(Victor Mair)教授。他在中国乌鲁木齐市一家博物馆里看到了在西藏北面的塔里木盆地发现的木乃伊,于是他开始研究这些木乃伊。和他同时进行研究的还有加利福尼亚州西方学院的伊丽莎白·巴伯(Elizabeth Barber)教授。梅维恒和巴伯都发表过关于这些木乃伊的著作。木乃伊埋葬在沙漠中,周围环境极其干燥,[24]所以保存得非常完好。
有一些木乃伊非常奇特。虽然它们是在中国发现的,但具有高加索人种或欧洲人的特征,包括棕色头发和长鼻子。和它们一起下葬的纺织品料子很像格子花呢。DNA显示它们可能有西方血缘,与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谷,甚至与欧洲[25]有关系。
对这些木乃伊所做的研究仍在进行中,但我们也许不应因上述的初步发现而特别吃惊。自公元前2世纪开始的丝绸之路东起中国,西到地中海,塔里木盆地是它的途经之地。2010年,有些木乃伊作为古代丝绸之路巡回展览的一部分曾运到美国展出。[26]
另一方面,1991年在阿尔卑斯山上发现的“冰人”奥兹、1993年发现的“西伯利亚公主”(Siberian princess)和1995年在秘鲁发现的“冰少女”胡安妮塔(Juanita the Ice Maiden)都是在严寒的条件下保存下来的。“冰人”奥兹自从被登山者在奥地利和意大利边境[27]的阿尔卑斯山上偶然发现之后,尤为引人关注,引发了不少分析和讨论。奥兹掀起的狂热遍及世界,在发现他的地区尤其如此。现在在那里可以买到奥兹葡萄酒、奥兹巧克力(像复活节的兔子巧克力,但做成奥兹的样子),还有——也许是最恰当的——奥兹冰激凌。(www.xing528.com)
起初,发现奥兹的人以为他遭到了谋杀,叫来了警察。不过,这个案子是名副其实的“冷案”[2],因为奥兹不仅被冰封,而且后来发现他已经在那里躺了5000多年。研究表明,奥兹死于公元前3200年左右,比埃及的金字塔还早600多年。[28]
奥兹的尸体夹在岩缝中。沿山坡而下的冰川盖过了岩石和他的尸体,把他保存在若干英尺深的冰雪下长达数千年。1991年,远方北非的一场沙尘暴把沙尘吹上了大气层,最后落到了奥兹上方的冰上。沙尘吸收的阳光融化了坚冰,露出了奥兹的头、肩膀和上部躯干。
警察不知道奥兹是古时的尸体,砍破冰层把他拉出来时破坏了他的尸体,也破坏了散落在他身边的遗物。科学家一知道奥兹不是遭了厄运的登山者,而是古人,就于1992年对现场进行了科学考古发掘。发掘时找到了别的人工制品,包括奥兹的熊皮帽子。自那以后,考古学者对奥兹和属于他的物品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包括彻底检测他的DNA。
研究发现,最初赶到现场的警察猜得不错,奥兹的确是被杀害的,不过这桩杀人案发生在几千年前。光是证明奥兹被杀害就花了10年的时间,但证据其实很明显,只是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而已。2001年,一位眼尖的放射科医生在检查奥兹的X光片和CT扫描图像时发现,奥兹后背左肩胛骨下面嵌着一块外来物。后来发现那是一个箭头。奥兹背上在箭头下方几英寸的地方有一处伤口,说明箭手是站在奥兹下方[29]朝上射箭的。
后来确定,箭头切断了奥兹的一条动脉,说明他可能是失血过多而亡。既然箭是从他身后射来的,这也许意味着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谋杀。他的手上有一处防卫时留下的伤口,这说明他曾与人打斗,他可能是在逃跑的时候[30]挨了那致命的一箭。
奥兹的重要性不可估量。研究者在他身上做出的科学发现一项接一项,发表在一系列有同行审查机制的著名专业刊物上,包括《科学》《考古学杂志》《柳叶刀》等。
科学家的发现包括:奥兹长着棕色的头发,眼睛也是棕色,深眼窝,蓄着胡须,两颊下陷。他死亡时身高约1.6米,体重约50千克,年龄在40到50岁之间。根据牙齿釉层的锶同位素可以确定一个人童年生活的地方,研究者对奥兹的牙齿釉层做的锶同位素分析表明,他一生可能都生活在死亡地点附近,活动半径不超过60千米,很可能是在附近的意大利境内的一条山谷里。[31]
奥兹的肺呈黑色,可能是因吸入了洞内或洞外的篝火发出的烟所致。他有蛀牙,死前几个月间病过几次。科学家和考古学家分析了他的肠道,发现里面有花粉,这表示他可能死于暮春或初夏时分。他吃的最后一餐包括马鹿肉、用野生单粒小麦做的面包和几个李子。此外,他的倒数第二顿饭包括野山羊肉、谷物和其他各种植物。[32]
2016年,研究奥兹胃部的科学家宣布确定了已知最早的病原体的基因组,这种病原体叫幽门螺杆菌(H.pylori),能造成溃疡。这种细菌也许能提供关于人类移徙模式的线索,因为它是亚洲的一个品种,不是今天欧洲人中间比较常见的亚非混合品种。这个发现表明,奥兹在世时尚未发生把非洲品种带到欧洲的移徙。[33]目前,这样的基因研究越来越多,从在英国一个停车场地下发现的理查三世国王的遗体到图坦卡蒙的木乃伊都经过了基因研究。未来这样的研究可能会对考古越来越重要。[34]
