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邦政体的权力超越：三星堆古国中的领袖态势

三星堆是一个古国，那它是以什么样的国家形态展现的呢？

著名考古学家童恩正教授在悉心研究中国西南考古文化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西南地区在先秦时期普遍流行酋邦制度。所谓酋邦，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塞维斯（E. R. Servise）对初期国家社会组织形态的一种称谓。酋邦模式强调了酋邦与专制政治之间的必然联系。不过，与典型的国家治理形态不同的是，酋长拥有的是非强制性的权威，而非合法武力支撑的强制性的权力或暴力；在酋邦社会的决策活动中，酋长虽然具有重大的影响力，但是参与或者影响决策的，并非酋长一人：酋邦社会的决策活动多是集体性质的。

三星堆古国是个什么样的政体呢？三星堆古国是个典型国家形态吗？看来好像有点差距。当然更非帝国。如果简单概括，三星堆古国政教合一，已经处于酋邦制度的高级阶段。

在三星堆文化中，最直观体现领导者气度和威严的，莫过于那座青铜大立人了。

青铜大立人，连立座，通高竟然达260.8厘米，是迄今所发现的中国青铜文明中最大的青铜立人像。这个青铜立人，赤足站立在高高的台座上，不仅器形高大，而且铸造精美：他头戴花状高冠，冠顶中间似盛开的花形，冠下周饰两周回字形纹图案；身着左衽交领的长长袍服，上面有精美的图案。他身躯伟岸，神态庄严肃穆，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模样。

铸造这样巨大的青铜人像，显然是当时社会极其重视下的产物。

三星堆文化中的青铜大立人

青铜大立人像右臂上举，左手置于胸前，两手圈握，抱举着什么物件的神态一目了然。大立人的身份高贵，平时不会站立着而且手拿什么物件。他这种庄严的神态，而且亲自持物，只有在某种特殊场合或重要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

青铜立人像就是当时仪式或场合的真实再现。几乎没有任何疑义，考古学家一致认为他是三星堆古国的领袖人物，而且与宗教仪式有关。有人说他是大巫师，有人说他是群巫之长。

如此高大的体量，如此精美的袍服，站在精美的神坛座上，以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行为展示，确定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总之，他在三星堆古国中是一个具有话语权的大人物，是一个权力超越酋邦君主的领袖。他的地位和权威，来自他的职业——沟通人神之间的巫师，神性将这一切权力赋予他，他因此具有政教合一领袖的威望。

君权神授，在三星堆古国中得到真实的体现。

地位和身份仅次于大铜立人的，应该是那些贴金箔的青铜人头像。他们面贴金箔，显示出身份的高贵。他们与大铜立人一样，身处三星堆古国的权力中心，是酋邦国家决策议事的参与者。

三星堆青铜人像之中，面部贴有金箔的有两类。

一类是平顶冠铜人头像。他们的头较大，人物形象威严肃穆，而且有的还露出编好的发饰，与青铜大立人的发饰是一样的。除了面部贴有金箔，有的头中还藏有金虎箔饰、玉琮、铜瑗等贵重物品，眉眼还涂有装饰性的黑彩。其中还有戴回字纹冠的铜人头像。

三星堆文化中的铜人头像及发饰

无疑，他们是三星堆古国里的贵族，与酋邦国君同属于一个部族。这类青铜人头像数量最多，表明他们在这个酋邦国家里最有势力，在酋邦政治议事决策之中处于第一执政党地位。

他们的编发发饰，表明他们来自西部地区。“西羌编发”，他们受西羌风俗影响，浸淫其中。他们就是在西部甘青地区居住长达300多年的夏人、有缗氏、苏美尔人融合成的部族，南下与早前创建三星堆文化的三苗人（鱼凫）共同创建了三星堆青铜文明，并在这个青铜文明之中占据优势地位。他们就是古籍中所说的蚕丛氏。

另一类是圆顶铜人头像。在青铜人头像中，他们的数量次于平顶冠人头像，居第二位。他们与平顶冠帽贵族的显著区别在于冠帽和发饰：头戴圆形冠帽而非平顶冠帽，头发不是编发，而是采用了束发髻的形式。

这类青铜人头像，有的面部贴有金箔，表明他们也是三星堆古国的贵族，与平顶冠帽贵族是平起平坐的。只是他们在人数上明显不敌戴平顶冠帽的贵族，所以，他们代表的是三星堆古国中的另一个大部族，执政地位仅次于蚕丛氏。他们圆脸圆鼻，束发髻而非编发，保持了祖先“三苗”用索带来束发（“髽首”）的习俗。他们就是古籍中所说的鱼凫族。

三星堆文化中的圆顶铜人头像及发饰

除此之外，就是盘发辫的铜人头像，他们则是另外的发饰。他们不戴冠帽，直接将发辫盘在头上；有的发辫上面还有小孔，可能是套上发辫后再用销钉固定。他们的发饰与平顶编发者有所不同，虽然也是编成发辫，却将发辫盘束在头顶，而非披散着；当然他们也与圆顶束发髻者不同。他们的发饰彰显了自己独特的身份。

