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灰下的古意大利的古老魅力

马赛克镶嵌画“小心有狗”和熟石膏脱出的狗形

1752年，卡特在埃及发现图坦卡蒙国王陵墓的整整170年前，意大利考古人员发现了300个古代莎草纸卷轴。在维苏威火山（Mount Vesuvius）和如今的那不勒斯附近，有一座名叫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的古城。公元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爆发，把赫库兰尼姆埋在了火山灰下。考古人员在挖掘这个古城的遗址时，在一座别墅的废墟里发现了这些卷轴。它们属于别墅主人私人图书馆藏书的一部分。这座别墅现在被恰当地命名为“古卷精舍”（Villa of the Papyri），主人可能是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的岳父。虽然卷轴250多年前即已出土，但它们保存至今仍毫发无伤，只是已经碳化，纸质非常脆弱，无法打开［1］。

这些卷轴看起来如同一块块炭化的木头，所以，几世纪以来，它们一直仅仅被视为古董。但最近，从2009年到2016年，莎草纸古文稿学者（指专门研究这样的卷轴和莎草纸碎片的学者）虽然没有打开卷轴，却辨认出了卷轴上的部分文字［2］。他们借助X射线光束发现了几个字母，因为碳化的莎草纸和纸上字迹的墨水颜色不同，尽管墨水也含碳［3］。学者们发现，墨水中还含有少量的铅［4］，这对他们的研究颇有帮助。随着技术的进一步改善，也许有一天我们能读到卷轴的内容。那就太好了，因为（鉴于房主人是有钱人，而且卷轴是他私人图书馆的收藏）里面很可能有李维（Livy）的《罗马史》（History of Rome）［5］等现已佚失的著作。

发现赫库兰尼姆之前150多年的1594年，邻近的庞贝（Pompeii）古城的废墟就已经被发现。在那里挖灌溉渠的工人无意中挖出了庞贝的一部分废墟，但它随即又被埋了起来，时人没有做进一步的调查。

所以，赫库兰尼姆反而比庞贝挖掘得早。挖掘工作于1709年开始。要想有个大致的时间概念，可以参考如下事实：当时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只有3岁；后来组成美利坚合众国的13个殖民地只有12个建立了起来（佐治亚到1732年才建立）；安妮女王（Queen Anne）君临的大不列颠还是个新生国家，议会在1707年刚刚通过法令，把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统一起来；还要再过60年左右，库克（Cook）船长才在澳大利亚登陆。

那是欧洲，甚至是世界上的第一次考古发掘。一般认为这要归功于埃尔伯夫公爵，即埃马纽埃尔·莫里斯·德·洛兰（Emmanuel Maurice de Lorraine）。当时他住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因为在赫库兰尼姆发现了古老的大理石碎片［6］，所以他特意将整块地方买了下来，出资进行了第一次挖掘。

德·洛兰的工人挖掘的地方正好是赫库兰尼姆的古罗马剧院，一下子出土了一批古代大理石雕像。公爵把大部分雕像用于装点自己的领地，别的卖到了欧洲各处，包括一些博物馆。确切地说，这不算考古，更像是劫掠，因为没有留下关于出土文物的记录，挖掘的目的仅仅是寻找古代的精美物品，而不是试图了解那些古物所属的时代。不过，几十年后，人们在赫库兰尼姆开始了真正的考古挖掘工作，接着又开始挖掘附近的庞贝。它们标志着我们如今所谓的旧世界考古的开始，具体到这两个遗址，则是（专门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古典考古的开端。在很大程度上，名副其实的考古工作始自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古典考古学之父，他也是第一位研究赫库兰尼姆和庞贝文物［7］的学者。

自那以后，从18世纪一直到19世纪，考古学这个学科不断成长。也许应该指出，温克尔曼的工作也是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启蒙运动与赫库兰尼姆最早的发掘工作大约同时开始，接下来席卷了几乎整个欧洲大陆。鉴于当时的时代大背景，人们对考古学和古迹的突如其来且持续不断的兴趣并不令人意外。启蒙运动时期，各门科学都在进步，国家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不断增加，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开始崛起，欧洲人征服了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建立了殖民地。