奥兹身上有61处文身,是把皮割破后涂上木炭做成的。这些是已知最古老的文身,但大多是线条和十字,不是图案。这里有一个有趣但莫名其妙的花絮:电影演员布拉德·皮特的左小臂上刺着一个奥兹像的文身——好莱坞与考古相结合?我个人觉得皮特在身上纹阿喀琉斯的像更加合理,因为他是2004年的电影《特洛伊》的主角[35]。
奥兹算得上衣冠楚楚。他穿着3层衣服,贴身的内衣是山羊皮制作的,腿上裹着皮毛绑腿,身穿皮革外衣,披着草编的斗篷,还戴着棕熊皮做的帽子。他脚上的皮制鞋子里面塞了保暖的草。2004年,捷克有位教授做了双一模一样的鞋子,穿着去登山;他说脚上没有起泡,而且这双鞋比他平常穿的登山鞋更舒服。[36]现在,这些服饰在好几个地方都有复制品,包括奥兹现在的栖身之地——意大利北部的南蒂罗尔考古博物馆。
在奥兹的其他物品和装备中,有几件东西使我们对奥兹和他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带着两支装有燧石箭头的箭和一个修箭用的工具盒,外加满满一箭囊做了一半的箭、一张快完工的长弓、一把燧石刀刃的匕首和一把铜刃的斧头。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一个点火用的工具盒、一个装着火种的桦树皮盒和一根骨针。这些东西大都装在奥兹带的背包[37]里。
奥兹并非唯一一个在冰雪中发现的古人。1993年,人们在西伯利亚南部靠近中国边境的乌科克高原(Ukok Plateau)发现了一具干尸,称之为“西伯利亚公主”或“冰少女”。她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死时约25岁,可能是死于乳腺癌。和她一起埋葬的有6匹鞍辔俱全的马,也许是供她来生用的。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因为据信这位公主是巴泽雷克人(Pazyryk),那是个马背上的游牧民族,[38]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描写过他们。
“西伯利亚公主”最著名的是她身上的众多文身,奥兹与她相比当自愧弗如,尽管奥兹的文身比她早近3000年。西伯利亚公主的文身主要集中在左肩和左臂上,图案包括一个神话动物,看似一头鹿,但长着希腊神话中狮鹫的头,还有鹿角,角叉的尖头处也有狮鹫的头。她附近埋葬着一些被确认为武士的男人的尸体,其中有一些几十年前就出土了。他们身上也有类似的文身,其中一个人的两臂、背上和小腿上[39]都文满了。
两年后的1995年,人类学家约翰·莱因哈德(Johan Reinhard)在秘鲁的安帕托峰(Mount Ampato)发现了一具年龄在12岁到14岁之间的印加女孩的干尸。有时人们也叫她“冰少女”,但因为这会使人把她和西伯利亚那具干尸混淆起来,所以通常只叫她胡安妮塔。[40]
莱因哈德发现胡安妮塔的地方接近峰顶,在海拔6000多米的地方,她在那里长眠了500多年。莱因哈德爬上安帕托峰是为了拍摄附近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他觉得在峰顶能够拍到理想的照片。安帕托峰的峰顶不像是印加人祭祀的场所,但胡安妮塔就是在那里找到的。火山灰融化了一部分保护她的冰层,使她露了出来。莱因哈德在著作《冰少女》(The Ice Maiden)中叙述了他是如何把她装在背包里背下山的,因为她只有约36千克重。[41]
胡安妮塔并非唯一的印加木乃伊,人们后来又发现了别的木乃伊,包括莱因哈德带领一支队伍重返安帕托峰进行彻底搜索时在峰顶以下约300米的地方发现的两具木乃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根据美国公众广播公司(PBS)播放的一部电视纪录片,迄今人们在安第斯山脉各个峰顶发现了115处印加人的祭坛[42],估计那些地方还有数百名印加儿童埋葬在冰天雪地之中。今天,在这个地区做研究的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仍在探索这些儿童到底是谁、为什么被丢在山顶上等死等问题。
至于浸在水中得到保存的物品和尸体,有人在伊拉克尼姆鲁德遗址的一口井中找到了公元前8世纪的一块小小木制写字板。前面说过,乌鲁布伦沉船中也发现了两块写字用的木板,它们在地中海四五十米深的地方保存了3000多年。丹麦和英国等地发现的所谓沼泽尸体是有机物在水中得到保存的最好例子。