这类青铜人头像数量较少，还未发现有面部贴金箔的情况（也不排除贴饰金箔脱落的因素）。他们能够被铸造成青铜头像，能够与平顶者和圆顶者平起平坐，显然他们也是三星堆古国中的贵族。不过，在三星堆古国之中，他们的执政人数不多，身份好像也不够显赫（缺乏面部贴饰金箔的头像），他们的体质特征更多地体现出蒙古利亚人种华南支系的特征。据此看来，他们似乎应该是古史传说中的柏灌族，即在三星堆古国中虽属执政阶层，但不居于主导地位。

作为第三大执政党的柏灌族贵族，他们的脸型、发式透露出与蚕丛氏、鱼凫氏的微妙关系。从脸型来看，柏灌氏更接近鱼凫氏，因为他们都出自江汉地区的苗蛮，属于蒙古人种华南支系；从发式来看，柏灌氏更接近蚕丛氏，都是编发，只是一个盘发在头顶，一个披着发辫。(www.xing528.com)

三星堆文化中的盘发辫的铜人头像

在三星堆古国之中，权力是如何分配的？

这是一个以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比较难回答。

不过，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头像，有的比较特别，露出一些端倪，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

三星堆古国之中，那个高大的青铜立人像，从其巨大的体量、高高在上的姿态、华丽的服饰、手握祭祀用物的神态等方面来看，应该具有最高的权力——当然，这种最高权力是通过祭祀天地而获得的神谕解释权。而平时相关政事治理的权力，则可能被授予从蚕丛氏中推举出来的行政首脑——酋长。

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祭祀坑所出土的青铜人头像，其中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即平顶回字纹冠铜人头像。这个头像与其他的平顶冠帽者不同的是，其平顶冠帽有回字纹装饰，显得更加华丽。这样的装扮，凸显出他身份的特殊。非同一般的冠帽，如同帝王或国王头戴的华冠一样，能让人立马明白冠帽者身份地位的高贵。

三星堆古国之中，可能还有一个掌管军事的领袖。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在三星堆青铜人头像之中，还有一个冠帽奇特的头像。这个头像头戴双角形头盔。这种头盔，既能护脑又能护额，盔的双角也能抵抗戈矛的打击和刺击，显然是与战争等军事或武力行动有关。他应该是三星堆古国的军事领袖。

从他的脸型来看，与蚕丛氏一样，即与青铜大立人和头戴平顶回字纹冠的铜人头像的脸型完全一样。

显然，三星堆古国的权力主要集中在蚕丛氏手中。这与古史记载的“先称王者蚕丛”相符。

三星堆文化中的平顶回字纹冠铜人头像

三星堆古国有酋长和军事领袖，并且都出自蚕丛氏，但蚕丛氏并非能够做到完全集权专制。因为这个古国是三个族的联盟，而联盟就必然实行酋邦政体，许多事是需要商量着办的。

三星堆古国的军事领袖

穿盔甲的三星堆青铜武士人像

那么这个酋邦国家是如何决策的呢？

显然，三星堆古国高层的决策，是由蚕丛氏、柏灌氏、鱼凫氏共同来商定。决策通常会意见不和，这是一种必然会发生的情况。政见或方针的歧义，主要是发生在蚕丛氏和鱼凫氏之间。这两者，前者掌握主导决策权，后者部族人数最多，有相当的影响力。

三星堆古国的高层在决策方面存在分歧是必然的，但三者之间却能达到一个基本平衡。这说明三族联盟内部有一个权力平衡机制，否则联盟关系无法维持数百年之久。

其中，柏灌氏是一个重要的平衡力量。介于蚕丛氏和鱼凫氏之间的柏灌氏，因其与蚕丛氏和鱼凫氏的特殊关系，处于调和者的有利地位。柏灌氏与鱼凫氏同出自江汉苗蛮，后被夏人强制同化，也属于夏人的旁支。不过，既归属于夏人，自然就与夏人有渊源的蚕丛氏的关系要更近一些。这样就出现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在有关古蜀的历史文献中，在论及古蜀时，人数比鱼凫族少的柏灌（柏灌在古蜀历史记载中一直处于不活跃状态），却排名在鱼凫族之前。

有理由相信，三星堆古国的一般性事物的决策，是由蚕丛氏、柏灌氏、鱼凫氏共同商议决定的。主持会议的，应该是酋长或国君。如果涉及军事，有可能是由军事首领来召集或者说明。

重大事项特别是有分歧的事项，为统一意见和保持凝聚力，必须通过祭祀上神获得神谕来决定。也就是说，三星堆古国重大事项的决定权，实际掌握在大巫师的手里。

大巫师来自蚕丛氏，苏美尔宗教与青铜文明的发达和成熟及他们昔日的领导力，使他们占据了获得神谕权力的优势地位。

因此，考古学家发现，三星堆古国充斥着浓厚的祭祀氛围。众多的祭祀用物和神性象征物无不表明：这是一个经常性祭祀的国度，是由祭祀获得的神谕主导着国家大事。