我们现在知道，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的爆发摧毁并埋没了若干古城，包括赫库兰尼姆、庞贝和斯塔比伊（Stabiae）。只庞贝一地就死了2000多人，赫库兰尼姆和该地区其他城镇死的人更多［8］。其中有些是那不勒斯湾沿岸的高级城镇，里面的一些房子是罗马的富人在周末和夏天的度假屋。从某个意义上说，这个地区从古到今变化不大，现在仍然是旅游热点。

有人目击了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其中一人是著名博物学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外甥（和养子），17岁的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为回答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的询问，小普林尼给塔西佗写了两封信，描述了火山爆发造成的破坏。

小普林尼写道，他当时在邻近的米塞纳城（Misenum），从那里看得到乌云、闪电、火焰和火山灰——铺天盖地的火山灰。他说，天地间一片漆黑，犹如处身于一个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房间。他能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和男人的叫喊声。不久后，出现了光亮，但那只是因为全城陷入了迅速蔓延的火海。接着，黑暗再次降临，灼热的火山灰不断从天而降。要不是他和同伴不停掸落身上的火山灰，他们会被活活压死［9］。

从庞贝拱门眺望维苏威火山

那是罗马历史上一个有趣而重要的时期。大约100年前，罗马共和国开始向罗马帝国转变，公元前44年尤利乌斯·恺撒被刺后，奥古斯都（Augustus）于公元前27年成为第一位罗马皇帝，开启了克劳狄王朝。维苏威火山在公元79年爆发时，克劳狄王朝已被弗拉维王朝取代，在位的皇帝是提图斯（Titus）。

1750年，与在赫库兰尼姆发现碳化的卷轴几乎同时，人们开始在附近的庞贝开展发掘工作。在庞贝，时间也永远定格在了公元79年那个8月末的早晨。有些桌子上还摆着杯盘和食物；饭摆好了，却永远没人来吃。街上可以看到尸体——有寻找避难所的一家人，也有单独死在街上的人，有些人手里还抓着珠宝。

瞬间降临的灾难使庞贝全城居民的生活戛然而止。火山灰、浮石灰和雨水混合成一种近似水泥的物质，很快结成一层坚硬的壳，幸存者回来想从家里取走东西，却无法打破这层硬壳。还有很多人和庞贝城一起被活埋在火山灰下。慢慢地，木头、面包、人体等易腐物质朽烂消失，形成了中空的凹陷，每个凹陷都保留了原来物品或尸体的形状。

1863年，负责发掘庞贝遗址的意大利考古学家朱塞佩·菲奥雷利（Giuseppe Fiorelli）琢磨出了那些凹陷是什么，或者应该说曾经是什么。他想到了雕塑家常用的失蜡法（lost wax）［10］，让工人像用模子铸造青铜像一样，脱出那些凹陷的形状。

于是，菲奥雷利的考古队在挖掘过程中每当遇到凹陷，就用熟石膏脱模。灰渣运走了，但考古队留下了和原来物体的形状分毫不差的复制品。他们复制了许多遗骸，包括抱在一起的全家人，还有其他一切有机物品，如木桌和别的家具，甚至是面包。他们也复制了一些宠物的尸体，包括一条被主人拴住的狗。它肚皮朝上，肢体扭曲，石膏上还清楚地留下了狗项圈的痕迹。

虽然菲奥雷利的方法用在面包［11］和木制品上效果很好，但用于人体时却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因为用熟石膏脱模后，人体腐烂后留在凹陷里的骨头和其他物品都看不到了，全部包在了石膏里。如果不用石膏，改用树脂等透明材料，成本就会高得多。考古队只在1984年对维苏威火山爆发的一位受害者使用过这种方法。那位“树脂女士”［12］还戴着黄金首饰和发针。

考古学者们后来发现，可以对脱好的石膏模，包括菲奥雷利的工人无意中包进石膏里的骨头和其他物品重做研究。2015年9月，一支由放射学家、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组成的团队开始对包在石膏中的物品进行激光造影、CT扫描和DNA抽样。CT扫描带来了尤为惊人的发现，包括找到一个和父母及弟弟死在一起的4岁男孩。我们可以看出他临死之前是多么害怕，但他的致死原因并不清楚。扫描还显示许多受害者头部受创，这可能是房屋倒塌或石块坠落造成的。死去的人各种年龄都有［13］，而不是像人们以前猜想的那样只有老弱病残。