沼泽尸体保存得极为完好,连胡须中的每根毛发和尸体脖子上勒的绳索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们在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过去曾是沼泽的地方发现了数百具这样的尸体。[43]沼泽里的泥炭是苔藓类植物腐烂后形成的,可以当燃料用,或铺在房顶上作为保温层。在沼泽里挖泥炭的工人偶尔会挖到人的尸体;那些尸体的骨头早已消失,但在沼泽酸性缺氧的环境中,软组织却几乎完全保存了下来。
这样的尸体中有一个被称为“林多男尸”(Lindow Man)[44],是1984年在英格兰西北部的林多莫斯(Lindow Moss)沼泽里被发现的。尸检证明他死时大约25岁,两次遭重物击打头部,然后被一条细绳勒死,脖子几乎被勒断,最后还被割断了喉咙。不清楚他是被谋杀的还是在祭献仪式上被杀死的。这绝对是一件冷案,因为他被杀的时间大约是两千年前,在公元1世纪或2世纪初。
由于“林多男尸”近两千年来埋身的环境,他的皮肤和头发,包括上唇和下巴上的胡须,都保存得很好。他的指甲也非常完好,看得出经过了修剪。他的一部分内脏也保存了下来,里面包含着他的可能是最后一餐,包括一块用小麦和大麦粉做的、未经发酵便用火烤熟的面包。[45]
1950年,两个工人在丹麦的锡尔克堡(Silkeborg)附近的沼泽里挖泥炭时发现了一具保存得同样完好的尸体。这具尸体被称为“图伦男尸”(Tollund Man),生前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比“林多男尸”早大约500年。我们可以看到仍然戴在他头上的皮帽子的每一个细节,仍然系在他腰里的皮带,以及他脸上的胡茬和系在他脖子上用来勒死他的绳子。[46]
发现他的两个工人以为他被人谋杀了,也的确有这个可能,可是他已经死了2500年,不清楚他是为什么被杀的。他死时大约40岁。他的胃和肠子都保存了下来,检查他的考古人员对他的胃肠做了分析,得知他的最后一餐是一种粥。
现在来看一看人工制品和尸体在几乎没有氧气的情况下得以保存的例子。显然,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很少,但并不是没有。黑海水下200米的深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那里的水处于静止状态,氧气无法到达海底。[47]既然没有氧气,东西就不会腐烂,因为不存在生命,连会破坏人工制品的微生物也没有。所以,鲍勃·巴拉德(Bob Ballard)在1999年和2007年两次操纵一艘遥控船[48]潜入黑海深处后做出了惊人的发现。
人们听说巴拉德的大名,一般都是因为他发现了“泰坦尼克号”沉船;但在考古界,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在黑海的发现。他发现了一个新石器时代的居住点、一段古老的海岸和现在沉没在大海深处的一片沙滩;这说明整个这片地区是在古代某个时候沉入海底的。两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提出,这个大灾难可能发生在大约7500年前的公元前5500年前后。巴拉德还发现了1000到1500多年前罗马时代和拜占庭时代的几艘沉船,其中至少有一条船的木头船身保存得十分完好,连造船时在木头上留下的砍削痕迹都清晰可见。打捞起来的罐子中有一个罐口上仍牢牢地封着蜂蜡。[49]
并非所有古船都像巴拉德在黑海发现的那艘船或埃及金字塔旁的船只那样完好无损。有些船只,比如在英格兰的萨顿胡(Sutton Hoo)发现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一艘古船和最近在苏格兰发现的一艘北欧海盗船,船体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了在泥土上留下的印痕。其实,人们发现的很多古物处于类似的朽烂状态,如果它们仅仅是埋在土中,而非处于极端环境条件下的话。但是,这两个例子也表明了经验丰富的考古学者如何根据仅存的一点蛛丝马迹来对损坏严重的古迹做出解释。
拿英格兰萨福克郡(Suffolk)的萨顿胡古船来说,这艘27米长的船是1939年被一位名叫巴兹尔·布朗(Basil Brown)的考古学者发现的。萨顿胡庄园的主人邀请布朗去挖掘这片位于英格兰东南部的土地上的许多土丘中的一个大土丘。在这个土丘中,布朗发现了这艘船的遗存。[50]
这艘船有很多有趣之处。[51]它的年代大约在公元620年到650年之间,属于罗马占领结束后的盎格鲁-撒克逊时代;这个时代始于公元450年左右欧洲大陆的新移民开始到来之时,止于1066年的诺曼征服[3]。
也许最有趣的是,船已经没有了,但它的遗存却历历可见。这是因为虽然船身的木头早已腐烂殆尽,但是痕迹仍非常明显。木头腐烂后在泥土上留下了痕迹,与别处泥土的颜色不同;船身下的泥土有横向的棱状凸起,从船头到船尾每隔几英尺就有一条凸起;泥土中还有原来用于固定木头船板的生锈铁钉。[52]布朗发现的与其说是一条船,不如说是船的影子。
那么,为什么要把船埋在土里,而不让它下水呢?多数考古学者认为,这艘船是和船主一起埋葬的,也就是说,它被当作了一位武士、国王或某个有资格当此荣耀的人最后的栖息地。但奇怪的是,船内和附近的地方并未发现人的骸骨,至少迄今尚未发现。这的确有些奇怪。如果这艘船是埋葬地的话,尸体在哪里?一个可能是,骸骨和船体的木头一样,完全解体,[53]消失无踪了。若是如此,尸体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大多数人的猜测。
另一个可能是从来就没有尸体。如果是这样,那么这艘船就是所谓的衣冠冢,它纪念的人实际上葬在别的地方。今天的许多战争纪念碑其实都是衣冠冢,萨顿胡古船可能是古代的战争纪念碑,[54]也许是为了纪念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英格兰的这个地方打过的一场仗。
萨顿胡古船中尽管没有尸体,却有许多珍贵文物。船的中央部位有一些物品,包括几枚镶珐琅的金质肩扣,可能是缝在一件现已腐烂不见的布外衣或布衬衫上的;一个刻着复杂图案的纯金带扣;一个镶珐琅的金属盖子,它可能是一个钱袋的仅存部分,布料或皮革的部分已经消失;还有几个镶嵌着精巧图案的牛角杯。这些人工制品进一步表明,这艘船不是普通的埋葬地,[55]这些物品一定是在盛大的聚会或仪式上使用的。
最引人注目的物品是一个铁头盔,[56]它带有金属制的护面,上面为眼睛、鼻子和嘴巴留出了孔洞。头盔的一部分镶嵌着黄金作为装饰。在那个时候,这样一个头盔一定价值不菲,它的主人大概非富即贵,甚至既富且贵。
2011年,有人在苏格兰西海岸的阿德纳默亨半岛(Ardnamurchan peninsula)发现了一艘类似的幽灵船。在10世纪的一个墓地,一位维京[4]武士以船为棺[57]葬在了这里。这个地区当时处于爱尔兰和挪威之间一条主要的南北向海路上,附近的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 Islands)上也发现了维京人的住房。
坟墓宽约1.5米、长约5米,刚好装得下一艘船。像萨顿胡古船一样,这艘船的木头也已经腐烂殆尽,踪影全无,只剩一些散落的遗存物。考古人员找到了把船板钉在一起的铁制铆钉(共找到200来枚),根据泥土上的印痕也可清楚地看出船的形状。[58]
关于这艘船,我们可以肯定里面曾经有一具尸体,因为考古人员发现了几颗牙齿和几块臂骨的碎片。另外还发现了墓主的铁剑和盾牌的残片——剑和盾都摆在墓主的胸口上。船里还有这位维京人的长矛、一个青铜别针和一块青铜片,看样子是角杯[59]的碎片。
本章开头时说到,一位记者问我,考古学者怎么能对古物的年代如此肯定,我在这里进一步阐述了我对他的回答。希望读者因此能对我们如何确定年代获得更多的了解,但同样应该注意的是,我们并非总是能够确定具体的年月;也应该明白为什么经常要留有一定的余地,特别是在使用放射性碳测年法的时候,给出的年代总会伴以“前后”的因素和统计概率。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发明和应用,我想今后准确测定古物年代的能力会越来越强。
我也简短地谈到了有些古老的物体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其中着重介绍了有机物质得以保存的极端条件。这些有机物体或材料,包括埋藏了几世纪或几千年、一旦挖出来见了天日会受到损坏的东西,人们对于它们的挖掘方法肯定会不断改进。比如,在最近中国的兵马俑出土过程中,这样的改进有目共睹——考古人员成功地保存了兵马俑上依然可见的鲜艳色彩,并对颜料进行了分析研究。
【注释】
[1]本句出自司马迁所著《史记》的《秦始皇本纪第六》。——译者注
[2]“冷案”为警方术语,指长期未侦破的案件。——译者注
[3]诺曼征服(Norman Conquest),以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为首的法国封建主对英格兰的征服。——译者注
[4]维京人指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人,是日耳曼人的一个分支,公元8世纪到11世纪间侵扰欧洲沿海和不列颠岛屿。——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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