赫库兰尼姆和庞贝不同，它被高达10米、汹涌而来的泥石流完全淹没。地质学家把这样的泥石流称为火山泥流。1985年哥伦比亚火山爆发和1991年菲律宾火山爆发［14］时也出现了火山泥流。(www.xing528.com)

泥石流把赫库兰尼姆城的大部分地区保存了下来，所以，考古人员发掘出土的赫库兰尼姆城完好地呈现了它在公元79年时的状态。许多房屋的二楼完好无损，这在考古工作中非常罕见。许多装饰画和彩色瓷砖仍挂在墙上。发掘时甚至发现了木制品，包括房梁、门、床和一个摇篮［15］。

过去人们一直以为赫库兰尼姆的居民在火山爆发时都逃走了，但是1981年和20世纪90年代进一步发掘出至少300具尸体。考古学者认为，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海岸边的船库。那些人也许正在等待救援，但火山爆发产生的近1000华氏度（约538摄氏度）的极热气流使他们瞬间死亡。热气和随之而来的灼热火山灰把他们活活烤死，皮肉和内脏全部烧光，只留下永远定格在痛苦挣扎姿态中的骨架［16］。

庞贝的许多房屋和赫库兰尼姆的一样，也由于火山爆发而保存了下来，但庞贝的房屋埋在了数米深的火山灰和浮石灰之下。有一所房子被称为“农牧神之宅”，因为房子内院中，一个用来收集雨水的水池中有一个罗马神话里农牧之神（Faun）的青铜雕像。他长得很像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Satyr），有两只角和一条尾巴，通常还吹着排笛。

这所房子有一处美丽的园地，长满了树木花草。火山爆发把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的许多这类私家花园都埋在了下面。马里兰大学的威廉明娜·亚舍姆斯基（Wilhelmina Jashemski）教授和其他考古学家从1961年开始专门在这些园地的所在地小心挖掘，发现了曾经生长在那里的植物根部留下的凹洞。植物的根部形状各不相同，所以他们通过研究根的凹洞，知道了这些园地当时都种植了哪些植物，至少在一处发现了一个葡萄园［17］。

经过300年几乎连续不断的考古挖掘，庞贝古城的一大部分已经重见天日，不过还有很多东西尚待出土。庞贝城的布局现已清晰地展现出来，可以看出哪些地方是富人居住区，哪些地方的居民主要是中层阶级乃至下层阶级的人［18］。今天，旅游者能够参观城中的不同地区以及其中的建筑物，包括公共浴室、制革厂、商店和住房。比如，2014年，史蒂文·埃利斯（Steven Ellis）博士带领辛辛那提大学考古队在庞贝的一个主要城门斯塔比亚门（Porta Stabia）旁边进行挖掘后，宣布发现了10座建筑物，带有20个食品店或饭馆的铺面。这似乎是庞贝的典型格局，即使私家房屋也经常设有临街的店铺［19］。

那么，庞贝的居民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综合几方面证据得出的，因此站得住脚。埃利斯和他的团队挖掘了好几处下水道、公共厕所和粪池。有人也许觉得挖掘这类地方令人恶心，但事实是，在这类地方找到的东西有时对考古学者来说千金难买，因为他们可以根据这些东西重建两千年前居民的生活。在尚未实行垃圾收集的时代，城里的垃圾经常丢在公共厕所里，可供考古学家去发现。

庞贝的情况正是如此。埃利斯和他的团队发现了遗存的“谷物、水果、坚果、橄榄、兵豆、当地产的鱼、鸡蛋，还有少量较贵的肉和西班牙的咸鱼”。在靠近城中心的一处可能是富人住宅的下水道中，发现了遗存的“贝类、海胆，甚至珍馐美味，包括一块长颈鹿的腿肉”［20］。这些不仅揭示了当时庞贝居民的膳食状况，而且证明了不同阶级吃的食品不同这一意料之中的事实。

庞贝街景

埃利斯带领的辛辛那提大学考古队在发掘庞贝的过程中采用了一些新的技术手段。比如，2010年，他们在挖掘现场使用了苹果平板电脑。他们即使不是开风气之先，也属于首批这样做的考古队。他们在现场记录数据、拍摄照片、使用各种现成的应用程序，但改动了其中有些程序的用途，然后当场把数据上传到设在辛辛那提的服务器。［21］相比之下，世界各地的许多挖掘队仍然把数据记录在纸质表格上，有时一式三份，等挖掘季结束后再用复印机印出副本。

庞贝城的一些富人住宅的地板上配有镶嵌画。比如，“农牧神之宅”的地板上就有一幅马赛克镶嵌画，描绘了公元前333年或公元前331年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和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Darius Ⅲ）作战的著名场景。“悲剧诗人之宅”门口地板上的马赛克镶嵌画描绘了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品种不详），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项圈。狗爪下方写着拉丁文“CAVE CANEM”，意思是“小心有狗”。

有些房子内部的壁画被保存了下来。“神秘别墅”中有一个小房间，可能是餐厅，四面墙上都有壁画，画中描绘的情景据信是狄俄尼索斯的秘密崇拜仪式［22］，可能还包括一位年轻女子初次参与仪式的场景。其他住宅中的壁画有舞蹈的场景，有家庭肖像画，还有对水果和其他物品的描绘。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和我们自己家中墙上挂的照片和画作并无二致。

房屋的外墙上涂写着广告和竞选告示，相当于两千年前的社交媒体。［23］广告和告示写在外墙上，为的是让街上的行人和街道两边商店里的顾客能够看到。一份广告宣布将于4月8日至12日举行角斗士比赛，但不清楚是哪一年。另一份通知宣布了各城举办露天集市的日子，时间显然是按次序安排的，星期六在庞贝，下星期五在罗马，中间几站是努色利亚（Nuceria）、阿泰拉（Atella）、诺拉（Nola）、库迈（Cumae）和普提欧利（Puteoli）。

一家酒馆外墙上的布告很像今天酒吧外面的张贴。它是一份酒水单，还标有价格。上面写道：“您花一阿斯（一种低值钱币）就能买一杯酒，两阿斯能买好酒，四阿斯能买一杯费乐纳斯葡萄酒。”^[1]另一家店铺外的布告说，店里有一口铜锅失窃，找回铜锅或举报偷锅贼者有赏。

还有数百份竞选告示。有些支持竞选人的告示非常有趣，其中一份写道：“我请求你们选举马库斯·切里尼乌斯·瓦提亚做市政官。所有深夜喝酒的人都支持他。”另一份显然是支持同一个人的告示说：“小偷们支持瓦提亚做市政官。”不知他后来有没有胜选。

庞贝和赫库兰尼姆不仅是世界上最早发掘的遗址，而且时至300年后的今日，这两个地方的发掘工作仍在进行。所以，也许只要看一看这两个发掘地的工作状况，就能对考古发掘及成果记录方面的技术发展史一目了然。发掘初期使用的粗陋方法与盗取文物几无二致，后来发展到使用熟石膏重现腐烂的尸体和木制家具的形状，今天则采用各种先进技术，包括CT扫描、X光、激光造影和DNA分析，在现场直接把信息录入平板电脑，将数据储存于云端服务器。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的发掘史昭显了3个世纪以来考古学的长足进步。

此外，这两个遗址维护得很好，成了旅游景点。这样，不仅考古学者，而且所有参观者都得以瞥见两千年前的世界，并认识到，在某些方面，那个古老的世界与我们今天的世界同大于异。今天的技术更加先进，比如有了平板电脑、手机和无线网，但意大利这个地区的房屋结构和古时相差不大，食物也类似。今人和古人都依靠选举出来的官员管理市政，去商店购买必需的物品，在饭馆和酒馆喝酒，因财物失窃而烦心。今人和古人养同样的宠物，都佩戴珠宝、用盘子吃饭，使用相似的器皿。虽然如今孔雀舌不再被当作珍馐美味，许多人不再用尿液来清洗衣服［24］，但总的来说，这两处遗址的发掘成果使我们了解到，地中海地区的古人与今人没有太大的不同。现在，对“古卷精舍”中所存卷轴的研究仍在进行中，如果有一天终于能够打开并阅读那些卷轴，我们可能会发现，古人的私人图书馆和我们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注释】

[1]费乐纳斯葡萄酒是罗马产的高级葡萄酒。——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